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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法海消息再闭塞,也知道这位名声赫赫的福珠格格。知道她们姐妹破格被允许在无逸斋念书,知道她师从张英、王掞等好么?
那可是天子师,太子师。
全大清的夫子排排序,那俩也是数一数二的存在。
真·个中翘楚。
有名师如此,这小格格还要再拜他?
第一时间,法海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排除这个可能后,又觉得孩子到底小。没有大人那些个考量,做事情比较随心所欲。
所以他只轻笑:“格格若有什么不懂,随时可以来问,奴才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拜师的话,还是莫要再说了罢,奴才不配……”
虽然胤禔一家子对他都很客气,以长辈之礼待之。
但法海在佟佳府被磋磨多年,早就把循规蹈矩四字刻在骨子里,成为生存准则之一。每每口称奴才,绝不敢有丝毫逾越。
珠珠劝不了他,只能各论各叫。
他称他的奴才,她叫她的表叔公。对他尊重不已,这会子听他这么妄自菲薄,珠珠可就不乐意了:“为什么?”
“啊?”
“为什么觉得自己不配呢?是你书读得不够多,不够透彻么?”
珠珠叹:“咱们满人对汉学了解不深,底蕴不厚。叔公你又自小不被重视,从未被延请什么名师。只在佟佳氏族学里上课而已,都能十几岁考了秀才接着又中举人。眼看着下科再考,就是二十出头的进士。成绩如此斐然,何以这般自卑?”
被几岁的小姑娘这般审视着,法海当即脸色胀红。
我了半晌,也没我出个子午卯酉。
像个遇到危险的蜗牛,死死把自己缩在壳子里。妄图不看不听,就能躲避一切伤害。
珠珠:……
说实话有点怒其不争,但听闻他的遭遇后,又很同情。当然最欣赏的,还是他的博学,想要这么个先生。
想了想,她到底停住离开的脚步,坐在他身边:“你这样,让我想起自己哎!”
法海错愕,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一个不被家族承认的卑微庶子,跟眼前这个几岁便被封为和硕格格的郡王嫡长女能有什么共同之处。
“就因为我是小格格,是嫡长女啊!”珠珠笑:“那时候,阿玛刚封了郡王,额娘立功频频。连咱们姐妹俩都水涨船高,小小年纪就破格被封和硕格格。一家四口,个个有俸银,我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厉害、最幸福的小格格。”
“直到听着三叔跟他那碎嘴奴才闲话,说起阿玛。那混账,竟然说……说阿玛再如何,也是膝下荒芜。便当了铁帽子王,也是个后继无人的,根本不足为惧。”
那些个锥心之语,珠珠现在想起来还气得小身子都发颤呢。
法海满眼不忍地轻拍了拍她的背:“无知小儿的无知之语罢了,格格不必计较。”
“我不!”珠珠一脸倔强:“儒家的孔子被问及居父母之仇如之何的时候,还说寝苫枕干,不仕,弗与共天下也;遇诸市朝,不反兵而斗呢。阿玛额娘爱我如命,我又怎能让他们被小人嘲讽?”
“他们不是觉得我与敏敏是小格格家,日后郡王府注定后继无人?那本格格就学文习武,把那些个所谓的须眉男儿比下去。让他们收回那些浅薄无知之语,端端正正地写个服字,承认自己错了。可惜……”
在法海无限求知的目光中,珠珠又小大人儿似的一叹。
被勾得心痒痒的法海不由追问:“后来呢?格格就拜了诸多名师,一路勤学苦读得了无逸斋魁首?”
“没有,我被拒之门外啦,因为我是个小格格。”
珠珠眉眼含笑,说起这段的时候已经很心平气和了。毕竟,都已经站到了更高的山峰,谁还对某个曾经的小土包耿耿于怀?
关于这段,她记得最清楚的,反而是额娘跟阿玛对她全然无私的爱。
一心一意为她考量,极力满足她的心愿。
将自己如何百般被拒绝,又怎么一步步拜师成功,在无逸斋站稳脚跟的事情跌宕起伏地说了个遍后。爱蓝珠抬手,轻拍了拍法海肩膀:“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一个小格格都能做到的事情,表叔公也可以对不对?”
“阿玛、额娘跟我都认可您的才学跟人品,愿意我多个优秀的夫子。您自己不会因年轻资历浅,还未来得及闯下名声就不敢一试吧?”
挺明显个激将法。
偏法海刚听了出小格格求学记,正被小姑娘这百折不挠的精神跟伟大目标震撼着。
心里豪气干云,根本经不得一点激。
当即微笑摇头:“若格格不弃,奴才自然愿意!”
“那说好了,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珠珠火速行礼,赶紧趁热打铁,就怕夜长梦多。都没等法海从怔愣中省过神来呢,她就惊喜狂呼了:“快快快,快去通知阿玛额娘,本格格又给自己拜了个厉害师傅,让他们准备相关事宜。”
法海:……
感觉自己不是在拜师,而是被逼上梁山。
但架不住小徒弟热情又积极,不但把他介绍给自己的好叔叔们。还拉着他去见自己其余的师傅们、忘年交潭柘寺震寰大和尚等。
起初,法海那叫一个紧张。
唯恐张英跟王掞联手把他一顿考考考,考到体无完肤。然后再嫌弃皱眉:此等资质,也配与我等为伍?
他丢脸事小,别让格格把另外几位名师都丢了。
结果考校确实有,但指点、帮助的地方更多。尤其张英不但当过帝师,还做过科举的主考官。
随意指点他两句,都能让他有个质的飞越。
法海感激不尽,拿出自己寥寥无几的积蓄给张英买酒,多谢他这段时间以来的照顾。
对方却只和蔼一笑:“法小兄弟不必客气,你我都是格格的师傅嘛。相互帮衬是应该的,咱都好了,才能更好地护着小徒弟呢。让她好好成长,长成国之栋梁。”
虽然不容易,可难才有挑战性不是?
法海一愣,继而微笑拱手:“好,在下知了。张公且看日后,必不负汝之所望。”
张英欣慰而笑:“好说好说。”
法海这伤都好了,徒弟也收了。佟佳府那边再慢,也该有个表态了。
那日由直郡王府宣太医的乌龙事件后,康熙随即传召了自家大舅舅。说起了鄂伦岱无端迁怒,寻衅鞭打法海事。希望他这个当阿玛的,不说一碗水端平吧,好歹也护着点次子。
起初,佟国纲还不以为然。
直到康熙有些落寞的提起胤禔那句庶子又不是自己愿意成为庶子的,他噗通一声跪下。
后知后觉想起来,他这个天子外甥也不是嫡出。
“说来都是奴才教子无方,可……可恨那逆子滚刀肉,竟屡教不改。要不奴才打他一顿,赶紧再让他外放,日后都别再回来了?”
佟国纲如是说道,小心翼翼觑着康熙的神色。
“罢了吧。”康熙冷笑:“既然他这么瞧不上朕这正二品大员的安排,一门心思地留在京中。事有不谐,还肆意鞭挞手足弟兄。这副都统朕看不做也罢,罚三十个板子。伤好后,往通州大营当个普通兵丁吧。若还不知道悔改,日后这一等公的爵位他也别袭了。”
再没想到会有这么严重的佟国纲:!!!
顶着皇帝外甥那山雨欲来的脸,他多一个字儿都不敢说。只能再度跪下,谢皇上手下留情。
这次,康熙都没亲自扶起。
只道不管嫡庶,都是自家儿子。大舅好歹顾惜着些,万一精心教养的不成才,被忽略的那个却卓有才干偏能撑起佟佳氏的门楣呢?
佟国纲颤声回了句谨遵皇上口谕。
回家就宣布了皇上对鄂伦岱的处罚,接着就是一场家庭大战。
通过刚那老妻甚至把他老脸挠开了花,说都是他管不住自己那二两肉,生出法海那个孽障来。不孝不悌,反连累她儿子受这么大委屈。
佟国纲福晋是觉罗氏,远支皇亲。
娘家得力,嫁妆丰厚。自从嫁进门就在府中一手遮天,便佟国纲也奈何她不得,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由着她溺爱亲生的两子一女,把法海磋磨成小奴才似的。
但如今眼瞅着长子要废,法海又要入皇上法眼。
他哪儿还能由着福晋再胡闹下去?
当即狠狠一巴掌甩回去:“毒妇,都是你惯坏我儿!今儿还敢这般倒反天罡,在爷们儿脸上撒野。信不信老子一纸休书,把你撵回娘家去?有皇上口谕,别说你那俩不成器的侄子。就是我那老泰山、大舅哥们死而复生,也说不出半个不字来!”
佟佳福晋吓得,连哭都不敢大声了。
只能眼看着长子被按在长凳上,结结实实打了三十个板子。伤还没等好全,就被撵去了通州大营。
而她这个额娘却连送都不能多送,反而要低三下四,求着那罪魁祸首回府。
想想这些日子丢过的脸,觉罗氏瞧着法海的眼神都淬着毒。
爱蓝珠皱眉,生怕新夫子跟回去后凶多吉少。
赶紧脆生生答话:“那可不成!先生已经答应留在直郡王府上,当本格格的夫子了。除了每旬两日,哦不,一日假期外,其余时间不能擅离直郡王府。”
“太子二叔与四叔为证,你们别想耍赖。否则,本格格就直接哭到宁寿宫、哭到乾清宫,要你们好看~”
告御状警告就问你们怕不怕?
自家长子就因这仨字儿从堂堂正二品大员被降级成了个普通小兵,觉罗氏哪能不怕?但……不把仇人带回去,折了他崛起的翅膀,她也不能甘心啊。
看出他这危险想法的佟国纲心头狂跳,赶紧摆手:“别别别,格格别。老夫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赖您的账啊!”
“误会,都是误会。”
“既然法海已经有了这么个好前程,老夫这当阿玛的也不好反对。只把他惯用的下人跟衣物、月例银子等都送来?法海啊,你好好教导格格。有什么需要的使人往府中捎信儿,不管你在哪儿,都是咱们佟佳氏的好儿孙。”
啧,这满眼期许,老怀大慰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多慈父呢。实际上……
那名为安抚实则暗含威胁的话,珠珠都当自己没听懂。
免得让新夫子难堪。
次日往乾清宫找康熙的时候,她还绷小脸儿嘲讽呢:“咦,那一等公还说自己忙于公事,无暇他顾。怪只怪他福晋跋扈、怪新夫子实诚呢。实际上,他才是那个罪魁祸首。丢脸的,那种人居然是皇玛法的亲娘舅啊。”
康熙:……
揉了揉自己有些发痛的眉心,想说她两句吧,瞧着那天真纯澈的小眼神儿,偏还又说不出口。
甚至对小家伙的话有些赞同:朕屡屡重用,半点不疑。你们怎么就一个个的,半点儿不知道给朕长脸呢?连点子人伦都没有,谁还敢寄望点别的啊?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大舅舅以旧伤复发,力不从心为由上折子试探,他直接准了。
二舅舅上次征伐噶尔丹时因追敌不力跟索额图一样,被连降了四级。康熙原还想着这阵子找由头给官复原职了,现在也改了,还是再观望观望。
佟佳氏这些年蹿升太快,实在有点飘了。
该醒醒神。
佟半朝的领军大旗轰然倒塌,阖族人心惶惶。生怕主□□俩卧龙凤雏让皇上震怒,对整个佟佳氏的印象都急转直下。像当初破格提拔一样,再一个个把他们这些出头的椽子给摁下去。
所有人谨言慎行,比当初佟国纲风风火火狠抓有用太多。
嫡弟不废而废,堂哥又被撸成白板。紧接着,家中大伯都告老成功了?
短短时间内发生的大大变故,让承乾宫的佟佳庶妃整个人天旋地转。虽也是表妹,也入宫数年,但她却一直没什么宠。能以庶妃身份享受妃位待遇,让其余宫妃不敢小瞧。
姑爸爸、姐姐跟娘家就是她最大的底气。现在眨眼间靠山坍塌大半,怎不让她心急如焚?
左思右想,她还是觉得不能坐以待毙。
于是拿出嫡姐旧日衣裳,把原就有几分肖似她的脸庞打扮得有八分相似。备下皇帝表哥最喜欢的茶点,再着人往乾清宫传话。说她清理姐姐旧物时,发现了几样绣好但没来得及给皇上的绣品,问他可还愿意过来一观。
康熙倒是如约而至了,但绣品没看到,却看到了旧人。
小表妹刻意装扮后,宜喜宜嗔的样子像极了先皇后。尤其她娇滴滴一眼瞥过来说:“难得啊,臣妾还以为皇上要与奏折厮守终生了,不想还记得往咱们承乾宫的路啊~”
康熙都忍不住把人抱在怀里,叹了句:“如何能忘?”
便后头发现认错,都有那么几分放纵的心思。偏还未待更衣,小表妹就委屈哒哒地说承乾宫太过寂寞。想请皇上开恩给她留个孩子,好歹与她做个伴。
这一句,就好像某种开关。
轻易开启了胤禔派人调查的,胤礽呈交到他御案上的,关于近亲结婚危害资料的记忆。
让康熙瞬间冷静,什么旖旎心思都没了。
直接落荒而逃。
生怕再慢一步,心一软。宫中就要多个幼殇、残疾甚至天生痴傻的皇子皇女。那些个愚夫愚妇,前朝余孽们又都趁机兴风作浪。说他们祖上作孽太多,遭了天谴云云。
十拿九稳却败在临门一脚的佟佳庶妃泪目,哇地一声哭出来。
整整旬日,都托病一步也没离开她的承乾宫。待她终于有脸出来活动时,皇上已经定完了今岁巡幸塞外的名单。
胤禔领着两个乖女儿走了一趟昭仁殿,不但一家四口名额敲定了、额娘的名额敲定了。连暂时居住在他们府上的法海,都被爱蓝珠赖来了一张随扈的门票。
荣妃本对这些事不大感兴趣,但听说荣宪带着好外孙也去,她可就再按捺不住了。
也跟着毛遂自荐,求到了御前。
自从把跟蒙古诸部合作交给公主们具体把控后,康熙真是越来越省心。货品质量、分量、价格等,就没出过什么大差错。
随着京城与蒙古诸部的快速通路进一步铺开,朝廷与诸部的联系也越发紧密。
国库满了、私库满了。
都有更多银子匀出来,把水泥运用到水利上去了。钢铁为骨,沙石水泥粘附其上的堤坝虽然贵得令人咋舌,但真的一劳永逸。
多了不说,修上一修,至少二三十年不用大动。
想想满蒙和谐一心,四海承平,风调雨顺的盛世光景,康熙就心情各种舒畅。连带着脾气都好了太多,荣妃才一说完来意,他便笑:“爱妃就算不来,朕也要把你加到名单上的。”
“咱们荣宪怀孕生产亦不忘为朝廷效力,朕又怎么能忘了乖女儿?把爱妃带去,再带些她喜欢的布匹首饰,她喜欢的吃食,算了,吃食有时尽,还是朕给她拨两个御厨吧。”
荣妃大喜,忙福身道谢:“臣妾替荣宪谢过皇上关怀,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有了这两个自荐成功范例,老九、老十也都信心满满。
毕竟托珠珠好侄女的福,整个无逸斋都充斥着卷卷气息。他们今年的成绩,也都较往常提高了不少呢。
错,错不过再被皇阿玛考校一番呗!
他们现在胸有成竹着,可不怕这个了。考校如想象般那样顺利,眼看着就随扈门票就在眼前。老十欢喜雀跃,连说成了,九哥咱们成了嘿,胜利在望。
直接引起康熙注意,随口问了这么欢喜,你们是有什么大目标?
胤禟也没多想,笑嘻嘻拱手:“回皇阿玛,儿子瞧大嫂小主意盘活整个满蒙商业往来。让朝廷与蒙古互惠互利,更加紧密团结心生感慨。想着见贤思齐,向大嫂学习,在商之一道上钻研以期为皇阿玛效力。”
康熙:!!!
康熙登时收起了满心戏谑,龙目沉沉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日后要行商贾事与民争利?”
这胤禟哪敢认?
赶紧把头摇成拨浪鼓:“没有,没有。皇阿玛您别误会,儿子是想,是想跟大嫂一样……”
“那你能做出像毛线、奶粉、奶香皂、能做酒精块、香精、纯露?”
呃……
胤禟低头,不敢吭声。只听着皇阿玛历数大嫂功绩,再一脸嫌弃地看着他:“你大嫂之功绩,绝非仅仅商贾二字可以简单概括的。她,咳咳,情况也与你不同。”
“而且,大清有她这么一个特立独行郡王福晋就够了,不需要再多一个皇子阿哥。”
“可是皇阿玛……”
“没有可是,时候不早了,你们两个跪安吧!”见两个小无赖还要再说,康熙直接挥手赶人。
圣命不可违,两人也不敢强梁。
只是随扈去草原撒欢的感觉太好,胤俄只去了一次就忘不了。就算瞧着皇阿玛脸色不怎么好,也还是勇敢发问:“那,那皇阿玛,儿子跟九哥的随扈?”
“儿子们可都已经通过考校了,君无戏言啊皇阿玛!”
“也是。”康熙似笑非笑地点头,在两个混小子眼底又盈满期待时又道:“但朕只说你们通过考校才考虑带你们,没说必定带着。现在朕考虑过了,还是不带。”
“胤禟身为皇子阿哥,不思学文习武反而试图堕落商道。胤俄知情不报,罚你们二人留在京中好生反省,早日打消无谓念头。认真学文习武,待朕巡幸完塞外回来考校你们。若未曾懈怠还则罢了,若懈怠……”
“就等朕回来新账老账一块算!”
失望之外再加考试威胁,胤俄整个人都不好了,赶紧学着小侄女那样扯着袖子撒娇。
只小侄女撒娇成功,所求皆得。他,他直接被踹了一脚,课业加倍。
都这么艰苦了,他沉默了许久的九哥还雪上加霜地倔强发问:“皇阿玛,是不是儿子像大嫂一样,也琢磨出条绝无仅有、利国利民且不与民争利的道道来,皇阿玛就不反对儿子从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