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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饭食做好,卫青陪着他们吃了一会儿,方赶在城中宵禁前回去。
堂上左右各两尊凤鸟衔枝二十九枝铜灯,烛火夭夭,闪烁其间。偌大一个霍府,除去家仆,便只有他们母子二人。卫少儿自己吃得不多,大半时候都望着儿子吃饭,倒比自己吃还香。
“你也该早日成家,再生几个娃娃,这府里就热闹了。”望着虽华丽却颇显空荡的堂上,卫少儿仿佛看见几个孩子绕案嬉戏,满足地叹着气。
霍去病抬眼望了眼娘亲,温和笑了笑,并不接话。
瞧儿子神情,卫少儿嗔怪道:“你瞧瞧你,双十的大人了,早些成家不好么?有了孩子以后,府里头就不一样了,你就知道该惦着家,不会成年累月地只知道呆在军中。”
早就习惯了娘亲的絮叨,霍去病含笑听着,头点得却难免透出几分敷衍之意。
“我听皇后娘娘说,圣上也曾略略提过,说你年纪也不少了,该娶个媳妇了。”卫少儿思量着,“只是不知圣上是否心中已有人选,要不,我择日进宫,再探探口风……”
“不要!”霍去病连忙道,见娘亲一愣,才察觉到自己反应过激,又道:“圣上那边还是我自己去吧,再说这事也不必急……”
往日与儿子说起亲事,他总是一副无所谓全凭娘亲做主的模样,而眼下神情大异与往日,卫少儿心底升起些许疑虑,试探问道:“你,可是有中意的人了?”
霍去病怔了怔,才勉强笑道:“没有,娘亲您想到哪里去了。”
看出他笑容中的几许苦涩,卫少儿暗叹口气,心知有异,但这孩子打小就倔犟,他不想说的事情,无人能逼他说出来。
因再过几日便是卫少儿夫君陈掌的母亲过大寿的日子,饶得是想陪着儿子多住些时日,但自己婆婆大寿将至,自己不回去张罗实在说不过去。次日,卫少儿将霍府诸事安排妥当,又反复叮嘱了家仆数遍,方才不得已的回了陈府。
霍去病将母亲送回陈府,折返途中想到今日登门恭贺的人定然不在少数,他又着实无甚心情回去与宾客应酬,记起昨日应了卫青的事,遂往卫府过来。
至卫府,卫青正在府中等着他,只是不见平阳公主与卫伉。
“你舅母进宫去陪皇后娘娘说话;卫伉这小子,我没告诉他你会来,他一大早便去上林苑。”卫青笑道,“现下,多半正跟那些羽林郎吹嘘这趟漠南之行呢。”
卫伉毕竟年轻,经历的事情也有限,正是年少轻狂的时候,霍去病了然一笑。
“你到内室来,让我先瞧瞧你的伤,正好我来给你上药。”卫青道。
“不用,我自己就……”
“少哆嗦,快过来!”
见卫青端出舅父的架子,霍去病无法,只得跟进内室,除下半身衣袍,将伤处露出来……
除下伤处所包扎的布条,见到伤口时,卫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终还是没忍心骂他,仔仔细细地替他重新清洗,上药,包扎妥当。
“伤好之前,不许再喝酒了。”卫青叮嘱道,“你中的是毒箭,故而愈合起来要慢上许多,千万自己小心。”
霍去病笑着点点头,复将衣袍穿回,随舅父缓步出了内室。
后庭的梅林叶子正绿,家仆在树荫下铺上厚厚的毡毯,设上案几,挪来风炉茶具,再摆上各色茶果,方躬身退下。
卫青亲自煮茶,拿着竹木夹,取出茶饼放入沸水之中。
“用过茶,便早些回去吧,今日往你那里恭贺的人定有不少,莫让人吃闭门羹。”
“没事,我吩咐过了,让他们好好款待,有礼就收,茶水管饱,横竖让他们我承情便是。”霍去病不在意道,靠着树,半眯着眼睛瞧头顶的树缝,“我不耐烦应酬他们,锣拢致榉车摹!
闻言,卫青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待茶汤沸起,舀了碗推给他。
“伉儿的事,你费心费力,只是下次,莫再如此。”他道。
“嗯?!”
霍去病装傻,只作听不懂。
卫青白了他一眼:“还装,伉儿都告诉我了。因为他疏忽大意,牛羊被下了毒,亏你替他掩饰过去。”
“这小子,怎得嘴上一点把门都没有。”霍去病摇头叹气,“枉我再三让他莫提此事。”
“我可是他爹!”
卫青没好气道。
霍去病望着他,禁不住嘿嘿直笑,笑得肩头直抖:“……知道了,下次什么都告诉您,莫再气了。”
“臭小子,做事一点分寸都没有。”卫青接着责备道,“身为将军,军心何等重要,你为了伉儿,让底下的士卒们那般误会你,值不值得?”
“也就是抱怨几句,至多在心里头骂上一骂,我又不少块肉,有什么值不值得。”霍去病轻描淡写地笑道,“我练兵那会儿,骂我的多得去了。”
“还嘴犟……”瞧他一副没正经的模样,卫青着实拿他无法,叮嘱道,“下不为例啊!”
“不下为例,下不为例!”
霍去病乖巧地连连点头,瞧舅父不再追究,低首笑了笑,无意识地将手探袖袋中,摸索几下,却未曾摸到熟悉的物件,微微一惊,忙探头去寻,里里外外翻检一通皆未寻到,遂起身在毡毯上找……
“怎么,找何物?”卫青瞧他神情异常。
“一支笔,我放在袖袋之中,”霍去病干脆将放茶果的铜盘都端到旁边,想看看是否落到下面,语气中已隐隐透出心焦,“早起时还在,怎得不见了?”
卫青自然以为是极要紧的东西,也低头帮着他寻。
“是圣上赐的么?”
“……不是。”
在毡毯上没有寻到,霍去病便沿着来时的草地去寻,想都不想便半跪在地上,专心致志地拨草找寻着……
从小到大,去病吃穿用度无不是上品,却从未见过他对哪个物件如此着紧,卫青见他这般模样,微一愣神,随即提醒他道:“会不会是方才在内室脱衣时落了下来,没留意到。”
“想必是。”
被他一提醒,霍去病匆匆往内室赶去。
卫青在其后跟上,心中暗叹口气,若在寻常时候,去病如何会想不到,怎得此刻却这般乱了方寸?
直至内室中,霍去病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番好找,仍是未找到,眉头愈皱愈紧,又欲返回梅林去寻。
“莫急,我召人来问问,他们收拾过也未可知。”
卫青在他肩膀上按了按,示意他稍安勿躁,随即召来家仆,问他们可有看见骠骑将军落下的笔。
不知是怎样贵重的笔,家仆皆有些茫然,
“那笔大概这么长,”霍去病比划给他们看,“笔身是竹制,暗青,做得略有些粗糙。”
听了他的描述,一家仆忙道:“我方才在榻沿上看着了,因不像府里日常用的笔,以为是不要的,故而便将它丢了。”
霍去病闻言大急,上前揪住那家仆,问道:“丢到何处?”
“不管丢到何处,速速取回来。”卫青沉声吩咐道,同时拉住去病。
“诺。”
家仆一溜烟小跑着去了,过了不多时,满头大汗地跑回来,手里紧紧攥着支笔,伸到霍去病面前,紧张道:“可是这支笔?”
几乎是同时,霍去病一下将笔拿回手中,拔下套筒,细看是否有损失,见安然无恙,方才长松口气,点了点头。
卫青薄责家仆道:“物件怎可连问都不问就拿去丢掉,切不可再有下次。”
“小的知错。”
“下去吧。”
一众家奴方才依次退下。
卫青转向霍去病,后者用袖子将笔擦拭了一番,正欲复放回袖袋内。
“什么了不得的好笔,让你这般着紧,给我瞧瞧。”卫青笑道。
霍去病不好拒绝,只得将笔递给舅父。
拿在手中,卫青细看,笔身略有粗糙,大概是打磨工具有限,也未上亮漆,竹身被手摩挲久了,难免渗入汗水,微微透着青黄。
“这笔……”他确是十分诧异。
霍去病讪笑,给自己找回些许面子道:“您莫看它做得糙了些,这毛可是紫霜毫,用起来甚好。”
“紫霜毫?”
“就是秋冬时候老野兔背上所生的紫毛,被称为‘紫霜毫’,用来制笔是上上之选,储墨多而不漏。”他细细讲解。
“哦……”卫青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紧接着问道,“谁送给你的?”
霍去病怔住,表情有些僵硬:“嗯?”
“我问,这笔是谁送给你的?”
卫青放慢语速,复问了一遍。这笔便是通体黄金制成,也不会让去病如此紧张,他直觉地知道这送笔之人才是关键所在。
“是……我军中的一名中郎将。”
“中郎将?我可认得?”
“您不认得,他并不是羽林出身,一个穷孩子罢了,没什么可说的。”霍去病显然并不想聊这个话题。
卫青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一眼。
霍去病尴尬笑了几声,自他手中拿回笔来,复放入袖袋之中,朝外行去:“走走走,还是喝茶去,过会儿就该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