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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七章 破晓(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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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天光微亮,细雪随风飘落,有在外围警戒的探子踏霜而返,至中军大帐求见萧正则,呈上一封信来。

    信封上书【萧阁主亲启】这五个大字,被一截枯枝钉穿,原是探子巡山时突闻劲风来袭,来不及转头便有一物擦过他的脸钉在树干上,枯枝入木三分纹丝未颤,出手之人却不见踪影,探子只得强压惶恐,飞也似地赶了回来。

    萧正则昨夜未眠,今早也没有进食,仅用了一盏白水,他一见信上字迹,便不假思索地拆开来阅,也不知上面写了什么,探子只见向来天塌不惊的阁主竟然脸色微变,无端觉得心里发寒。

    “你看过这封信么?”萧正则将信收入袖里,和颜悦色地问道。

    探子拜倒道:“属、属下不敢。”

    萧正则又问道:“除你之外,可还有人知道这封信?”

    探子连忙摇头,萧正则略一颔首,端起白水让他出去,这人顿时如蒙大赦,不想他刚一转身,后脑突然传来针刺般的剧痛,似有什么冰凉尖锐之物洞穿了颅骨,口中未能吭声,人已栽倒下去,过了一会儿才有少许鲜血从脑后溢出。

    萧正则弹落指尖水滴,又给自己添了满满一盏白水,唤人进来抬走尸体,平淡得好像无事发生,直到帐帘再度被人掀开,江烟萝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

    昨日,萧正则带上江烟萝亲去审讯尹湄,这女子如他们所料那般硬气,江烟萝把她的十片指甲连根拔起,再往血肉模糊的指头里放进十条细如柳丝的毒虫,这些虫子钻进肉里,如青筋一样扭动,这样的折磨比割肉断骨还要残酷恐怖,可尹湄一声都没吭,活活挺到昏迷过去,又被江烟萝唤醒,如此周而复始,毒虫已经钻到了她的小臂位置,将要破皮而出的时候被萧正则叫停。

    尹湄是一个字都不会对他们吐露的,她不怕死,也不怕酷刑,他们或能折磨她很久,可这世上固然有人贪生怕死,也有人视死如归,将对付前者的手段用在后者身上,不仅浪费时间,也尽显卑劣之态。

    江烟萝借此机会重提引蛇出洞之计,从蕴州府营借调来的兵马先行回城,营地里只剩下不到三百名听雨阁精锐,她要将这些人全部带走,准备了三辆不见光的囚车,尹湄却不会被送进其中任何一辆车里,无论来敌是为了救人或灭口,注定一场空。

    尹湄只会留在萧正则身边,由听雨阁的阁主亲自看管最重要的人犯,这才是万无一失之策。

    江烟萝的这番说辞入情入理,萧正则却没有全盘应允下来,他认为押送“人犯”的暗卫不宜过多,准备留下一支百人队在身边待命,可江烟萝心怀鬼胎,多一个人便多一分变数,故而阳奉阴违,趁夜做了些准备,今日临行前又来向萧正则借故要人,本以为要费些口舌,不想萧正则这回竟无二话,直接将那百多人手添进了队伍里。

    虽是如愿以偿,但事出反常必有妖,江烟萝出帐后招来亲随问了几句,得知一炷香前有具探子的尸体被人从中军大帐里抬了出来,再追究细节缘由,却是一问三不知,她直觉其中有鬼,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时辰一到就带队拔营而去。

    等他们走远了,萧正则孤身一人去提了尹湄,带着她再入葫芦山。

    葫芦山的风景本就平平无奇,经过三天前那场大战的践踏,满山萧索俱化狼藉,断折的刀枪剑戟随处可见,沿途犄角旮旯里还有几具被漏下的尸体,被雨水泡得发胀,被乌鸦啄食得面目全非。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天上开始下雪了,瑞雪兆丰年,也会将污垢掩埋不见。

    萧正则带着尹湄一路上了清虚观,这座小道观或是流年不利,平安无事数十载,偏在今岁年末变得多灾多难,好在不知有哪个善信进来收拾了一番,碎石残砖被整整齐齐地堆放在角落里,被雨泡烂的枯枝败叶也扫得一干二净,重新露出布满岁月痕迹的青砖地面来。

    尹湄穴道被制,开不得口也抬不起手,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萧正则牵着走,二人穿过月洞走进后院,只见一把竹扫帚倚在祈福树下,旁边还摆了张小桌子,上头堆满新旧不一的木牌,有个玄衣人影猴儿般蹲在树上,正用裁剪好的红布条将木牌一块块挂上去。

    待看清了此人面目,尹湄眼瞳猛缩,苍白的脸庞上更没了血色,萧正则却只是扬了下眉,闲庭信步般走上前去。

    “昭衍,”他的语气很是平静,“你不在绛城坐镇,私自回来做什么?”

    昭衍从枝桠间探出头来,半点没有被上司抓包的心虚,笑嘻嘻地道:“想不到阁主您来得这般早,也算是赶了巧,劳驾搭把手。”

    萧正则与他对视一眼,不但没有当场发难,还依言将桌子上的木牌往上递去,两人合作默契,很快就将这件琐碎活儿干完了,只余压在最底下的两块空牌子,木头明显是新劈的,上面光滑一片,等着人书写或是刻字。

    “这是谁的?”

    “您的,还有我的。”昭衍道,“别看这道观香火不盛,据说仙神有灵,阁主虽是佛门中人,但佛道有殊亦有同,来都来了,何吝寥寥几笔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那块旧木牌挂好,两面刻字连起来是——

    傅渊渟 步寒英

    情同手足,生死相托 平康十三年庚寅月壬午日

    “……”萧正则将其中一块空木牌抛给了昭衍,低下头以指为刃在自己的木牌上刻起字来。

    只消片刻,二人几乎同时停手,两块木牌被挂在了一处,左边刻着“返本还原”,右边的却是“求仁得仁”。前者出自佛门,后者始于儒家,分别由谁所刻简直一眼分明。

    昭衍挂好了牌子,便从树上一跃而下,拍拍身上的雪粒,对萧正则道:“下雪了,我在殿内备了热茶,不知阁主可否赏个脸?”

    自始至终,他没有多看尹湄一眼,好像那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萧正则也无异议,带着尹湄随他回到前院。大殿的木门前些日子被打毁了半扇,昭衍来不及把它修好,这门便一直敞着,有细雪被风吹卷进去,使得殿内也不比外面暖和多少,茶水倒是热的,不烫不凉,温度正宜入口。

    尹湄想不到自己还能活着回到这个地方,还是坐在上首,伤痕累累的手捧不住茶碗,只能放在桌上勉强靠着取暖,而萧正则跟昭衍一左一右坐在她身边,总算面对面说起正事来。

    “是姑射仙让你来杀我的吧。”萧正则一开口便似落雷,惊得尹湄浑身僵硬。

    昭衍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点头道:“她等不及了,我也一样。”

    “你断了她的后路,她逼你来赴必死之约,可真是扯平了。”萧正则不由失笑,旋即正色起来,“不过,你想杀我至少还得再等三五年,我以为你和她都该认清了事实,是什么增长了你们的底气,就凭我身上这点伤势?”

    他心里果然跟明镜一样。昭衍的手指摸索着碗沿,坦然道:“当然不是,还有《截天功》。”

    萧正则怔了一下,皱眉道:“我麾下千百人遍寻不着方咏雩,原来是被你给劫走了……也对,周绛云既死,方咏雩也行至末路,合该让你钻空子捡便宜。”

    “您对这些隐秘之事,果然是了如指掌。”昭衍由衷地佩服他,“正是如此,不知您以为怎样?”

    萧正则摇头道:“不怎样,你舍本逐末了。”

    昭衍笑了笑,转而道:“除此之外,您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确有一事。”萧正则从袖里取出那张破了洞的信纸,“你誊写的这封信,原件现在何处?又是从哪儿得来的?”

    纸张很新,信上笔迹无疑是昭衍的,可这一字一句都不可能出自于他,落款更是明明白白的写着“萧胜峰”三字。

    萧正则虽然强大,但他从不自大,尤其是在这不容出错的紧要关头,昭衍怀揣哪些心思、江烟萝打着什么算盘,他都一清二楚,可人终有一死,国朝内忧外患,家族积重难返,听雨阁这柄利器倘若落在了蠢货手里,变成钝刀则罢,最怕逞凶滥用,到头来伤人更伤己。

    然而,当他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诸般安排都是徒劳了,九宫余党可以再找机会清剿,那帮江湖人也能分而制之,甚至是平南王府,错过了这一次也不意味着满盘皆输……唯有这封信背后的秘密,一字不可重现天日。

    “我把信藏在了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昭衍盯着他的眼睛,“至于它是怎么到我手里的,那就要问玉前辈,还有已故的萧楼主了。”

    此言一出,萧正则沉默了很久,直到碗里的茶也变冷,他才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昭衍,我一直很欣赏你,当初也已经把该说的话都说清楚了,你是个聪明人,应知取舍分寸,为何要放着坦途不走,一脚跃下断头崖呢?”

    “您明知我包藏祸心,不仅没计较我几次冒犯,还许我楼主之位、允我行事便宜,就连九宫飞星……您也说了,并非不能商量着办。”昭衍郑重道,“平心而论,您待我不薄,我铭感五内。”

    “可你并不领情。”萧正则五指收拢,信纸在他手里化为齑粉,他不无遗憾地道,“我希望你做的事,你都阳奉阴违,而我不希望你做的事,你都沾了个遍。”

    昭衍扬起笑脸道:“因为坦途之上乌云蔽日,断头崖下却有繁花盛开啊。”

    所谓公理,不就是一代又一代不识时务之辈抛却头颅堆起来的吗?

    刹那间,尹湄的眼睛被乍现寒光蛰了一下,昭衍放在手边的藏锋倏忽出鞘,那厢萧正则一息未过,剑尖已离他眉心不到半寸,他弹指击向剑刃,昭衍顺势翻剑下劈,长桌霎时一分为二,尹湄双手间的那碗茶也摔落在地,茶水与木屑一同溅开,她仍坐在原位,眼睁睁地看着这两个人一前一后掠出大殿。

    昭衍修炼“无根飘萍”,身法之快世所罕见,出剑更是迅捷无匹,任萧正则的身形如何变化,剑尖始终不离他眉心一寸,可惜这一寸之差不啻咫尺天涯,萧正则分明有伤在身,现在却是半点不露颓势,剑尖每每与肢体相撞,总会迸起火星,其皮肤莹润如玉,隐有金泽闪动,仿佛庙中神佛转生降世,宝相凛然万邪难侵。

    两人拆了几招,萧正则很快转守为攻,昭衍顿觉一股雄浑之力从剑上反震而回,犹如巨狮大象狂扑过来,他没有转剑卸力,右手真气猛吐,左手持伞急攻萧正则面门,天罗伞陡然张开,萧正则捉隙挥出的一掌打在伞面上,伞立即向后倒飞,昭衍也连人带剑落在了伞上,一掠飞出三丈远,萧正则足下一蹬便追了上去,双手齐出攻他下盘,却是同时落空,昭衍仰面折腰从伞上翻落,神出鬼没的一剑就从伞下阴影里飞刺出来,正中萧正则胸膛,只见他挺身一震,剑尖割破衣衫擦过血肉,带起一串火星,徒留一道白痕。

    这一剑未尽,萧正则便返身朝昭衍攻来,他的武功路数偏向大开大合,一招一式尽显刚猛狠劲,紧追昭衍连攻不停,虽是手无寸铁,但浑身上下皆可为兵,连偏头时甩过来的发丝打在天罗伞上都像是毛针猛刺,而昭衍在躲闪间捉隙刺出了二十八剑,俱被他轻描淡写地化解。

    “比起在京城的时候,你的功力可不见有多大长进。”萧正则失望地道,“你就凭这点本事来杀我?”

    昭衍道:“若真如此,我今天就该是来找死的了。”

    话音未落,他横身侧翻让过萧正则一记直踢,左手虚闪实抓,整条手臂柔若无骨,灵蛇爬树般缠上萧正则抬起的右腿,借力将他身子带偏,自个儿化为游鱼从后绕过,快剑连刺三下,萧正则一动也难动,凭肉身之力硬接三剑,哪知这三剑竟在瞬息之间分毫不差地刺在他左腹伤处,三重剑劲叠于一点,只听“噗嗤”一声,血溅飞花!

    萧正则面色骤变,反手一掌向后拍去,昭衍抬剑一挡,身子扭转如藤,皮肉骨头好像软成了泥,这一掌竟未打中实处,他趁机矮身一闪,就地滚出七步之外,泥团儿捏吧捏吧又成了人样。

    “绕、指、柔!”萧正则一字一顿地道,“不藏了?”

    “上回是不敢,这回可是不能了。”昭衍笑道,“我的两个娘没留下什么东西,就这一身绝技,总不能直接带进棺材里吧。”

    当日他与萧正则那一战,看似全力以赴,实则藏招不少,尤其是昭衍极为擅长的绕指柔绝技,非但不能使用出来,还得在交手时克制住出招本能,这回手段尽出,总算有了用武之地。

    那一剑刺得深,萧正则左腹伤处流血不止,他看了眼满手猩红,对昭衍道:“你若将阴阳真气附于剑上,刚才急催劲力便可伤我脏腑,为何不用?”

    昭衍没再说什么,当萧正则一拳迫近,他挺剑急刺萧正则正面九大要害,后者虽有《宝相决》护体,但藏锋并非一般凡兵,当下出手如电连接九剑,最后一剑突然随身回转,趁绕指柔缠身化劲那一霎,剑刃横推如水波,萧正则卸力不及,只得侧身避开剑尖,孰料剑势似刚实柔,缠丝一般主动粘上他附着体表的护体罡气,手下劲力三吐,剑锋贴身三振,凌锐剑气顷刻透体而入。

    萧正则闷哼一声,一掌将昭衍震退,旋即化掌为爪锁住剑刃,快如电光火石,削铁如泥的无名剑被他硬生生卷弯,昭衍忙振臂抖剑挣开桎梏,灵巧身形滞了半拍,被萧正则欺身而近,双手化为鹰爪钳住他两肩,猛地拔身而起,昭衍被迫离地上了半空,肩胛疼痛欲裂,心知萧正则要断他臂膀,在碎骨声响起之前,他的腰身陡然发力,双腿以不可思议的奇诡角度倒踢向上,绞住萧正则头颈两侧,上身顺势下翻,两个人便如流星般坠落下来,剑尖触地即弹,昭衍借力翻滚落下,回手一剑刺向萧正则,只听一道金石交撞声,剑尖刺中眉心,未见点滴鲜血。

    抬肩震开压在自己颈侧的那双腿,萧正则单手撑地横身出脚,鞭腿正中昭衍腹部,后者只觉五脏六腑猛颤如颠,整个人贴地倒飞出去,将铺上薄雪的地面扫出一道青痕,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张口便吐出鲜血。

    “你的功力……”萧正则身子微晃,脸色非但不见缓和,反而更难看了些,“你根本没得到方咏雩的功力,甚至连护体的阳劲都用不出了,究竟怎么回事?”

    昭衍的脸色比任何时候都要惨白,他以剑支身站了起来,轻描淡写地道:“啊,我送人了。”

    就在三天前的晚上,殷无济难得婆婆妈妈地问了他几遍,每次都得到了同一个答案,他说的是:“对,我想好了,九重阳劲都送给他。”

    世人求而不得的《截天功》,对昭衍来说却是傅渊渟强行为他做下的选择,这些年来固然因此获利许多,但阳劲火毒对他的威胁也随着境界增长日渐壮大,若无步寒英传他《太一武典》,以太一元气中和阳劲,怕已步了傅渊渟和周绛云的后尘。

    昭衍始终记得,步寒英教他的第一堂课是封功,忘掉能在短时间内让他脱胎换骨的截天阳劲,从头开始稳打稳扎地练武,极尽所能地减少对阳劲的依赖。

    因此,他就算失去了阳劲,还有太一元气和绕指柔,之前托方咏雩从骆冰雁手里讨来的唤生丹正好派上用场,殷无济能以金针激发他的内力,也能将唤生丹的药力催发到极致,强行将跌落下去的境界重新拔高,虽是时间短暂,但足够了。

    昭衍没有截天阳劲,仍可提剑杀敌,而方咏雩没了截天阴劲,就一定会死。

    对他来说,这个抉择并不难做。

    “……那你凭什么来杀我呢?”

    哪怕萧正则能掐会算,也料不到昭衍会在散去截天阳劲后再来找他决死一战,这一瞬间他的神情颇为复杂,说不清是欣赏还是惋惜。

    “就凭这个啊。”昭衍弯眉一笑,抬剑直指萧正则面门,“怎样才能杀死你……这个问题,早在数月之前,你就已经亲口告诉我了。”

    剑光飞闪如流星!

    自然,大白天里纵无明日当空,也不会有星月现世,在靠近河岸的这片战场上,只有腥风血雨,不见白虹贯日。

    盾牌阵被方咏雩一鞭抽开后,他猛地从马背上飞身而起,直接掠至军阵之上,玄蛇鞭如龙蹈海,毫无章法可循,不论谁被鞭风扫中,当场筋断骨折而亡,转眼便有一圈又一圈的人死在他鞭下,众兵心生胆怯,暗卫们夺过长兵器挺身围上,左边攒刺,右面打挑,试图将这龙蛇一样的长鞭绞住成结,再把方咏雩拉拽下来,孰料方咏雩鞭法突变,手臂沉劲下劈,鞭子如长枪一般直刺而下,洞穿一名暗卫的躯体后去势未绝,深深钉入地面,大风同时卷起,长鞭倏忽倾斜,方咏雩单手握鞭,顺风横身摇摆,好不容易围过来的一圈人又被他向后踢飞,硬生生从密不透风的军阵里开辟出一方天地来。

    江烟萝远远见到这一幕,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就算昭衍放了方咏雩一马,此人也在萧正则手下负伤不轻,九重截天阴劲固然厉害,却撑不住久战消耗,方咏雩怎会在短短三天里元气尽复,武功更甚从前?

    她有满腹疑惑,但已来不及多想,军阵先被明净三人冲杀了几回,已是折损了不少人手,再看方咏雩现在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架势,不消几息就劈开了一条血路,这些人如何拦得住他?一念及此,江烟萝当即转身,趁方咏雩还没抢入近前,长袖一拂卷向展煜,准备擒拿人质在手让方咏雩投鼠忌器,也好挫其锐气。

    展煜岂能不知江烟萝作何打算,他仰头下腰,堪堪避开扑面而来的一袖子,旋即反手一剑朝江烟萝胸腹削去,江烟萝料到他有此一招,左手疾落抓住剑刃,丝线顺势向上将他的手腕死死缠在剑柄上,陡然朝自己这边一扯,展煜来不及挣脱,只得翻腕出剑,自下而上刺她咽喉要害,不想江烟萝纵身一跃,飞燕般从他头顶掠过,丝线扯动利剑掉转锋芒迫近展煜几身,随着江烟萝游鱼似的绕周一转,展煜连人带剑被丝线捆住,一道道血痕渗透衣衫,委实触目惊心。

    他本可挥剑破开桎梏,奈何鏖战下来气力已竭,江烟萝猛出一脚攻他下盘,趁势欺身直取咽喉,却听脑后风声突起,竟是骆冰雁挥出白练缠住了她的手。

    冷哼一声,江烟萝手臂急翻,一条蜈蚣从她袖中飞出,随着白练抖擞,只一瞬就扑到了骆冰雁身上,张开口器咬住她手背,本是白皙如凝脂的皮肤立即发黑,骆冰雁面色大变,手下却是毫不卸力,白练扯得江烟萝身形一趔趄,展煜趁此机会就地一滚,剑锋斩断丝线,可不等他起身,已有十多名暗卫围攻而至,数把刀剑齐下,势要将他大卸八块!

    “师兄——”千钧一发之际,方咏雩终于杀到,玄蛇鞭横挥狂舞,将要落在展煜身上的刀剑应声而断,他手臂再抖,鞭头绕了个弯儿缠住展煜腰身,直接将他抛往明净和骆冰雁所在方向,同时步法连变,一晃又一斜、一闪又一掠,活活把紧跟江烟萝左右的那帮子亲随劈开分散,提掌向她头颅拍去。

    这一掌如影随形,江烟萝展开身形向后飞退,抬手挥出三道丝线缠住长鞭,突觉一股极寒极烈的古怪内劲透线而来,江烟萝一时不察,整个人霎时忽冷忽热,体内真气也被扰乱半拍,当即掐断丝线,但方咏雩已追赶上来,牢牢将她困在身周三尺之内,口中不忘高声喊道:“师兄,你们先走一步!”

    展煜好不容易见到他平安无恙,一颗心还没落回肚子里,就见江烟萝故意以身为饵将方咏雩引入阵心,人潮很快将两人的身影淹没,他脑中“嗡”了一声,不顾一切地要冲上去,被白练拦腰挡了回来,骆冰雁急声道:“他没事,我们走!”

    她不似展煜关心则乱,一眼就看见玄蛇鞭翻飞如浪,不住有人被甩上高空,旋即重重落下,仿佛那边下了一场“人雨”,被方咏雩用拳掌打死打伤之人更是模样极惨,有的浑身结霜,有的却通体赤红,实在怪异非常。

    再精锐的兵马也有畏惧之心,所谓士气逃不过“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真理,眼看着刀枪剑盾都难近方咏雩一人之身,千百精兵和一干暗卫纵使能将他团团围住,却无法阻止他大开杀戒,身边的人乃至自己随时可能毙命,这样的恐怖足以让人胆怯,原本密不透风的阵势逐渐露出破绽来。

    展煜一惊回神,骆冰雁和明净便带着他向树林纵跃,江烟萝见状欲抽身去追,奈何方咏雩步步紧逼,恼怒之下大袖迎风拂面,一片粉末从中吹出,如云似雾,隐隐发着斑斓彩光,乃是毒蝴蝶的鳞粉,纵使方咏雩知她善用毒物,此刻也是防不胜防,长鞭一卷扯过两名挥刀杀过来的暗卫,将这加起来两百多斤的大活人当成盾牌挡在面前,只听两声惨叫响起,毒粉沾身即烂肉,这两名暗卫竟然在几息之间烂成了两堆腐肉流脓的尸骨!

    这一幕实在太过骇人,不但方咏雩大惊失色,周遭一干人也是吓得魂飞天外,江烟萝深知再用军阵围攻方咏雩是徒劳,反倒会阻碍自己出手,眼角余光瞥见展煜三人的身影已没入林中,当机立断地道:“你们去追人,不要放过任何一个!”

    一声令下,众兵如蒙大赦,急忙在暗卫们的带领下冲向密林,满是血污的战场上很快只剩下了一地尸体,以及相对而立的方咏雩和江烟萝二人。

    没了碍事的闲杂人等,江烟萝抬手拭去几滴溅在脸上的血,秀眉皱得很紧,但又渐渐舒展开来,道:“表哥,一年不见,想不到你的武功竟然精进至此,千余军中精锐,两百多听雨阁高手,竟是奈何你不得,实在让妹子我佩服至极。”

    一番血战下来,方咏雩整个人都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他抓住兜转而回的玄蛇鞭,冷冷道:“你不必假意奉承,我们两家的血债累积至今,是该连本带利地算清楚了!”

    江烟萝道:“当初在地道里,我留你一命,便已预想到了今日。”

    “看来你很是后悔。”方咏雩扯了下嘴角,“可惜,后悔也晚了。”

    “的确晚了,也怪我机关算尽,算不准人心之变。”江烟萝看着脚边死状迥异的两具尸体,“他竟然将截天阳劲给了你,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方咏雩听了,握鞭的手忽而一紧。

    江烟萝没想到的事情,同样出乎他意料之外。

    当日他被昭衍点晕过去,以为这一闭眼就是永眠,亲朋故旧怕已在九泉之下等候多时,不过他现在变成了这副德行,他们早就对他失望至极也说不定,可不管死后魂灵归去何处,能撑住一口气挺到昭衍赶来,未尽之事有了着落,纵有万般遗憾,但无一丝悔恨,此生就算不枉了。

    方咏雩是在今早才醒来的,他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躺在个幽深山洞里,火堆早已熄灭变冷,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只在地上用盘好的玄蛇鞭压了块青色破布,瞧着像是从方越衣服上撕下来的,可那人又去了哪里?

    他移走石块,只见布上用血写了一行字:午时三刻,护城河岸,敌军布陷,亲友危殆,去留由君,后果自负。

    这字迹一看就是昭衍留下的,饶是方咏雩的脑子还在抽痛,看清内容后也是气笑了,他刚站起身,就发现了不对劲——本是命悬一线的自己,现在竟然通体舒泰,如毒刺般扎在心间的那股极阳真气消失不见,力战萧正则后遭到损伤的经脉也恢复如初,丹田内更是前所未有的充盈起来,却不再有那种能将人魂魄冻结的阴森寒意。

    方咏雩像是做了一场美梦,又仿佛还没从梦里醒来。

    “他将截天阳劲送给你,既为了救你性命,也是为了……让你来杀我。”

    单手按住心口,江烟萝能清晰感知到母蛊躁动得愈发厉害,这是它在子蛊受到致命威胁时才会有的反应,也证明了那个人现在还活着,但离死不远了。

    蝶翼般的眼睫轻颤了一下,江烟萝抬头看向方咏雩,道:“我真的很讨厌你。”

    方咏雩寒声道:“彼此彼此,我也恨不得把你碎尸万段。”

    “从小到大,你在我眼里就像只弱小却贪婪的虫子,明明从一生下来就拥有我拼搏多年才勉强得到的东西,可你从不在意,仗着自己的性情挥霍一切,等到失去了又如败犬一般对人狂吠。”江烟萝望着江天养尸体所在的方向,语气很轻柔,“你与我相比,不过一滩尘泥,但是……他们都选了你。”

    “那你知道为什么吗?”方咏雩这次没有被她激怒,沉声道,“因为你无心,‘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句话对也不对,可你眼里始终只有你自己,你以仙为号,却比我这滩泥更不配做人。”

    江烟萝一怔,而后放声大笑,一脚踢起地上的尸体,那死人悍然朝前方撞去,随后甩出一把银针,方咏雩挥鞭缠住迎面撞来的尸首挡在身前,忽听“噗噗噗”数声闷响,银针穿骨入肉,那人立即成了个筛子,江烟萝五指一收,连在针尾上的丝线猛然发劲,尸体轰然爆成了一团血雾,针线竟然去势未绝,从血雾中穿梭而过,流星雨般绕开玄蛇鞭守势,飞射方咏雩四肢百骸!

    如此密集的针雨,保不准是否有毒,方咏雩丝毫不敢大意,纵身向上腾起三丈,复又翻滚落下,劈手一鞭打碎银针不知凡几,鞭身与丝线相交,如陷蜘蛛网中,江烟萝五指向后一收,登时将他拽到近前,下一瞬错步回身,方咏雩抢攻的一掌擦着她手臂而过,后背一片冰寒刺骨,手臂却是火辣辣的疼,江烟萝眉头皱得更紧,顺势折腰矮身,又有两枚银针飞电般从下往上斜射方咏雩双眼。

    方咏雩翻腕用劲,玄蛇鞭当即绞碎丝网,他沉肩探腕,左手五指急弹,两枚银针被他反震回去,江烟萝轻松避过,丝线如潮水一样连绵流出,骤然裹住了方咏雩双腿,千丝万缕交缠雪白,仿佛蚕虫吐司结成的茧,方咏雩平生还未领教过这样诡异的武功,一下子竟没能将之震碎,上身猛地向下仰倒,于毫厘间躲过江烟萝双掌,后者抿唇轻笑,翻手擒住玄蛇鞭,又有丝线从掌心蔓延出来,同时纵身后跃,只消片刻就将整条鞭子裹成了一条雪白的长虫!

    《玉茧真经》分为武经和蛊经两部,缺一不可,相辅相成,江烟萝又得了季繁霜毕生遗赠,除了子母连心蛊和护命药虫,她在身上驯养最多的就是雪蚕蛊,这些蛊虫就藏在她的血肉里,蚕丝收发全凭她随心所欲,只要真气尚在,那便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比精铁打造的兵刃都要锋利,这些年已不知有多少高手因此而死,他们的一身鲜血都被江烟萝消化受用,从而催生出更多更强的蛊虫,这才使她年纪轻轻就跻身绝顶高手之列!

    昭衍固然成全了方咏雩,可要彻底掌控这十重功力,并非朝夕可成之事,江烟萝故意卖了破绽引他入套,一出手便倾尽全力,欲将他整个人裹进茧中,腐肉化骨,抽干鲜血!

    方咏雩没想到她的武功如此邪门,猝不及防被蚕丝裹住了右手和双脚,那些丝线如有生命般还在向着他身体别处飞速蔓延,立即放出阴阳内劲,极寒极烈的真气交缠难分,蚕丝再如何柔韧也耐受不住冰火之力同时来袭,寸厚的白茧应声裂开,带出一连串血迹斑驳的丝线,方咏雩一看自己手脚伤处,上面密密麻麻满是针扎似的小孔,心里顿时恶寒。

    振臂一抖,玄蛇鞭震碎丝线扑向江烟萝,鞭随手,身随心,寒风火浪齐齐夹击,江烟萝也不料截天内劲达成阴阳共济后会变得这般难缠,身形倏忽急摆,犹如风中烛火,一晃三闪让过鞭影,猛地俯身下沉,左腿扬起踢向方咏雩胸膛。

    危急关头,玄蛇鞭兜转缠住江烟萝脚腕,随着方咏雩向后一扯,她顺势劈了个一字马,旋即扭身如花,连消带打化解方咏雩三次攻势,复又翻身而起,丝线紧缠长鞭,两根软兵器难解难分,方咏雩与江烟萝几乎是同时回转欺近,双掌悍然相接!

    两大高手全力过招,方咏雩有源源不绝的阴阳内劲,江烟萝有奇毒无比的玉茧真气,他俩一旦开始拼起内力,比的久是谁的命更长更硬,二人都不敢率先撤掌,脚下疾攻不断,这回是江烟萝吃了亏,她身上的药虫在京城损失了许多,右腿还没彻底痊愈,被方咏雩发现弱点踢中小腿骨,疼得她脸色惨白,身子一晃就要跌倒,忙变掌为爪锁死方咏雩右手五指,却见她突然张开口,一道血箭喷出,直射方咏雩头颅!

    江烟萝一身毒功已臻化境,不仅她身上的蛊虫有毒,连她整个人也当为天下罕见的毒物,这一口舌尖精血更是剧毒无比,方咏雩急忙偏头避让,但还是慢了半步,那毒血没落在他脸上,却溅在了他肩膀上,霎时发出“滋”一声,那处皮肉连同衣衫一起蚀烂,伤口还在溃烂发黑!

    遭此暗算,方咏雩咬紧牙关没有撤掌,阴阳内劲排山倒海般冲撞过去,江烟萝被震得连连后退,打颤的右腿深陷雪水泥地之中,同样提起全身功力与之抗衡。

    突然间,一如白雪化水,又似狂风倏止,她心间那只狂躁的母蛊安静了下来。

    江烟萝猛地瞪大了眼睛,面上不多的血色亦消失得干干净净,方咏雩不知她为何有了一刹破绽,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阴阳内劲趁势击溃她的防御,将她整个人平地向后推了出去,像断线风筝一样跌落在地,丝线尽断,血染白衣。

    姑射仙,终于落进了凡尘里。

    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伏在地上的江烟萝撑起半个身子,分明死到临头了,可她脸上没有丝毫惧意,连那眼神也不像是败者,令方咏雩心头凛然,玄蛇鞭缠住了她的脖子,只需轻轻一勾,就能取下她的头颅。

    这时,他听见江烟萝幽幽道:“我劝你慢些动手,因为……现在杀了我,你一定会追悔莫及。”

    她的话音刚落下,从葫芦山的方向传来了一道破空声,似有什么东西撕风裂云冲上了云霄,不多时,这沿途几个大小山坡上也陆续发出锐响,直到离他们最近的三岔口附近,一道红色的彩烟在灰蒙蒙的天幕上炸开,满天飞雪也好似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色,随风飘落下来,融进比烟花更猩红的血水里,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