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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三十,月穷岁尽,绛城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碎雪如梨蕊,摇落北风中。
辰时四刻,听雨阁二百余精锐高手自葫芦山拔营向东,骑者当先,步者在后,间有三辆囚车,俱被透气不透光的黑布遮得严严实实,四面八十人一百六十只眼睛,无不紧盯囚车。
队伍最前方,戴着彩绘狐狸面具的娇小女子骑在一匹白马上,朱红披风被风雪吹开,她却不觉得冷,身子挺直如玉树,握着缰绳的手也不见发抖。
两百多人在雪地里迎着寒风赶路,却只能听见马蹄和车轮发出的声音,没有哪个人开口说话,脚步声更是微不可闻,偏偏行动举止都相差无几,诡异万端。
哪怕是最凶恶的盗匪,也不敢打这样一群人的主意,他们走得顺顺当当,后晌就过了三岔口,再行一里半便是护城河岸,而江天养早在六个时辰前就见过了传令兵,已率领一支千人队等候在此。
两边人马很快会合,姑射仙翻身落在江天养面前,轻唤一声:“爹!”
江天养眉头微微一皱,旋即和缓了脸色,伸手拂去她肩上落雪,问道:“这一路上可还太平?”
姑射仙笑道:“鸟飞绝,人踪灭,纵有宵小暗中窥伺,也是不敢造次的。”
“不可大意。”江天养看向三辆囚车,“人犯在哪辆车里?”
姑射仙朝他身后看了一眼,上千名披坚执锐的精兵正严阵以待,她伸手轻拍两下,其中两辆囚车猛地震动起来,黑布和锁链一并落在地上,两名女暗卫几乎同时下了车,朝这边躬身而拜。
“哈哈哈!”江天养大笑三声,“倒是可惜这一路上过分太平了。”
笑过之后,他扬手一挥,让兵卒们上前接应,口中又道:“我听说葫芦山那边走脱了不少叛贼?”
姑射仙叹了口气,道:“兰姑竟是玉无瑕所假扮的,谁能料到这个大变数?”
闻言,江天养脸色阴郁,低声道:“当下百里搜查网层层收紧,两三日来倒是追上了一些人,死的活的都有,但没抓到一条大鱼,怕只怕有贼子逃过此劫,我们江家数十年的苦心经营就要毁于一旦了。”
“有人托我给您带句话,”姑射仙道,“事到如今,杀人灭口已沦为下策,得让他们说出来的话没人信才好。”
江天养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又听她道:“您带人抄了镇远镖局,把那些江湖人留在城里的暗桩都连根拔了出来,这事儿做得好,就是有些过火了。疑罪从有,宁错不放,要是真能赶尽杀绝倒还罢了,可在眼下注定行不通,那就不能把这条路也堵死了,我派人送回去的那些尸体得好生利用起来。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将人犯押送入京,您若能办好这件事,莫说……”
突然间,一道女声破空响起,接了姑射仙的话茬:“莫说一个武林盟主之位,唯我独尊未可知,是也不是?”
最后那个“是”字带上些许笑意,仿佛一江冰川化春水,直流到人心里去,不知多少人在此刻心神摇曳,不等他们回神,一道人影就从路旁岩石后掠出,霞裙飞转似流光,金珠白练纵若蛟龙,箭一般朝囚车射去。
江天养厉声喝道:“看好犯人!”
单是囚车的前后左右就围了八十个地支暗卫,他们配合多年,早已默契无间,八十个人同时移身换步,八十柄刀剑也同时出鞘,顷刻便让整辆囚车变成一只巨大的“铁刺猬”,金珠悍然砸在刀剑结成的网子上,发出一声雷鸣似的巨响,当中十三把刀毫不犹豫地翻卷锋芒,欲将白练斩断,不想那珠子滴溜溜乱转,白练忽上忽下,忽前忽后,竟无一把刀能削下半片布帛来。
寒光急闪间,一个暗卫被白练连刀带手死死缠住,骆冰雁腾空一跃三丈半,将人甩出四丈八,震退一圈包围过来的兵卒,她借力一窜,又凌空翻滚一圈,险险躲开飞蝗群般扑过来的暗器,眨眼间落在了囚车顶上,脚下一勾欲掀布帘,忽地矮身一晃,三尺长刀几乎贴着她的脸横劈过去。
江天养一见骆冰雁,新仇旧恨登时涌上心头,当即毫无二话,转腕挥刀朝下劈去,骆冰雁只得倒下车顶,反手抖出金珠白练拽过一个倒霉鬼替她垫背挡了千刀万剑,人如游鱼般窜至囚车下面,匆忙抬眼一看,依稀见到黑咕隆咚的车子里蜷缩着一个人,不等她仔细看清,整辆囚车陡然离地飞起,四名地支暗卫各托一角,足下猛蹬地面,抬轿似的将囚车挪移开来,周遭六七十名暗卫刀剑齐下,欲将骆冰雁剁成肉酱!
生死关头,骆冰雁冷笑一声,金珠白练横扫而出,尚未积雪的地面上陡然绽开朵朵血梅,挡在另一侧的数十个人纷纷惨叫出声,腿脚齐踝断裂,仿佛那挥过去的不是柔软布匹,而是一道削铁如泥的大刀!
得了一方空隙,骆冰雁就地一滚,无数兵刃也贴着她的身躯步步紧逼,可惜没人跟得上她的身法,弱水宫现任宫主柔情似水,身段儿也跟水一样细软多变,她在满地血泊里旋身如花,金珠猛地一击地面,人便再度腾起,直追那辆尚未落地的囚车!
“妖妇休走!”
眼看骆冰雁就要追上囚车,白练突兀传来一股拉力,江天养飞身跃至,长刀绞住白练,身躯顺势急转逼近,瞬息已到骆冰雁身后,她无可奈何,只得折身向下落去,莲足重重踩在一个士兵的脑袋上,“咔嚓”一声,颈骨折断,脑袋下陷。
骆冰雁振臂一抖,好不容易把江天养甩开,低头一看四面八方尽是人影,不由得轻叹一口气,道:“老了,打打杀杀的事情,当真累人。”
寒光闪过,三道飞针迎面刺来,她才偏过头,江天养的刀已逼近颈侧,姑射仙也化成一道白烟掠至身旁,骆冰雁反手向左一拍,抵住刀锋向后飞退,察觉背后劲风突起,姑射仙的绣花鞋踢出尖刀,直刺骆冰雁后背脊椎。
前后夹击几乎是同时杀到,金珠白练闪电般从骆冰雁的腰侧荡了出去,险之又险地挡下尖刀,手下却没能锁死江天养的刀刃,她正待变招,左肩已是一疼,鲜血喷溅而出,若是再慢半拍,整个身子都要被这一刀斜劈开来!
闷哼一声,骆冰雁从江天养刀下闪过,那辆囚车也刚好落地。
兵卒们一拥而上,重新将囚车围了个水泄不通,若有外敌来犯,必得撕开包围圈从这些人的尸身上踏过去,江天养心下稍安,不料惊变骤起,只听一人疾呼道:“你做什么?”
这一嗓子响起,惊得所有人都朝他所指方向看去,被点中那人也是满脸错愕,没等他说出一个字来,刚才大呼小叫之人已是趁机挥出双掌,霎时有如象突虎冲,身边一圈人都像被狂风吹折的麦子般倒了下去,朝他劈来的十几把刀剑也应声而断,一名暗卫手持小锤悍然击下,不过打破了头盔,露出个寸草不生的脑袋来,依稀可见头顶还烫了戒疤。
兵卒里怎么会有光头和尚?
江天养心知中计,连忙提刀赶来,明净左臂疾抬,生生以血肉之躯挡下他一刀,金石交撞之声刺耳无比,竟有巨大劲力反震而回,令江天养惊怒交加,却见明净二话不说探出右手,搓掌成刀重重劈落,裂帛声和碎木声叠在一起,囚车四分五裂,里面的人影终于显露出来。
“尹——”
这一个字刚出口,明净脸色骤变,他来不及闪开,一排银针就朝面门戳刺而来,唯有举手一挡,牛毛细针竟能轻易刺破护体罡气,针尖穿入臂甲,这才被劲力震碎,将明净吓出了一身冷汗。
骆冰雁见到这一幕,眼中凶光一闪,不顾朝她身躯砍来的刀枪剑斧,金珠直击姑射仙,对方侧身一闪,孰料金珠急转,始终不离她面门,她仰头向后掠去,忽听劲风下沉,金珠狠狠打在她的小腹上,像是一把重锤,直接将人锤在地上,五脏六腑尽碎,血色从背后漫开,彩绘狐面终于滑落,底下的却是一张陌生脸孔。
中计了,她不是江烟萝,江烟萝会在何处?
骆冰雁目光冷凝,回头便见白衣若雪的江烟萝从残破囚车里纵身飞出,与明净结结实实地对了一掌,只听一阵炒豆似的骨节爆响声,明净向后退了两步,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你的功力……”他艰涩地道,“比之四个月前,提升了许多。”
然而,《玉茧真经》是一门踩着人命才能不断精进的武功,境界越高,所需的活祭品也就越多,姑射仙以血肉滋养美貌,用精气提炼内力,江烟萝能在短短时间内功力暴涨,究竟有多少人死在她手里?怕是连她自己也数不清。
江烟萝道:“上次承蒙大师关照,可惜你来去匆忙,小女子未能报答,只好向大师高徒请教一二,未料今日能在此处遇见大师,料来我们有缘。”
明净沉了片刻,问道:“你早知道我们会来?”
“该来的总是要来,只是没想到来的人就你们两个。”江烟萝眉眼微弯,“其他人呢?哦,我要是没猜错,姓林的镖头和他手下一干人都是被你提前救走的,有李鸣珂在,你是想借镇远镖局在绛城经营十年的力量和人脉帮谢安歌等人逃出搜查网吧……不愧是佛门中人,古有佛祖割肉饲鹰,今天就是你舍身之日了。”
三言两语之间,一众暗卫和精兵都杀了上来,明净双手一翻夹住数根长枪,以肉身之力将它们轻易折断,也不看从头落下的刀斧,整个人向后猛退,弓背曲肘,劲气外冲,他身后一排人都被撞得仰面翻倒,跌在地上滚了又滚,腾出一小片空地来,使骆冰雁捉隙抢入,金珠白练横扫千军,将这空地扩大了两三倍不止。
“大师,情报有误,咱们中圈套了!”骆冰雁飞快说道,“绛城就在不远处,莫要恋战!”
不等明净应声,江烟萝已是笑道:“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呢?”
她脚下一点,仙女凌波般绕过重重人影,一转眼就到了骆冰雁面前,拈花手似慢实快,骆冰雁一时不察竟被她拂到肩头,当即向后跌出半步,眼看着那只手将要扼住自己的咽喉,万幸明净及时回身,与江烟萝拆了几招,才让骆冰雁抓住机会脱身反击。
江天养高声叫道:“摆阵!”
一面面盾牌拼接成墙,同时从四个方向朝中间迫近,好不容易腾出来的空地又迅速缩小,犹如一座钢浇铁铸的牢房,更有无数刀剑从缝隙之间穿刺出来,江烟萝抢得先机腾身上跃,挡住了铁盾囚笼的唯一出路。
金珠击打在一面盾牌上,当即砸出个洞来,后面持盾的兵卒也被金珠击破胸膛,可在他身后还有无数人,那面盾随即被人肉堵住,去势未减地朝骆冰雁压来,明净立即双手齐出,左边一掌斩断刺身刀剑,右边一拳砸上盾面,连人带盾一并轰了个稀巴烂,血雾里碎木烂铁四溅而飞,不知多少人当场毙命,周遭兵卒见状大骇,阵势总算有了破绽,骆冰雁一道白练笔直如剑地刺了出去,探入人群又左右抖荡,使了一招“神龙摆尾”,倒海般将人墙分开,许多兵卒未及反应,已被劲力带得东倒西歪,被身边人的刀剑刺穿砍伤,血污白练,触目惊心。
江烟萝见状,嗤笑道:“好狠的手,这就是出家人的慈悲为怀吗?”
明净充耳不闻,只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仗着一身可断金铁的筋骨,全力为骆冰雁开道,凡与他撞上的人,不论是披坚执锐的精兵,还是身怀绝技的暗卫,少有三合之敌,劈他一刀未必见血,中他一掌定然没命,而那些出手偷袭之人往往来不及近身,已被骆冰雁的金珠白练挡下,缠、绞、荡、扫……白练如虹更如龙,金珠过处无活口,一时间竟无人能够阻其去路。
不多时,地上积了一层雪,雪上又是血污横流,江烟萝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始终凝神观察着明净的一举一动,待两人势如破竹般杀出一条血路来,她窥准明净手上莹色渐黯,猛地斜身飞出,丝线如刀般割向明净面门,被他扬手挡下,那根线旋即抽走,留下了一道血痕。
“我懂了,你们这门功夫不怕刀枪剑戟,肉身即是神兵利器,只要一口真气尚在,便有金刚护体!”丝线缠回江烟萝的手指上,她看着这点血迹莞尔一笑,“大师,你的确是内力深厚,一双肉掌就可断金切玉,可你战了数百上千个回合,剩下的真气还能支撑多久?我啊,别的没有,就是人多!”
饶是骆冰雁身为黑道中人,听了这话也啐道:“卑鄙!”
“高风亮节之人,只在传奇话本里才当得了赢家。”江烟萝勾唇如月牙,“放心,等你们人头落地,我会记得在此立块侠骨碑的。”
见此情形,江天养心知这两个人是插翅也难逃了,他身形一晃就要赶到江烟萝身边,忽而止步侧身,避开一块从旁侧射来的飞石,旋即抽刀挥出,刀锋未至,刀气已将那块大石头劈得四分五裂,却不见石后人影,江天养正惊疑间,突觉脚下地面微颤,本能地向上一跃,竟有一个人破土而出,一剑刺来,如影随形!
展煜蛰伏已久,等的就是此时此刻!
不论情报是真或假,这次劫囚势必凶险万分,明净和骆冰雁都是武功超群的宗师高手,只要他们不恋战,万军之中也可来去自如,怕的是遭到敌人算计,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要是让军阵层层围住,不被人杀死也要被累死,何况江天养既来接应,江烟萝八成也会随队出行,此女狡诈如狐又心狠手辣,委实不得不防。因此,展煜与二人做好约定,让他们不要在半路上轻举妄动,自己趁夜先行抵达这里,藏身暗处整整一宿,哪怕见到明净和骆冰雁身陷重围也没有贸然出手,终于等到了这转瞬即逝的机会!
江天养的伤势恢复了几成,他的武功有多高,他的刀法有多凌厉霸道,其他人会不会冲杀过来……这些杂七杂八的想法通通不在展煜考虑之内,他手里只有一把剑,眼里也只剩下了江天养一个人,仅此一次,成即生,败则死!
剑光破云如飞电,江天养霍地翻身倒挂,头下脚上,双手持刀劈出,“叮”一声锐响,刀尖与剑尖铿然相撞,两个人几成一条直线,谁都不敢留力半分,更不可有丝毫退让,眼看着他连人带剑被寸寸压下,展煜倏地斜身转手,长剑绕过刀锋,飞刺江天养双眼!
一点寒芒转瞬即至,江天养在间不容发之际横臂一挡,左手两指死死夹住剑尖,右手连连出击,刀势如惊涛骇浪,霎时朝着展煜当头涌下,展煜人在半空气力已竭,剑被江天养折弯,人也离地不到一丈,即将跌入一拥而至的敌群,长刀长枪已在身下竖起尖锋,他一旦落下,身上就要多出千疮百孔!
江天养却是皱紧了眉,他死死盯着展煜,这人分明已经死到临头了,眸中仍然平静无波,浑不似将死之人该有的眼神,令他心里一突。
恰其时,数丈之外的江烟萝突然目光一闪,扬手朝这边一挥,暴雨般的银针急射而出,直扑展煜!
电光火石间,明净挺身扑了上去,他身上的玉莹之色已黯淡近无,银针穿骨入肉,附着在后的丝线也如蜘蛛收网般缠在了明净身上,皮肉被勒成大大小小的块状,纵使明净拼力挣退,也被生生剐去了十几片肉,每一片都薄可透光,犹如凌迟酷刑!
与此同时,展煜在察觉锋芒刺背后蓦地松开双手,腰腹发力,滚钉板似的从军阵上闪过,任由背部旧疤摞新伤,堪堪躲开江天养的刀,旋即折身上翻,一掌劈在了江天养颈部左侧中部,又快又准,哪怕江天养武功高强,冷不丁吃了这一手刀也是脉搏骤乱,气血断流一般急速阻塞,心跳急停数息,直直朝下栽去!
下方众人本是等着展煜自投罗网,孰料江天养会在最后关头遭了暗算,慌忙收起兵刃向后倒退,唯恐误伤他一根汗毛,展煜趁机欺身迫近,江天养倒是已经缓过劲来,快刀疾出十六式,被展煜以伤换命接了下来,转眼便与他近在咫尺,左手以指为剑连刺他耳门、人中、太阳、百会四大要穴,右手夺剑缠刀,两边劲力猛催,刚才狂降的气血霎时逆冲急涌,江天养脑中如有弓弦崩断,口鼻双耳涌出血来,手下的刀偏移半分,在展煜腰侧拉开了一条大口子,没能将他开膛破肚。
剑锋横在颈前,一只手也罩住了江天养的心口,两处都是要害,胜负已分。
周遭诸人都为这急转直下的情势而目瞪口呆,谁也不敢贸然上前,江天养四窍流血,脑中一抽一抽地疼,他不敢相信自己会败在展煜手里,大惊之后便是大怒,陡然挥刀向自己胸膛捅去,脚下急退猛撞,欲迫展煜放手,或与之同归于尽!
展煜的双脚如同落地生根,半步也未见后退,任江天养撞进他怀中,左手倏忽下落,在刀锋贯体之前将它抓住,掌心里还没愈合的伤再度裂开,淋漓鲜血透过指缝渗下。
冷铁噬血,剧痛钻心,展煜的手丝毫未松,五指锁住刀身使其不能寸进,这才在江天养耳边低声道:“我要杀你,原本不必拖延至今,只是那日剑刺出去,江兄以弥留之力扯住我的衣袖……他生为你子,至死都认为自己对不起你,穷尽心血还了骨肉恩情,而你生为其父,除了强加给他的一己私欲,可曾明了他半分真心?”
展煜无疑是想杀了江天养报仇雪恨的,但眼下有大局未定,心中还藏着一枚血手印,方才要震碎其心脉的一掌便落了下去,一如七天前他向江平潮伸出手那样,今日他终于抓住了这把刀,可惜此人非彼,逝者难追。
江天养原本还要垂死挣扎,听了这句话心中剧颤,倒握刀柄的双手一点点卸了劲,被展煜趁机夺了刀。
他大声道:“都给我让开!”
众兵见情势不对,既不敢轻举妄动,又不能撤阵后退,倒有数名地支暗卫欺近而来,奋不顾身欲救江天养,却听劲风来袭,骆冰雁与明净双双掠至,一个厚重如山岳,一个轻灵如流水,拳脚破盾,白练开道,仗着人少身法快,硬生生分开人群挤了过来,一前一后护在展煜身边,不住化解四面攻势,扑过来的人都被拍飞出去,不知死活。
“住手!”江烟萝追至近前断喝一声,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她先是看向江天养,似被血色刺痛了眼睛,眸中血丝欲凝,而后怒视展煜三人,“你们要怎样才肯放人?”
展煜朝明净投去一眼,见后者浑身是血,便道:“你撤了军阵,让出路来,等我们到了安全之地,就放你父亲回来。”
江烟萝冷笑道:“方圆百里尽在听雨阁罗网之中,非我一人说了算,你要让我放行出关,这是绝无可能的。”
她这样回答,倒让三人心下稍安,展煜道:“那就定下一诺,不论我等走出多远,你在一个时辰内不可追赶,若连这也做不到,那就没什么好说,拼个鱼死网破吧!”
江烟萝脸色一沉,阴森森地道:“区区一个时辰,你们就算插上翅膀,又能飞到哪去?劝你弃剑投降,看在往日情分上,我不伤你们性命,但你们若敢伤我爹爹性命,谁也休想得个痛快!”
骆冰雁嗤笑道:“那就看是谁先死了,左右不过一身皮骨肉,有这么多人垫背,还能搭上江盟主,怕什么?”
江烟萝心知这妖妇似柔实刚,是眼前三人里最狠辣的亡命徒,她正在犹豫,忽听江天养道:“阿萝……答应他。”
笼在袖里的手指颤了下,江烟萝抬头与江天养对视,轻声道:“爹,女儿在阁主面前立下军令状,此三人牵涉重案,不敢轻易放了。”
江天养道:“一个时辰而已,难道不能再抓?我是你生身父亲,你难道认为我的性命不如三个贼子贵重?”
江烟萝沉默片刻,攥住手上的鱼鹰指环,道:“好。”
她劈手一挥,锋利如刀的丝线纵跃数丈切断了军旗,众兵一片哗然,又听她道:“全军原地待命,无我命令不可妄动一步!”
江烟萝身材娇小,内力却是深不可测,这一声立时传遍千军,暗卫们也悉数听闻,密不透风的军阵很快散开,让出几条路来。
展煜抬眼一扫,朝骆冰雁和明净点了下头,三人挟持着江天养一步步向西北侧撤去,那边有一片树林,就算江烟萝中途反悔,他们也好借地利做出应对。
千百人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若换了胆气少的,怕已两股战战走不动道,可这三人走得似慢实快,几息工夫就到了树林前,正要闪身入内,展煜突觉一股劲风从腰侧袭来,竟是江天养一改方才安分之态,猛地撞他肩膀,反手急抓他这处伤口,那一刀入肉不浅,若被蓄力抓扯,怕连脏腑也要破裂。
情急之下,展煜连忙后退,剑锋顺势一转划过江天养咽喉,可在鲜血喷溅之前,他先听到了几声微不可闻的怪响,脸色骤然变了。
七八枚银针悄无声息地射了过来,江烟萝算好了方位,只要江天养保持不动,针就能以毫厘之差绕开他刺中身后的展煜,可不知为何,他明明看见了,却在最后关头出手偷袭展煜,恰恰挡住了这些银针。
江烟萝出手极是狠毒,银针不仅刺穿了骨肉,剧毒也在瞬息间蔓延全身,江天养当场七窍流血,身子晃了两晃,仰面倒了下去。
生死只一瞬,片语不可闻。
江烟萝急忙纵身抢近,见江天养已经气绝身亡,登时泪盈于睫,哭了几声“爹爹”后,身上杀气大盛,厉声道:“贼子出尔反尔,还我爹命来!”
展煜见她眼中带泪,嘴角却是弯着的,便知江烟萝是故意逼他毁约,既断了三人后路,又免了她自己在手下面前失信,如此狠绝的心性,这般阴毒的手段,实在让人不寒而栗。
当下分辩已无意义,展煜急催明净和骆冰雁入林,挥剑迎上江烟萝,她手捏两枚细如牛毛的银针,交叉架住剑刃,竟是丝毫不落下风,数十名地支暗卫也闪身杀来,又将明净二人堵了回来,好不容易争来的一线生机又将化为乌有。
江烟萝道:“抓活的。”
众兵如潮而至,明净劈掌拍断一棵大树,抱木为棍横扫四方,可惜人力终有尽时,他们已是强弩之末,勉强抵挡了几波攻势,见身周敌人越聚越多,刀枪剑戟一刻不休,几有洪水没顶之势。
骆冰雁的金珠早不知掉到了哪儿去,她用白练甩飞一名暗卫,抽空抬手将被血浸透的鬓发捋了捋,苦笑道:“大师,展少侠,看来我们三人是共赴黄泉了。”
她倒没什么后悔的,江湖人能活到这个岁数、走到这一步,已是少之又少,骆冰雁从尹旷手里抢来了弱水宫,穷尽毕生之力将它发展至此,对己对外皆无愧,至于将来如何……若是当前辈的把路走到了头,又让后生们往哪儿走呢?
明净道:“是贫僧连累了二位。”
“心甘情愿,何谈连累?”
展煜一剑逼开敌人,心里却是想道:“押囚入城是江烟萝设下的圈套,昭衍传出情报时是否知情?他与我们固然不是同道中人,但也跟萧正则、江烟萝之流为敌,同平南王府的关系也是不浅,兹事体大,不该全无防备,莫非有枝节横生?”
他这厢念头急转,军阵大后方突然骚乱起来,江烟萝一脚踢在明净掌心,腾身向后一跃,轻盈落在一顶光秃秃的树冠上,回头朝那边看去,只见一人单骑从三岔口中间那条道上狂奔而来,当真是飞驰如电,转眼已抢入战圈。
马上之人白衣血袖,哪怕许久未见了,江烟萝还是一眼就将其认了出来,她脸上的笑容陡然凝固,而后像是风化了的岩石,迅速龟裂、碎落。
“方咏雩!”
栖凰山大变后,江烟萝对方咏雩多有留意,也从旁人口中探听了不少对方的消息,但两人再也没见过面,只因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不见则罢,见必决死,故而在得知方咏雩功力被夺后,江烟萝心里虽有些遗憾,但未尝没有松口气,即使人还活着算是个后患,可等她大功告成,还怕区区一个方咏雩吗?
江烟萝万万没想到,应当变回废人的方咏雩会在这个时候杀出来。
她振臂一挥,几名心腹立时喝令,先前困住明净和骆冰雁的盾牌阵立时重现,钢铁城墙般挡在了方咏雩面前,密密麻麻的盾牌和人影轻易将那一人一马遮去,却只维持了片刻威风,但闻一声劲风爆响,玄蛇鞭破空横扫,长达三丈的盾墙从中一分为二,水泼不进的人墙也崩散如纸片。
只此一鞭,威风已不逊当年在钟楚河畔单挑群雄的傅渊渟,这要是一个废人,天下就无人敢称高手了。
“昭……衍……”这两个字从江烟萝口中缓缓道出,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甚至没有满溢出来的杀气,像是提及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死人。
可惜,昭衍还没死,她现在也不能杀了他。
那个人说了无数谎话,但有一条是真的——今日,大队人马拔营之后,他会孤身去杀萧正则,至死方休。
有些事一旦错过,再无二次机会,从薛泓碧到昭衍,他藏锋六载,终于到了出鞘之日。
江烟萝唯一好奇的是,既然方咏雩的功力没被夺走,昭衍没有十重功力在身,他凭什么去杀萧正则?
她看着方咏雩如杀神一般猛攻而来,感知着体内母蛊前所未有的躁动,大雪纷飞落下,落在这片尸横遍野的河岸上,化成血水,渗入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