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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虽位于北地,但邻近常平河、通安渠两大水系,每逢春夏多生水患,因此城防地下多深广沟渠,前朝纲纪败坏时曾有不少杀人越货的贼寇强人隐匿其中,做出过许多骇人听闻的大案,后来社稷倾覆,这些个魑魅魍魉也随京华梦破入了土。
今上登基之初,丐帮在京城里设有一大分舵,副帮主王成骅亲自在此坐镇,麾下有徒众近三千人,乃是当时在京规模最大的江湖势力。奈何好景不长,待听雨阁创立起来,为保障皇都安全,在京诸多帮派或撤出此地,或被官府打压清剿,到最后只余丐帮一方势力被保留下来,可没了王成骅在,新上任的分舵主管不住手下三千弟子,又难以同官府打交道,势力日渐衰微。
正所谓“此消彼长”,没了丐帮的强力压制,市井间那些牛鬼蛇神又猖狂起来,左右他们欺男霸女也好,鸡鸣狗盗也罢,总归招惹不上听雨阁,于是暗中拉帮结派,在这地下沟渠建起窝点,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情,官府几次清剿都是打蛇不死。
分舵主与几位堂主商议对策,认为数次破贼失利的原因有二,其一在于府衙之中有内鬼提前通风报信,其二便是这地下沟渠通道复杂难行,外人难窥究竟,冒然闯入必中埋伏,又何谈捣毁贼窝?
若教这伙贼人壮大起来,恐怕重演前朝地鬼之祸。他们深知其中利害,可历经了永安七年那场大变,丐帮已有撤离京城之意,几人权衡利弊之后,决定不去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然而,当时正好赶上王成骅之子王鼎来京收拾先父遗物,他年纪虽小,但有一副侠义心肠,认为丐帮一日不出京城,便不能对此置身事外。
王鼎言之有理,奈何他那时还不是丐帮的少帮主,更没闯出“武疯子”的凶名,分舵众人将他视如子侄,却没将他的异议放在心上。本以为孩子气性转头便忘,不料王鼎打小就是头倔驴,暗中与几名年轻弟子串通一气,设法混入了地下沟渠,一面打探内部虚实,一面伺机传递消息。
也算是天要绝了这伙贼人的生机,那阵子正是上元佳节,镇远镖局大当家李长风上京办事,顺便让九岁的独女李鸣珂开开眼界,不想这大小姐竟在灯会上被拐子掳了去。
镇远镖局号称“天下第一镖”,多年来走南闯北,即便在这京城也有不少贵人与之结过善缘。李长风的掌上明珠一出事,镖局众人四处寻找,发现了李鸣珂留下的隐蔽印记,官府一听便知歹人八成出自沟渠之下,双方聚首合计救人事宜,却不想慢了一步,丐帮分舵竟是抢先倾巢而出。不得已,李长风忙带了大批差役杀向地下,同丐帮众人联手将这贼窝捣毁了七七八八,数十名贼人也被一网打尽,解救了许多无辜的妇人稚子。
经此一役,丐帮京城分舵风光解散,算是不留遗憾地退出了京城,听雨阁也意识到沟渠隐患不可不防,上请大修地下工事,封死了许多不必要的地下区域,再堵住部分通风口,定期派人下去检视。如此一来,即便地下还是藏污纳垢之所,当中鬼祟却已不成气候了。
及至今日,京城地下仍有人藏身居住,但大多数只是无家可归的乞丐。在京兆府与兵马指挥司之外,听雨阁犹如无孔不入的鬼雾笼罩着整座京城,这些小贼闹不出大事来,更入不得他们眼中去,于是井水不犯河水。
不过,近来的情况倒有别于寻常。
因着三天前那场冬雷雨,城里多处地下沟渠遭到水漫,迫使栖身其中的人们仓皇出逃,在水退之前不敢折返洞居。差役们奉命清理雨后狼藉,大多是从地上着手做起,一时半会儿间顾不得下面这些沟渠密道,使得这里成了整个京城最安静隐蔽的地方。
暗无天日的渠道内,一个女子正踩着小石块走着。
在这幽深腌臜的地方,其实并非没有女人,有的是乞丐,有的是偷儿,更有的做了暗娼,但她们大多已经在世事磋磨里粉褪花残,与这女子有着云泥之别。
江烟萝没有提灯,视线丝毫不受恶劣环境的影响,行路轻盈一如往常,除了鞋底前端沾着一点泥水,身上再无一处染尘。
她一边走着,一边在心里估算位置。
听雨阁掌控京城近二十年,地上地下的边边角角无不被天干密探摸排清楚,绘制成大小不一的图纸留存于惊风楼内。此番玉无瑕受查遭禁,萧正则有意让江烟萝兼掌风、云两部事务,她却不肯白接一个烫手山芋,明面上推辞任命,暗中动起了自己埋在惊风楼的钉子,从中窃出了一些机密卷宗,似这等图纸不过是属下用来讨好她的添头。
不过,世上没有无价值的东西,只有一无是处的人。
又穿过了一个渠洞,她没再继续前行,而是点地上翻,像蜘蛛一样蛰伏在了死角处,敛声息语,静心以待。
今日是庆安侯萧胜云头七,壬午日的大殓吉时当取巳与未,而永安帝将要素服临吊的消息日前已经传下,非上朝日宫门卯时开,算上御驾出行的种种安排,待皇家车马抵达庆安侯府,八成已过了午时,所以大殓将于未时正式开始。
江烟萝当下所在之处,恰好位于平安坊与庆安侯府之间。地下路线与地上大不相同,一不必绕过屋舍街巷,二无须躲避巡城兵马,行程所费将大为缩短,于武林高手而言,实在是急行赶路的上选。
何况,待到侯府大乱,上方各处路阻都将即时启动,反倒是这灯下黑的地方便于脱身,倘若动作利索些,说不定能赶在追兵撵上之前通过这些沟道赶至护城河边,再偷渡到龙蛇混杂的外城去。
算算时辰,也差不多了。
这个念头浮现不久,一阵沉闷巨响忽然响起,隐约是从前方远处波及而至,轰隆如雷。
几乎与此同时,一股没来由的剧痛陡然在心头炸开,像是有什么扎根其中的活物死去,又如同缠绕那块活肉的丝线猝然断去了一根,江烟萝一声未吭,手指微微用力,那坚硬的土石便如豆腐一样被她抠出了几个指洞来。
这痛苦只有短短一瞬间,悸动却持续了很久,面具下那张脸庞窜过一抹血色,旋即变得苍白。
她显然疼极了,嘴唇却如月牙般弯起。
未时到了。
又过了一阵子,有脚步声由远至近,她能轻易辨出是两个人,一者轻疾从容,一者重缓匆乱。
黑暗中,江烟萝的眼睛微微发亮,像两团鬼火。
她没有急于动手,蜘蛛的耐心总是极好。
越来越近了。
今日临吊,永安帝特意换上了一身素服,现已变得脏污凌乱,而他常年纵情声色又丹药成瘾,身体底子早被败坏,眼下竟显出了几分枯槁之气,看起来不像个皇帝,倒似一个富贵些的乞丐。
他不曾微服出宫,更是从未踏足这等狼藉坎坷之地,被人连拉带拽地跑上几步便要踉跄摔倒,可每一次摔倒过后,他又会立时爬起来,唯恐自己慢上片刻,那把匕首就要割开他的咽喉。
究竟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呢?
永安帝仿佛提线木偶般被人拉扯着疾走,魂魄还落在那灵堂里,在自己被迫说出那句话后,这个刺客便毫不耽搁地拖着他往后撤去,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他只看到了血溅白幡,不知那血是从谁身上流出来的。
刺客推开了窗,却带着永安帝转入了后堂,原来那里有一道隐蔽暗门,他被点了哑穴推搡进去,几个兜转后重见天光,已到了侯府外院某处小屋中,紧接着外面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霹雳声,烈火霎时卷风而起,所有人都四散奔逃。
趁此机会,一个不起眼的小厮闯了进来,对他这个皇帝视若无睹,为刺客领路至通污渠入口前,他便被扯了下来。
永安帝脑子里嗡嗡作响。
灵堂里那具“尸体”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懂,但能根据个别字音分出是乌勒语,想到今日郞铎离京,显然是这帮乌勒人假意周旋暗中设计,要将自己这堂堂皇帝劫出京城。
哪怕永安帝耽于玩乐,也知道自古莫有受俘之天子,一旦出了这京城,他不敢设想自己的下场。
恐惧如渗入骨髓的毒水,腐蚀了他全身血气,以至于两腿一软,再次瘫倒在了肮脏泥水里。
这一回,他没有强撑着爬起来。
“陛下,走不动了么?”
刺客转过身来,洞窟里不见天日,连人影都看不大清楚,不知他是如何辨向识路,竟连一次误撞也没有过。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怪异,永安帝记得这刺客是个身形瘦削的中年男子,容貌有几分眼熟,却始终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这倒不令人意外,永安帝登基二十五年,至今连上朝大臣们的脸和名字都记不清,更不会将心思放在他以为无关紧要的人身上,但正因如此,能让他感到些微熟悉的人,必然不是寻常之辈。
冰冷刀刃又一次贴在了脖子上,命悬一线的莫大恐怖使永安帝头皮发麻,他咬紧牙关站了起来,却没有听话往前走,而是努力从喉咙里发出了几声沉闷气音。
“陛下是有话想说?”
刺客伸手在他颈前一拂,永安帝只觉得喉头骤松,他有心大声呼救,又悲哀想到这鬼地方怕是无人来援,遂勉强沉下声道:“你要将朕掳去何处?”
没有回答,刺客像是突然哑巴了一样,令人心悸的压抑感在黑暗里肆意蔓延。
永安帝只觉得背脊一阵阵发寒,他又道:“你身为靖人,祖祖辈辈都在这片土地上开枝散叶,那帮乌勒蛮子能出多少好处使你数典忘祖?朕贵为天子,最是欣赏有能之士,只要你弃暗投明,朕不仅不追究你的罪过,还让你加官进爵,从此享尽荣华富贵,岂不比流亡塞外强过百倍?”
刺客终于开口,却是笑出了声。
“陛下想说的就是这些么?”他收了笑,语气冰冷,“您说得不错,投靠乌勒人也没多大好处,最后逃不过客死异乡的下场,可我要的东西,他们或许能给,但您一定给不了。”
“你究竟——”
永安帝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想到了这人在灵堂里说过的话,惊愕道:“难道你真的……只想要萧正则的人头?”
刺客想了片刻,道:“也不尽然。”
闻言,永安帝松了口气,不怕对方要的多,只怕他别无所求,于是道:“你想要什么尽管说来,朕是天子,天下奇珍皆为朕所有!”
“我不要什么宝物,除了萧阁主的人头,还想要另一样东西。”
适才移开的刀刃又贴回了皮肉上,永安帝心中一抽,脖颈险因颤抖被划开血口,他正要再说什么,却听刺客道:“我还想要的是——陛下跟太后娘娘的人头!”
话音未落,那匕首倏然向下,直向永安帝左肩斩去,这一刀倘若劈中,纵使不卸他一条胳膊,也要挖他一块骨肉!
刹那间,永安帝亡魂大冒,惨叫已涌在喉间冲口欲出,切肉断骨的剧痛却迟迟没有袭来。
一根纤细柔软的丝线倏地落下,于千钧一发之际绞住了刀刃,随着丝线另一端骤然发力,刺客连刀带手都被拽得向上,他暗道不好就地旋身,永安帝猝不及防下被扫中双腿仰倒在地,依稀看见寒光闪过,有鬼魅似的白影从上方坠落,若非刺客及时挣脱丝线横刀过顶,他的头颅便要如刀刃一样被踏成两半!
“哎呀,好险好险。”
刀刃翻转划向白影脚腕,赫然是挑人筋脉的狠辣路数,不想这白影身法诡异,反应也是奇快,刺客这一变招竟又扑空,他想也不想便侧身向右,一根连针丝线擦过脸颊钉入墙壁,倘使再慢片刻,他就要被戳瞎一只眼睛!
倒在地上的永安帝只觉一阵微风扑面,柔软如云的裙袂垂落下来,借着从通风孔透下来的一缕天光,他勉强看到了来者的身影。
一个女人,看起来身姿曼妙,听声音也年华正好的女人。
她戴着一张彩绘狐面,以一根丝线将永安帝和刺客隔开,如划下了楚河汉界,丝线流过寒光一抹,若是血肉之躯撞了上来,势必会被切开两段。
咫尺之外,刺客丢下了掌中只剩半截的匕首,盯着白影道:“楼主是神仙人物,不该来此蹚浑水。”
“这一声‘楼主’,我可受不起。”江烟萝曼声一笑,“可怜我那忠心下属,至今还在暗狱里受苦,你害他至此,又借他身份为非作歹,我总要为他讨个公道。”
她总是能将话说得温软动听,哪怕眼下是生死关头,永安帝也听得连骨头都酥了半截。
他拽着一截垂落的披帛,勉强从地上站了起来,发现这女子生得娇小玲珑,宛然一副玉软花柔的模样,可那凶穷极恶的刺客竟未越过一线之遥,只用冷郁的目光沉沉看来。
“你果然是早就知道了。”刺客的声音变得尖利,竟有种雌雄莫辨的怪异感,令人只觉得毛骨悚然。
江烟萝手里把玩着一枚银针,道:“知道与否都不重要,今日你既带不走陛下,也逃不出京城。”
话音落,寒光闪,银针连线射向刺客面门!
来不及看清,刺客扯落外衣当空一挥,针线穿衣而过,其人也逼至江烟萝近前,眼看还有三步之远,却见江烟萝一弹指,他便翻身闪躲,又一根丝线快逾闪电擦肩割过,瞬间如切豆腐般将他身后一面石墙劈裂。
永安帝正在惊叹,忽觉一股寒意来袭,只见那刺客就地一滚,手掌在水中一拍,那滩泥水被内力震起,竟凝成一蓬暴雨冰针朝他射来。眼看龙体要被射成马蜂窝,永安帝腰间一紧,江烟萝搭在身上那条披帛不知何时飞缠过来,将他整个人从冰针下抢了出去,自己却不退反进,身形一晃便挡在了永安帝面前,数根丝线随她腕转纵横飞舞,只听“叮叮当”一阵脆响,冰针尽被丝线扫落。
碎冰落地声未绝,刺客已不知去向。
江烟萝双手间的这些丝线都凝上了一层冰,霜色兀自蔓延,即将覆盖到她的手指上,被她运功震落了寒冰。
寒意未散。
这般阴寒刺骨的内力,纵观天下也屈指可数。
她心下一定,从怀中取出一颗夜明珠来,对永安帝行礼道:“臣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夜明珠幽光明润,永安帝愣怔了片刻才道:“你、你是何人?”
“忝为听雨阁浮云楼之主。”江烟萝摘了面具,露出那张清丽容颜,“刺客欲逃,臣将前往捉拿,请陛下在此稍待,马上有人护送您出去。”
永安帝先为她的姿容一怔,旋即回过神来,厉色道:“刺客算什么?你留下来守着朕,这鬼地方——”
“陛下勿忧。”
江烟萝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手,笑容如雨后清荷般婉柔,声音也似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这里,没有别的活人了。”
地下不时回荡的阴风,仿佛在这一句话间染上了血腥味。
永安帝神思恍惚间,又有脚步声从另一个方向传来,他以为是刺客去而复返,下意识向江烟萝身后躲去,只见五个人穿过渠洞鱼贯而入,为首者是一个长眉冷眼的老女人,手捧一只木盒,腰间佩着一柄长剑,着一身深灰色的衣裳,看起来就跟土石一样毫不起眼。
她身上唯一的亮色,只有袖口衣摆上的斑斑血色。
江烟萝展颜道:“秋姑姑,来得正是时候,东西可拿到了吗?”
秋娘躬身一礼,而后将手里的盒子递了过来。
盒中是一张精致的人皮面具,通透轻薄,眉目如画,倘若哪个女人生得这样一副容貌,定是这世间难得一遇的绝色。
可这只是一张皮,上面还粘连着血迹,令永安帝看得不寒而栗。
听雨阁四楼主之一,即便是个漂亮女人,也是一根手指都不能碰的人。
江烟萝合上木盒,问道:“杜允之的尸体还在院中?”
秋娘颔首。
“人手皆已就位了?”
秋娘又点了下头。
“很好,你带他们四个送陛下离开这里。”江烟萝将木盒递了回去,“将此物交给萧阁主,他见了自有分晓。”
像是毒蜘蛛爬到了后颈上,永安帝瑟缩了一下,他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突然道:“那个刺客,你知道是谁?”
江烟萝转头看他,故意问道:“莫非陛下慧眼发现了什么?”
永安帝想到刺客话语间的森然冷意,犹豫了片刻才道:“此人似乎对朕与太后,还有萧爱卿……深怀怨憎。”
这醉生梦死的傀儡皇帝,原来也不全然是个傻子。
江烟萝道:“若是所料不错,此人恐为飞星盟余孽。”
永安帝才安放回去的心,霎时又狂跳了起来!
仿佛是经年噩梦重回,那些于午夜时分无数次在他梦里哭嚎的鬼影又降临在这片黑暗中,从地下伸出了许多血淋淋的手臂,水洼中倒映着重重叠叠的面孔,已死之人历经十八年尚未瞑目,拼着永世不得翻身也要将他拉入地狱。
皇帝是天子,当有苍天庇佑。
可他没当过一日真正的皇帝,自然也不能免堕阴曹。
黑暗中,秋娘无声地扯了下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