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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二十五年十月廿五,庆安侯萧胜云薨。
消息传入听雨阁总坛时正值傍晚,昭衍与江烟萝在正堂留了整个下午,前者将陈敏暴死狱中一案的调查所得向萧正则详细述说,后者落座一旁分担公务。不出所料,萧正则虽下令严查此案,但没有真正深究之意,对昭衍提出的二三疑点也不置可否,显然是心中已有计较,还不到发作的时候。
这厢禀报完毕,江烟萝方才搁了墨笔,将批阅完毕的文书递呈萧正则过目。听雨阁近日来着实是要务繁多,譬如北疆关外有多个部族受灾不得不依附乌勒,又比如几位外国使臣离京在即……诸般种种,不一而足,江烟萝批了两个时辰下来,所见多是北疆之事,可见萧正则对此极为重视。
她生得一颗七窍玲珑心,知道萧正则是故意拿这些东西给自己看的,自其上位以来,听雨阁在北疆重镇的明桩暗哨年年增多,可这些耳目大半扎根关内,少有人深入塞外。江烟萝则不然,琅嬛馆自有一支商队常年在中原与呼伐草原之间往返,从领头到马夫无不是刺探情报的老江湖,去年又从冯墨生身上咬下来一块大肉,那些训练有素的密探暗卫想要条活路,只能转投江烟萝麾下。对此,萧正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江烟萝也知情识趣,遂将这部分人手遣出雁北关,蛰伏于草原各部之中,再加上有昭衍这位寒山少主人的鼎力相助,她的爪牙早已深入北疆关外,若论消息灵通,莫有更胜者。
“阁主是担心乌勒将在岁末犯边?”
“不是担心,他们一定会来,至于是雁北关还是其他地方,眼下情报缺漏,不敢妄断。”萧正则用眼角余光瞥过昭衍,“你手底下的人往来频繁,消息也灵通,多留意着些。”
“平康年末一场靖北之战打得乌勒元气大伤,草原各部联盟也分崩离析,叱卢氏灭尔朱氏以降大靖,两国缔结射月之盟,此乃形势所逼而非叱卢氏真心归顺结好,只为各自休养生息。二十五年过去,乌勒兵强马壮,每岁必南下打草谷,先后袭扰晋州、河越等边防重地,反观我大靖……”江烟萝抬头看了他一眼,“天下承平日久,国朝重文轻武,上至王侯公卿下至士人百姓,莫不居安恐危,故而郞铎得以在京周旋两月有余,非是无人看穿其本心,只叹未战先怯。”
她这番话实在逾越,萧正则脸上却不见怒色,冷淡道:“你我做好分内之事即可,当心祸从口出。”
“属下也就在您面前说说,别人可听不着。”江烟萝微微一笑,“只是关外办事不比关内,要想如臂使指,少不得走捷径。”
“你好好办事,其他不必多虑。”萧正则深知她是在趁机索权,也不愿与其纠缠。江烟萝有贪狼之性,他在初见此女时便知晓了,可她与萧正风不同,萧正则对有本事的人总是格外宽容一些,何况当今内忧外患皆有,上至朝堂下至江湖都乌烟瘴气,比起攥着手里的权力不放,他更愿意重用她。
江烟萝听出了他言下之意,脸上笑容更温柔了三分,她正要行礼告辞,不想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堂中三人皆眉头一皱,不约而同地朝门口看去。
来人身上未着武服,行走间步履沉重,明显不会武功,江烟萝辨出对方的腰佩,当即同昭衍交换了个眼色,两人不动声色地坐了回去。
庆安侯府的人怎么跑来这里了?
萧正则冷声道:“贺管家,有何要事么?”
他是二房长子,算不得庆安侯府的正经主人,平日里也不常回府,若是没有紧急要事,侯府下人是万万不敢踏足平安坊的,更别说擅闯总坛。只见那管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滚带爬地来到他脚下,惶急道:“大、大爷,老侯爷他、他……他去了!”
颤声说完这句话,人便拜倒不起,抖似筛糠。萧正则霍然起身,快步朝外面走去,临出门时脚步一顿,转头道:“姑射仙,你随我一道。”
江烟萝自是无有不应,负在背后的手朝昭衍飞快打了个手势,随即跟上了萧正则,那管家颤巍巍地抬起头来,忙不迭也紧随其后。不多时,屋子里只剩下昭衍坐在原位,手里捧着茶杯,眼神放空了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他将七分满的茶杯搁回小桌上,只身走了出去。
江烟萝临走前打的暗号很简单,是让他去盯人,至于这个人是谁,她不必明说,他也知道。
从总坛到浮云楼,步行不过小半个时辰,习武之人还能更快。昭衍进了浮云楼,问过守卫得知陈副楼主正在后堂处理公务,于是径直过去,果然见到那人趴在长案后,桌上堆了两大叠文书,一本也未曾批阅过,俱被他拿来垫了脑袋。
屋里没有其他人,昭衍的脚步声极轻,呼吸也微不可闻,但在他进门一刻,那昏昏欲睡的人便睁开了眼睛,认出来人身份后才收敛了锐气。
“如何?”
“有惊无险,都被你料到了。”
“也是趁了好时机,她才试探过我,难免先入为主。”
“我听闻萧胜云死了,你动手时可有仔细?”
“越是准备周全,越容易露出破绽,你放心便是。”
“萧正则近日来关注北疆更甚京师,如今萧胜云既死,郞铎又要离京,他不会放过这大好机会。”
“我们的时间也不多了,须得抓紧。”
这番对话语焉不详,就算落入第三人耳中,怕也是云里雾里。两人说完各自沉默了片刻,昭衍翻看了几本文书,叹气道:“你倒会躲懒,可怜我今夜又要挑灯。”
他说这话时,语气含着一丝嗔怪,虽无女儿家的娇气,但也颇为违和,见陈朔在对面露出牙疼般的神色,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这点笑意配上那张风流俊逸的脸,灯下花似的好看。
“好了,不逗你。”昭衍敛了笑容,将自己今日所见所闻直说了出来。
陈朔皱起了眉,道:“她能救人,只是不想。”
子母连心蛊的确是特例,但江烟萝做事惯来有备无患,至少还有一种办法能救人性命,只是这法子凶险得紧,于她怕是大损,故隐瞒不言。
“我猜也是。”昭衍道,“可这本事是她自个儿的,她不愿救人,你还能拿刀架在她脖子上相逼不成?”
陈朔目光幽幽地盯了他片刻,那眼神与这张冷硬刚毅的皮囊极不相配,看得人心里发冷。
“当然要逼她,只是你我不行,得换个人来。”他如是道。
“谁?”
庆安侯府内,此时哭声震天。
因着今日有太医登门为萧正风看伤,侯府晚食张罗得比往日稍迟一些。老侯爷夜里难寐,素有午睡的习惯,少则个把时辰,多则从午后至黄昏,倘有哪个不长眼的惊扰到了他,势必讨不得好去,故而门外守着的仆人眼瞅着天色渐晚也不敢吱声,直到管家送走了太医,后厨也将饭食做好了,这才硬着头皮敲响了房门。
依照规矩,老侯爷房里总是有人守着的,萧胜云年轻力壮时好声色,后来有心无力了也要看着娇花美人才舒泰,故而在正房离间伺候的无一不是妙龄婢女。然而,老人毕竟觉浅,再如何贪恋眼福也不能容忍一群莺莺燕燕围在身边陪睡,动辄一丁点动静都会将萧胜云惊醒,是以每到他入睡的时候,房里只会留一个婢女在旁守着。
外头的仆人敲了两遍门,屋里始终没有回应,后头管家派来的婆子催得紧,唯有壮起胆子推门。第一下没能推开,但有一股烟气从门缝里漫了出来,呛得人直咳嗽,仆人这才发现大事不好,拼力将门撞开。
盆里的炭火尚未燃尽,烟气聚而不散,老侯爷萧胜云躺在榻上,仿佛只是睡着了,婢女软倒在一旁,同样人事不省。
片刻惊恐之后,不知是谁最先回过神来大声叫人,打破了这阵诡异的死寂。
为时已晚。
年轻的婢女只是昏死过去,中风瘫痪的萧胜云早在被人发现前就没了呼吸。
在这具逐渐出现尸斑的衰老身体上,江烟萝并未发现任何不该有的伤痕,死者甚至连神情都是平静的,肢体仰卧的模样极为自然,仿佛是眼睛一闭就在无声无息间陷入了永眠。
得了少夫人张氏的允许,江烟萝走进正房一看,由于房门大开,屋里的烟气早已散尽了,她在房间里绕过一圈,发现绝大多数窗户都关紧了,只有里侧那扇小窗未插闩,一根小木棍掉在地上,想来是被风吹下来的。
萧胜云畏寒,瑞庆堂又是庆安侯府的正堂,屋顶上的瓦片铺得严密,窗户上糊的是厚实防潮的桃花纸,里头还放下了一层蓬帘,使得整个房间远比侯府别处暖和,缺点便是通风差些。
江烟萝虽是江湖出身,但海天帮家大业大,即便她早已练就了不畏寒暑的境界,每年寒冬来临时,江天养仍是让秋娘仔细着取暖事宜,一些对于炭盆的用法禁忌她也算清楚,不信堂堂侯府的下人们会不知晓。
或许是那婢女打了盹儿,亦或者风吹合了窗户,再不然……
她推开那扇小窗探头出去,后面是一方池塘,再远些则是小园林。从炭火耗量和尸体情况来看,人是申时左右去的,事发应在午时后,那阵子没人四处闲逛,就算把庆安侯府的下人们都喊过来盘问,恐怕也是一问三不知。
江烟萝从正房出来,正赶上管家用冷水泼醒了那名婢女。
婢女好不容易从鬼门关前捡回一条命,又被冰凉刺骨的冷水泼去了半条,她浑身湿漉漉地蜷在地上,少夫人张氏厉声质问她发生了什么,她只茫然无措,早已六神无主。
她说自己不知怎的睡了过去,什么也不晓得了。
末了,她又被所有人的脸色吓得魂不附体,跪在地上求告老侯爷。
她确实一无所知,整件事也干净得不似有人故意为之。
仿佛是萧胜云阳寿已尽,判官核对无误,不肯等到三更半夜,便遣无常鬼来勾了他的魂儿去。
可有人不这样想。
萧正风早已来了,在看到老父的尸身后便直挺挺坐在一旁,浑身僵硬,两眼无神,也跟丢了魂似的,直到这婢女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他才猛地站了起来,狠狠一脚踹上她心口。
若是以前,这一脚足以要了婢女的命去,眼下却只将她踹翻在地。萧正风两眼充血,一把推开了搀扶他的人,抢过一名护院的腰刀,在婢女的尖叫声里奋力劈了下去。
眼看一个姑娘就要血溅当场,旁侧突然伸过来一只手,稳稳抓住了萧正风的腕子。
“你若杀她,就连一个活口也没有了。”萧正则擒住他手腕,目光清冷如冰,“伯父他……”
“是你。”
细如蚊呐的声音响起,除了萧正则和江烟萝,再没有一个人听见。
萧正风手腕被擒,半边身子都动弹不得,他的伤势恢复极慢,多站一会儿都两腿打颤,眼下却不肯跪倒下去,而是用另一只手死死抓住了萧正则的肩膀,几乎将全身重力都压了过去。
他声音沙哑,带着让人心悸的憎恨,一字一顿地道:“是、你、干、的!”
萧正则眉头紧皱,瞥了眼周遭众人,低声道:“休要胡言。”
萧正风突兀笑了一声,竟没有暴跳如雷,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道:“我知道是你干的,否则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这么巧?你不住侯府,可你在侯府里留了人,别以为我不知道。管家身边有,我身边有,我爹身边那些女人……比如这一个,她肯定是你的人。你废了我的武功,撤了我的职位,有太后给你撑腰,谁也不敢责罚你。可你欺人太甚了,不仅要收我的权柄,还觊觎我的爵位,你杀了我爹不够,你接下来要杀我和我的妻儿,等我们都死了,你就是萧家名正言顺的主人。”
萧正则问道:“你疯了吗?”说着松手欲拂萧正风穴道,想让他冷静下来。
手腕桎梏消失,萧正风竟是主动退了一步,他将刀丢在地上,也不再去看那婢女,问江烟萝道:“你查出什么来了?”
江烟萝见他如此,心里反而沉了些,当着所有人的面,她一五一十地把所得线索说了,没有妄下推断,安静地站回了萧正则身后。
萧正风听完这番话,嗤笑了一声。
少夫人张氏见势不妙,忙寻了个借口安排人带萧正则和江烟萝往前厅去,萧正风盯着他们背影半晌,忽地一脚踩在了刀上,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指着那婢女道:“将这贱婢给我拖下去,杖打,打到说实话为止。”
这一句话听得在场诸人肝胆俱裂,萧正则脚步未停,仍是冷淡地道:“侯府的下人不尽是买来的奴仆,朝廷明文规定主人家不可未经官府私自打杀下人,否则按律处罚。你现在气头上,大可将她千刀万剐,明日一早自有京兆府的人来拿你。”
说罢,他转过廊角,果真不再回头阻拦了。
“您真不怕他一怒之下将人杀了?”屏退领路的下人,江烟萝上前两步与萧正则并肩,“我看呐,他就算是没疯,也离那不远了。”
“他说的也不全是错。”萧正则忽地道,“那名婢女,的确是我安插的眼线,不过我没下令,她不敢做出这等事来。”
饶是江烟萝见惯了云谲波诡,此刻也不禁微怔。
两人又走出十来步,江烟萝问道:“那您不怕她受不住酷刑,将这事说出来?”
“她就算不说,萧正风也已经恨我入骨。”萧正则将适才被扯坏的衣袖卷了卷,“依你之见,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江烟萝如实道:“炭火燃烧过多,房间密不透风,是烟气入体而亡。”
“意外?”
“像是。”江烟萝觑他脸色,“就跟陈敏一样。”
萧正则便笑了起来,道:“真嚣张啊,暗狱侯府随意闯入,任何人都敢杀。”
江烟萝轻声道:“您需要属下做什么?”
“且不急,起码再等七天。”
“七天之后呢?”
“七天之后……”萧正则抬头看向暗沉天空,“该死的鬼,就该下阴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