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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六章 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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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太后病愈了。

    这个消息就像一道惊雷,骤然劈在了京城上空,除了那些早已打上萧氏烙印的官员,再没有人能够笑出来。

    自今上登基,萧太后便垂帘听政处分军国大事,经过了飞星案的大清洗,大靖朝堂的实质统治权已落入萧太后及其派系之手,此后十八年来权威日重,几乎到了独断专行的地步。如此一来,虽有维护帝王权威的大臣极力坚持,但在永安帝沉溺玩乐不愿参与朝政的情况下,萧太后的绝对权威始终无可动摇,其座下的亲信权臣、听雨阁鹰犬亦势力大增,不少与之抗衡的大臣或被构陷获罪,或被赶出朝堂流放外地。

    此番萧太后病重,于这些坚持抗衡的大臣而言不啻久旱逢甘霖,他们声称太后年事已高理应荣养,要求永安帝亲政处理国家大事,以建王为首的一干宗亲也为此四处奔走。眼看大事可成,不料四明馆风波后,宗亲们突然偃旗息鼓,而后传出了许多真假难辨的异常风声,极力牵制太后党羽的众多大臣都察觉不妙,可没等他们判定虚实,萧太后的身影便于今日早朝重现幕帘之后。

    既然她没有一病不起,那么接下来势必要开始清算。

    山雨欲来风满楼。

    早朝结束不过半个时辰,消息便如雪花片一样散进了平安坊,江烟萝刚梳洗完毕,秋娘便走了进来,打着手势通报有人来访。

    会在这个时候敲她院门的人,除了昭衍不作他人想,江烟萝往发髻上簪了朵粉桃缠花,支使秋娘去小厨房里把早早煨上的粥端去院里,亲自出去迎了他,打趣道:“每日都掐着点儿来蹭我一顿饭,别处可是少了你一口吃食?”

    “膳堂做的大锅饭哪比得上你这儿的手艺?”

    昭衍毫不见外地坐在了石凳子上,揭开砂锅盖看去,见里面绿莹莹一片,惊讶道:“碧粳米?”

    江烟萝正取了碗勺盛粥,闻言不禁挑眉:“你竟识得这个?”

    碧粳米产于北地,量少质优,乃地方贡品,专供宫廷贵族食用。以江烟萝的身份,本是吃不得碧粳米的,可她对这些繁文缛节素有轻蔑,在自己的小院里烹上一锅碧粳粥也不为外人所知,自是由着自己性子来。

    “人识昆仑在天上,青精不与下方同。”

    白瓷碗里碧粳粥,仿佛白玉山中翡翠花,昭衍看得有些出神,轻声道:“小时候娘送我念书,先生祖上曾是京贵,少时便吃碧粳,后来家道中落,人已落魄于市井,还念念不忘碧粳粥……那会儿我听他絮絮叨叨,时常猜想碧粳粥该是何等人间珍馐,如今方知他所念的哪里只是一碗粥呢。”

    他口中的“娘”自然不是生母白梨,江烟萝忽地问道:“阿衍哥哥,倘若杜鹃前辈尚在人间,你还会与听雨阁不死不休吗?”

    昭衍没有立时回答,他一改往常风卷残云的吃相,将手里这碗碧粳粥一勺一勺吃了下去,这才道:“我不知……那个时候我之所以铁了心要跟义父走,并非为了生身父母的血海深仇,而是想要保护她。”

    可惜杜三娘就是啼血杜鹃,她从来用不着他自不量力的保护;

    然而啼血杜鹃又是杜三娘,她保护了他十二年,至死方休。

    舌灿莲花的江烟萝难得没有说什么,心底方才升起的一点异样也在昭衍低垂的眉眼间消散如烟,她主动转移话题道:“你最是有口福,这碧粳米可是陈朔今日天刚亮就亲自送来的,错过可就没了。”

    “陈大人近期事务范围,你身为楼主不担起责任也就罢了,还拿这点小事差遣他?”

    “正因我是楼主,才要对属下物尽其用,毕竟这可是绝无仅有的机会呢。”江烟萝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倒是你,据说这两日都避着他走,哪怕是去暗狱查陈敏的案子,你俩也是前后脚擦过,难道是怕了?”

    “是啊,我好怕。”昭衍转着手里的筷子,“我一想到那张皮囊下的人究竟是谁,就怕自己一时没克制住——”

    话音未落,他倏地一扬手,筷子化作一道暗芒飞射向三丈开外的一棵合欢树,连根没入树干里,连个头也看不到了。

    江烟萝瞥了一眼又转过头来,笑道:“当初在栖凰山上与你谈及她,虽不知你的喜恶,但也想不到你胸中杀意竟浓烈至此。”

    昭衍道:“我不会刻意找她的麻烦,但有这样的机会,我也不吝啬补上一刀。”

    “就像六年前她在绛城对傅宗主做的那样?”

    昭衍看了她一眼,突兀笑了起来,道:“我是碍于旧怨,你又是为了什么呢?据我所知,这几日来她用着陈朔的身份在浮云楼里如鱼得水,此间本就有不少人只尊陈副楼主而不敬姑射仙,她这厢一使坏,有心人便蠢蠢欲动,你就不怕祸起萧墙?”

    江烟萝抿了口热茶,悠悠道:“让他们闹去吧,似这等不识时务之辈终归难以成事,借她之手打扫一番屋子也不错。”

    “萧阁主也是这样想的吧。”

    “这谁能说得准呢?”江烟萝这样说着,眼里的笑意却仿佛要溢出来。

    昭衍凝视了她片刻,沉声道:“旁的我也不废话了,想来你心里有数,不必我来指手画脚,但有一点——废棋同样是棋子,你用不着了,落在别人手里未必没用。”

    茶水热气氤氲了江烟萝的眉眼,她将杯子轻轻放回桌面上,问道:“你是在说杜允之?”

    “陈朔以杜允之的身份被困在暗狱里,玉无瑕借他面目逃过软禁行走在外,那么真正的杜允之身在何处,答案不言自明。”昭衍唇角微勾,“她敢自请受查,必然是处理干净了首尾,萧阁主在目的达成之前也不会轻易动她,那方小院眼下便成了最安全的地方,负责监视看守的人又没对火眼金睛,哪能看出人皮之下是个什么妖魔鬼怪呢?”

    这话说得锐利又阴损,令江烟萝弯眉一笑,她唤来了秋娘,问道:“秋姑姑,适才这些你可听明白了?”

    秋娘颔首,江烟萝便吩咐道:“既然如此,接下来几日你就不必陪在这里了,代我去替那帮人掌掌眼,若有什么风吹草动,及时报来。”

    对于她的话,秋娘向来无有不应,当下抬手一礼,转身出去了。

    院子里只剩下了昭衍与江烟萝二人,前者给自己倒了杯茶,悠悠道:“先前你拒绝代掌惊风楼,我还道故作推诿,如今看来你是压根儿没打算在这节骨眼上接一个烫手山芋,免得为他人做嫁衣。”

    “你所料也不差。”江烟萝道,“京城这场风波,明面上是宗室与外戚的权欲之争,暗地里是萧正则对三大楼主的一场严酷考验。我不仅要做最后的赢家,还要做他唯一的选择,这样才能以最小代价拿到我想要的一切,所以我得锋芒毕露,也得韬光养晦……毕竟,他尚在壮年,萧家才开始盛极转衰,以弱敌强的蠢事我是不肯干的。”

    怪不得她会借此机会剪除陈朔的部分羽翼。

    有句话叫“一山不容二虎”,两代姑射仙都在听雨阁内位高权重,却无一例外地远离京师,原因就在这里。如今局势大改,随着江烟萝在江湖上羽翼丰满,野心也随之壮大,她想要取代萧正则掌握听雨阁这柄国之利器,拥有真正难以撼动的立身之本, 可她同样清楚萧正则及其背后萧氏家族的树大根深,于是在摸清萧正则心思后果断放弃了最冒失的正面相争,趁机消灭对手,为自己日后名正言顺地上位铺路。

    待到京城这潭浑水风平浪静,江烟萝还会回到江湖中去,至少在萧正则鼎盛之年,她不会轻易回转,这就必须保证陈朔的忠心可靠。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江烟萝心狠多疑远在季繁霜之上,能与她周旋至今,也是难为他了。

    垂眸,昭衍饮尽杯中残茶,缓缓道:“我来找你,是仵作那边出了最终结论。”

    “如何?”

    “陈敏的确是伤寒入体,受冻而亡。”昭衍道,“天干密探联手地支暗卫将牢房查了个底朝天,相关狱卒也被拷问盘查,如无意外可以结案了。”

    “意外是什么?”

    “他是冻死的不假,但不是因为伤寒,而是极阴寒气入体。”昭衍抬头看她,“玉无瑕苦修截天阴劲多年,莫说是一个不会武功的文人,寻常高手也经不住她的寒毒。”

    “可你没有证据,除非你暴露自己身怀截天阳劲的秘密,那是自寻死路,还会拖我下水。”

    “这就是凶手有恃无恐的原因。”

    “我们不说,萧正则未必不会想到,只是还不到收网的时候,他注定会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自稳坐钓鱼台,但咱们总得做出样子来,也好在明面上过得去。”

    两人对视一眼,江烟萝意味深长地笑道:“你若想见他,自去便是,何必拉上我一起?”

    昭衍叹道:“我若不与你一道,只怕见着了唯有手底下见真招。”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岂不正合你的意?”

    “胜算在握才叫试探深浅,自不量力的只能讨打,想来不久就要大干一场,我可不想带伤上阵。”说到这里,他又看向江烟萝,“何况,让我单独与他见面,你放心吗?”

    江烟萝含笑看了他片刻,起身与他一同走出了院门。

    因着萧正风被撤职、玉无瑕亦遭软禁,许多事务都分摊到了浮云楼这边,除了江烟萝,上下人手无不忙得脚不沾地,是以一路走来虽有人留意他俩,也只认得昭衍这个近日红人,浑不知他身边那娇艳欲滴的姑娘就是自己真正的主子。

    今日阴云重,北风卷地,寒凉伤身。

    饶是江烟萝同样不畏寒暑,但在她因风皱眉的时候,昭衍仍是脱了外衫披在她身上,见过路之人神色如常,不禁笑了起来。

    江烟萝问道:“你笑什么?”

    昭衍不答反问:“你觉得自己的身份能瞒多久?”

    “纸是包不住火的,哪怕是死人的嘴巴也不一定严实。”江烟萝给了一个出乎他意料的回答,“在我八月被人伏击的时候,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所以才来到了这里。”

    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事情,却有讳莫如深的顾忌。

    昭衍不着痕迹地避开她回握的手,问起了另外一件事:“清和郡主的情况,眼下究竟如何?”

    所谓神佛庇佑太后,不过是一种好听的说法,真相是一度中毒垂危的殷令仪总算情况好转了,但这毒究竟解了多少、人能恢复几成,只有江烟萝最清楚。

    江烟萝心情好的时候,对昭衍总是颇为宽容的,于是直言道:“能解的毒,我都替她清了,但她的身体你也知晓,萧正则令我用了些手段使其尽快恢复如常,但这法子也会加重她的病情,撑不到明年此时的。”

    昭衍负在背后的手悄然握紧又很快松开,他神色不变地道:“看来太后有意放她回西川。”

    若是真想救人,亦或者拖延时间,萧正则不会要求江烟萝动用非常手段,恐怕是这次事情让他们意识到了殷令仪的麻烦之处,与其留一个将死之人为质,不如早早将其送返,还能起到安抚宗室再赚波好名声的用处。

    江烟萝不意外他能看破隐意,促狭道:“怎么,你怜香惜玉?”

    “说不上怜惜,毕竟以咱们的立场而言,她死了未必不是件好事。”昭衍叹了口气,“我只是有些意外,竟然有你都救不了的人。”

    江烟萝被他逗笑了:“我又不是阎罗王,难能管人生死呢?”

    “姑射一脉虽然没落多年,但姑射蛊术向来被江湖人传得神乎其技,我亲眼见过谢青棠从一个废人重回巅峰,也看到了萧正则的伤手筋骨重续。”昭衍目光幽深地看着她,“我很好奇,你到底能做到哪一步?”

    江烟萝没有正面回答他,仅是以袖掩口,在这初冬寒日里笑如春水。

    “你不必好奇,只要你不背叛我——”她语气轻缓而认真地道,“在我活着的时候,总不会让你死的。”

    昭衍的脚步猛然一顿,江烟萝也驻足原地,似乎执拗地要等他回应。

    “……我当然不会背叛你。”沉默了片刻,昭衍没有回头,继续抬步往前走。

    江烟萝显然对他的反应不甚满意,可一见他伸手往腰侧摸了个空,旋即想到前天后晌这人抱着半截断刀枯坐许久的模样,心情又好了起来,快步跟上。

    这厢两人并肩入了听雨阁总坛,另一边亦有人悄然潜入了庆安侯府。

    当下将近午时,只因今日气温大降,穹空乌云密布,连高墙深院都平增了几分阴森。

    庆安侯府内,老侯爷萧胜云瘫痪多年,侯夫人先已故去,世子萧正风身负要职少有操劳家中,一应杂事都由少夫人张氏掌管,而今萧正风被废了武功又遭撤职,虽未闹得满城风雨,但对萧家人来说无异于天塌地陷,她一个女子要操持上下事务,还得忍受夫君愈发暴躁的脾气,成日里面无笑意,连带护院仆从都噤若寒蝉。

    今日有御医来为萧正风看伤,张氏提早安排了午饭,强撑起笑脸带医者去了后院,而萧胜云自中风瘫痪后就不见外人,用过午饭便回到了自个儿屋里。

    北地在这个时节已然气候转冷,今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格外早些,萧胜云败了身子骨畏寒得紧,婢女在屋里点起了炭盆,将里侧的窗户撑起通风,便拿了昨日没念完的话本坐在榻边,温声细语地为老侯爷解闷。

    萧胜云身躯瘫痪,神智却是清醒的,自打得知了萧正风的遭遇,无边怨愤便在他胸中燃起,偏偏他口不能言手不能动,这股怒火只能在心里越烧越旺,将本就破败的生命烧得愈发惨不忍睹,两日来都彻夜难眠,自然精神不济,故而在这难得静谧的午后,他听着婢女的念书声,不知不觉间有了些困意,眼睛慢慢闭上了。

    将睡欲睡之际,他突然听到了书卷落地的声音,一股莫名的恐怖感惊得他睁开双眼,只见婢女软倒下来,她面色红润,呼吸绵长,似乎是睡着了。

    在她身边,多出了一道人影。

    “啊——”

    萧胜云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对方的脸,不成语调的呼声尚未出口便被一只手压了回去,那人一指点上了他的穴道,他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根手指都不能动,一点声儿也发不出了。

    那扇窗户依旧只敞开了半面,小得仅容稚童勉强爬过,不知这个大活人是如何悄无声息地潜了进来。

    冷风卷着冬季池塘特有的水腥气蔓进来,拂起这人发梢衣角,萧胜云总算看清了对方的脸,眉眼鼻唇无一不陌生,以至于他根本不知其身份来历,更不知自己将要面临什么。

    似乎看出了他眼中的惊疑不定,来人俯身凑近,在萧胜云耳畔轻声问道:“老侯爷,永安元年七月,补天宗宗主傅渊渟经掷金楼楼主谢沉玉引荐,欲与萧家结好,您向他讨要了一位美人,不知是否记得?”

    萧胜云神色一空,随即瞪大了眼睛。

    他当然记得。

    锁骨菩萨玉无瑕,换了任何男人拥有过那样绝色倾城的美人,此生都无法忘记,只是那些男人无不成了玉无瑕裙下枯骨,唯有他在春宵一度后安然无恙。

    因为在那天夜里,玉无瑕不是凶名在外的锁骨菩萨,只是一样被人送上门的贵重礼物,而他欣然享用了,仅此而已。

    可惜只有那一夜,他在天明后没能再见玉无瑕,却在不久后得知了她砍断傅渊渟一只手掌叛出山门的消息,自此十八年杳无音信,令他念念不忘。

    直到六年前,她踩着傅渊渟的性命,以惊风楼新楼主的身份重现于世。

    萧胜云不无遗憾,可他并非色令智昏之徒,偶然撞见时相视一笑,谁都没提那段过往。

    后来,他就纳了一位美妾,毕竟那女人有三分肖似玉无瑕,已是极为难得了。

    可他没想到,自己会栽在这个女人身上,再也没能爬起来。

    “……”

    电光火石间,萧胜云陡然明白了什么,惊恐万分地看着眼前人,对方也不负所望,轻声道:“老侯爷记得就好,这厢受托给您捎句话来——当年拖欠的代价,今日连本带利该偿还了。”

    说完这句话,他直起身来,没有动萧胜云一根手指头,只往炭盆里多加了几块炭火,便如来时那样从窗口翻了出去。

    一声轻响,半敞的窗户悄然合拢,密不透风。

    炭盆里的火焰越烧越旺。

    无人能够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