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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别于刑部大牢,听雨阁下设掌管的暗狱尤为特殊,凡有重案发生,天干密探就要即刻出动调查,再有地支暗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捕案犯进行刑讯甄别,再将人犯与案宗一并移交刑部及大理寺,故而三衙之间算是相辅互补。
只不过,凡事都有例外。
倘若事涉宫闱阴私,亦或江湖大患,不便明调大宣,听雨阁有权留案自处,刑部与大理寺不得过问。
时至今日,随着萧太后临朝称制十八年,听雨阁的地位也节节高升,明面上还是三衙并立,实则早已摆脱了刑部和大理寺的压制,上至犯官下至恶寇,但凡进了此处,下场可想而知。
譬如那礼部右侍郎陈敏。
玉无瑕说了只给一天时间,狱卒们就不敢耽搁片刻,在这暗狱里有千百种让人生不如死的手段,何况陈敏不过一介文官,连夜拷问下来,口供字据俱全,人也废了。
结果令人大失所望。
陈敏承认了自己借职务之便与乌勒国使臣暗通款曲,为满足私欲收受了不少金银财物,秘密为郞铎打点门路,从而结交京中权贵,以重利换取他们在朝堂上为乌勒国转圜。
除此以外,一无所获。
即便被刑具折磨得死去活来,陈敏也绝口不提自己是如何得知萧太后“病重”真相的,甚至在拷问中企图自尽。
玉无瑕派人去找陈敏的家眷,可惜去晚了一步,陈家妻儿老小早已借故离京,倘若飞马驿传地去追问,非但打草惊蛇,只怕也是无用功。
能在听雨阁眼皮子底下不着痕迹地做下这一切的人并不多,但是萧正则有言在先,玉无瑕当然不会自找麻烦,吩咐下去将陈敏严加看守,切不可让人死在狱中。
有她亲口吩咐,狱卒们自不敢怠慢,很快便有人领了医师前来。
狱卒对陈敏动了针刑,不扎指尖,专攻穴道和骨节,牛毛细针连根没入,只消内力一催,就能让人剧痛奇痒,偏偏无伤性命,是以一夜刑讯下来,陈敏身上最重的伤还是他自己咬出来的。
这医师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他常年来此为罪囚看伤,对暗狱的手段再清楚不过,一看陈敏身上少有血痕,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赶紧打开药箱取出了两块磁石,先将牛毛针吸出来,再捏开他的嘴,只见到血糊一片。
此间狱卒无不精于拷问,绝不会给陈敏第二次咬舌的机会,可见他那一下是用尽了全力,抱定求死之心。
医师小心翼翼地夹着他的舌头,仔细为陈敏清干净污血,这才从药箱里拿出药瓶来,正要往伤处敷药,旁侧冷不丁伸来一柄折扇,用力压住了他的腕子。
“这是什么?”
医师悚然一惊,这才发现牢房里竟然还有一个人,自己却浑然未觉,当即吓得魂不附体,结结巴巴地道:“杜、杜大人……”
杜允之从他手里取过药瓶,重复道:“这是什么?”
“是……是小人自己配制的金疮药。”
“能入口?”
“当、当然。”
杜允之拨开瓶塞,里面的药粉果真与寻常金疮药并无两样,闻之也无异味,他挑了下眉,作势要尝上一口,眼角余光瞥见医师脸色微变,笑道:“怎么,犯人能吃得,我吃不得?”
医师强笑道:“此药极苦,大人无伤无病……”
杜允之沉默了片刻,直让人心里发虚,好在他很快展颜一笑,将瓶子还了回去,道:“也是,人生在世本就不易,何必自讨苦吃呢?”
“是……”医师背后冷汗涔涔,竟是没能接稳,只听一声脆响,瓶子摔了个粉碎,药粉也撒了一地。
见此情形,医师连声告罪,慌忙俯身将残渣收拾了,又从药箱里取了瓶新药出来,为陈敏处理了伤口,不敢多有逗留,旋即告退。
他一走,杜允之脸上的笑容就淡了下去。
有狱卒见势不妙,低声问道:“杜大人,这……”
“把人看好了,要是再出什么纰漏,当心尔等的脑袋。”撂下这句话,杜允之转身疾步出了暗狱。
能被带进暗狱的医师,自然也是听雨阁的自己人,其家宅就在附近不远处,此时天色未昏,他却不敢在路上耽搁,脚步匆匆地往家去了。
或是心下惴惴,医师在留上频频后顾,险些招来旁人留意,奈何杜允之深谙潜踪匿形的本事,始终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连平安坊内的众多耳目也未觉有异。
穿过中道街,医师径直走进一条边角巷,他家住在巷尾,邻舍多为夜不收,值此恰是出动之时,连个旁的人影也见不到,令他不由得松了口气,抬手拭去额头冷汗,掏出钥匙打开屋门。
杜允之冷眼看他进屋,整个人忽然“瘪”了下去,随着寒风吹过,他像张皮纸般被吹上了屋顶,悄无声息地贴在瓦片上。
这个医师早年伤残,后来收养了一个孤儿做义子,是以老的未娶,少的未成丁,家中并无女眷,可杜允之分明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事可办成?”
听声辨人,应是上了年纪的女人,喉咙或许受过伤,声音带着点嘶哑。
“扑通”一声,医师跪在了地上,磕头如捣蒜,颤声道:“小人办、办事不力,未……未能得手。”
屋里静默了片刻,杜允之没有掀开瓦片向下窥探,杀气却似乎从缝隙间满溢了出来,令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那女人压着恼火问道:“都打点好了,你怎么会失手?”
“这……小人不敢欺瞒,确有狱卒如期前来唤小人进去为那犯官施救,您给的药小人也带上了,可、可谁曾想到牢里还有人在……”
“什么人?”
“杜、杜允之杜大人,他不知何时到的,小人正要给那犯官用药,被他中途截住,险些就露了底……”
那女人冷冷道:“药落在他手里了?”
“小人谨记您的吩咐,见机将药毁了,只怕未能打消他的怀疑,暗狱防备恐将加严,倘若……”
“同样的招数,一次不能奏效,再来一次也是枉然。你只要安安分分,接下来就与你无关了。”
医师连声答应,又小心翼翼地道:“既是如此,小人的儿子……”
那女人发出了一声嗤笑,道:“你管好自己的嘴,他就能好生念书。”
“小人明白,小人绝不敢多说半句,死也不说……”
屋里再没了交谈声,房门倏然打开,杜允之看到一道人影从中走了出来,果然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打扮寻常,相貌平平,走起路来不惊轻尘,可见是个不凡的练家子。
他见过这个妇人,在玉无瑕身边。
惊风楼司掌情报刺探,人手之多远超其他三楼,每日筛查往来的情报繁杂难计,玉无瑕就算有三头六臂也做不到事无巨细地过问,于是她提拔了几个副手,各掌部分情报主线,杜允之是其中之一,这名叫“兰姑”的妇人亦然。
兰姑当年在严荃手底下不得重用,后来被玉无瑕提拔,办事尤其利落,偏生了个不成器的女儿,那小妮子本是萧正则的婢女,却动了歪心思凑到玉无瑕身边,不仅自个儿被刮下半层皮发配去了留香院,还连累亲娘受罪。
然而,杜允之昨日才目睹了玉无瑕收服其女,今天就见到了兰姑。
心念一转,他动身跟了上去。
杜允之武功不差,兰姑亦非庸手,他不敢追得太紧,远远随她走出了边角巷,径直出了平安坊。
她脚程很快,仗着对听雨阁明岗暗哨的熟悉,轻易绕开了天罗地网,出了平安坊便隐入人流,若非杜允之一路跟踪,只怕早已被她甩开。
出人意料的是,兰姑竟来到了留香院。
昨日兵马指挥司突来盘查,可惜慢了一步,陈敏已被押进了暗狱,听雨阁连夜拷问,证词物证俱全,谁也不敢为其执言,在结案前都要三缄其口,故而这留香院上下未闻风声,一切如常。
虽是天色已晚,但女人逛青楼难免引人注意,兰姑往成衣店走了一趟,转眼就乔装为一个貌不惊人的中年商贾,给老鸨子塞了张银票,开口点了头牌鸳鸯。
杜允之趁着这当口,寻隙上了二楼,提前藏入香房床榻下,屏息静待。
不多时,盛装打扮的鸳鸯便依偎着兰姑走进房间,杜允之听着关门落锁的声音,又透过床脚缝隙小心窥探,确定进来的只有她二人,眉头顿时皱得更紧——哪怕穿上了男人的衣帽,兰姑也是个实打实的妇人,连女儿都快二八年华,自不可能来青楼狎妓,而是来见人的。
可她要见的人,难道就是这妓女鸳鸯?
一念及此,杜允之忍不住回想起陈敏被抓的始末,当时是他先一步发现了陈敏私通郞铎的情况,遂将之上报给玉无瑕试图将功补过,玉无瑕也没有怠慢,即刻下令留香院里的暗桩动手,而此人正好是兰姑之女。
至于头牌鸳鸯,杜允之虽然好色,却是从不将此等残花败柳放在眼里的。现在看来,他不仅错眼漏了大鱼,更是被人利用而不自知。
果不其然,兰姑在面对鸳鸯时直接用了本来声音:“灭口失败,陈敏还活着。”
鸳鸯柳眉一挑:“这桩案子由惊风楼主办,忽雷楼自冯墨生叛逃后便形同裁撤,如今你们在暗狱只手遮天,不过是杀一个人,怎么会失手?”
“正因为人在我们手里,才不好明目张胆地要他性命。”兰姑脸色沉郁,“更何况,许是姑射仙入京给杜允之涨了胆气,这厮前几日还惶惶不安,今儿个就敢插手暗狱的事。”
闻言,鸳鸯眸中闪过精光,似笑非笑地道:“我以为,玉楼主早该将这条喂不熟的狗打死了。”
“狗肉是好吃,只怕有毒。”兰姑冷笑一声,“罢了,陈敏已将该说的话说完道尽,既然有人盯着,姑且留他一条命。”
鸳鸯柔声道:“不错,杜允之既然想从他身上着手,留着此人也好,想来以玉楼主的本事,要让一个活人守口如瓶也是易如反掌。”
“毕竟是秋后蚂蚱,蹦跶不了几日……”
讥讽声声入耳,藏在床下的杜允之心中恼怒之余,背后又升起了一股寒意。
就在这时,鸳鸯忽然道:“兰姑是玉楼主的左膀右臂,您今日亲身至此,足见玉楼主的诚意。陈敏的死活眼下已无关紧要,倒是另一件事,须得尽快办成。”
兰姑语气一沉:“你且说来。”
“昨夜,有人去过百花街,找到了安神香的来源,幸好咱们主子有先见之明,特地在附近留了眼线,待人一走便将那掌柜满门都灭了口,可这事毕竟仓促,恐怕欲盖弥彰。”
“今日有人前来顺藤摸瓜?”
“实不相瞒,正是萧阁主与姑射仙。”说到此处,鸳鸯脸上流露出忌惮之色,“我在得到消息后,立刻下令眼线撤离,可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迟早都要查到建王父子身上,到时候……”
兰姑幽幽道:“一旦东窗事发,建王父子大难临头,你跟你的主子也落不得好。”
鸳鸯脸上浮现怒色,她用力一掐掌心,低声道:“主子的意思是,与其提心吊胆,不如永绝后患。”
最后四个字一出,房间内霎时静得落针可闻,连醉人的熏香都似带上了杀气。
半晌,兰姑冷声道:“对宗室亲王下手,你们好大的胆子啊。”
鸳鸯强笑道:“事已至此,别无选择。”
“不是别无选择,只是这个法子对你们最有利。”兰姑目光森然地看着她,“眼下我们楼主负责鸿胪寺那边,建王父子若有个好歹,你们大可高枕无忧,我等闹不好就要陪葬了。”
“兰姑且慢动怒,主子他是诚心与玉楼主合作,绝无过河拆桥之意。”鸳鸯连忙道,“明天是乌勒国尊奉的天神诞日,使臣郞铎将在安泰坊设长生宴,不少外使和达官显贵都接到了请柬,听雨阁必定派人暗中盯梢,届时只要巧做安排——”
她抬手在粉颈上轻轻一划,又把满盏茶水倒进另一只空杯里,一切尽在不言中。
兰姑沉默了片刻才道:“你确定建王父子会赴宴?”
鸳鸯道:“万无一失。”
“理由?”
“陈敏那贪婪小人辜负我主厚待,被郞铎以重金收买,为他在京中牵线搭桥,建王父子亦在其中,这场长生宴本就是郞铎为他二人所设,他们岂会不来?”
“……”
这一番话落入杜允之耳中,无异于雷霆霹雳,心神骤然一乱,呼吸也随之松懈。
“谁?”
兰姑正欲答话,脸色猛地一变,扬手便是一把飞刀从袖中射出,朝着床榻之下急射而去!
刹那间,刀锋刺破床幔,杜允之避无可避,唯有就地一滚逃出床底,却听头顶劲风落下,只见鸳鸯罗裙飞转,抬腿朝他头颅踹下,绣花鞋前赫然迸出了一截刀尖!
来不及多想,杜允之又是一滚,刀尖擦过他的脸落在地上,顷刻刮出一道白痕,他趁机挥出折扇,扇面自下而上划向鸳鸯腰腹,却在中途被一只手生生挡下。
“原来是你!”灯火摇曳,兰姑看清了杜允之的脸,眼中杀机毕露。
杜允之振臂一翻将她震开,发现鸳鸯已封住自己的后路,他掂量了下双方实力,心里暗自叫苦,脸上却不敢露怯。
“真是让人料想不到,这桩案子从头至尾都是贼喊捉贼,难怪调查起来举步维艰呢。”他斜睨着鸳鸯,“你究竟是谁?”
杜允之的确看不起风尘女子,可在他盯上陈敏那天,与其相好的鸳鸯也不会被他轻易放过,早就命人查了她的老底,而据情报来看,她就是留香院从小买进来的人,因为生得花容媚骨,被老鸨子从小调教,过往种种皆有迹可循,根本不可能学得这样一身本事。
除非他面前这个人,根本不是原来的鸳鸯。
“鸳鸯”对他嫣然一笑,与兰姑交换了个眼神,两道身影齐齐闪动,掌风腿风几乎同时杀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