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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苍茫,落日西斜。
杜允之在外奔走了大半天,此时方才得知姑射仙入京的消息,忙不迭赶向浮云楼,其坐落在平安坊西北角,与东北角的惊风楼遥相对立,习武之人加快脚程,只消小半个时辰便可抵达。
纵观听雨阁四部,两代浮云楼的楼主皆不久留于京师,唯有副楼主陈朔常年在此坐镇理事,他是季繁霜的心腹,亦是江烟萝的臂膀,以性命向姑射仙效忠心,自不敢生出半分异想,故而浮云楼主院日常封置,只在江烟萝偶尔来京时开用。
杜允之碰壁数日,今儿个又在玉无瑕处吃了教训,早已心急火燎惶恐生,顾不得礼数周全,走密径来到主院外,发现这里无人看守,正要推门而入,院中之人却已提前察觉,先一步打开了门。
“属下杜允之,拜见——”
声音戛然而止,杜允之愕然看着面前玄衣灰袍的青年,脱口而出道:“你怎的在此?”
“我为何不能在此?”昭衍笑眯眯地反问,“倒是杜馆主,琅嬛馆重出江湖不过一载,正是风生水起之时,你不好生经营门庭,怎么来了这里?”
这话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杜允之本就对他心存敌意,当下更为记恨,忍着怒气强笑道:“我有要事在身,急见仙子,请小山主行个方便。”
昭衍爽快地放他进来,转头对守在正房门外的秋娘低语几句,后者扫了杜允之一眼,微微颔首便进屋去了。
不多时,正房大门再开,江烟萝拢着件白毛滚边红披风从中走出,她刚结束沐浴,此刻面无粉黛,披发尚湿,清水出芙蓉般楚楚动人,看得杜允之心中一热,旋即想到先前在栖凰山上发生的事情,忍不住往江烟萝的脸上多看了几眼,那处皮肤光洁,白皙如玉,浑不见毒疮留痕。
想到姑射仙那手神鬼莫测的蛊术,杜允之只当她是伤愈了,可这念头一起,心中总有一根刺扎着,莫名觉得当日之事另有端倪,偏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心思纷乱间面上也流露出些许异样,尽被江烟萝收入眼底。
她敛眸,挥手示意秋娘去院外守着,这才道:“你入京十日未有音信,我还当你已发落进了暗狱呢。”
闻言,杜允之登时回神,连忙道:“仙子,并非属下有意为之,实是那玉无瑕她……”
“玉楼主若将你打入暗狱,说明她还肯用你,吃些教训也好给上头一个交代。”江烟萝打断了他的辩解,“如今她不处置你,也不急着剥除你手中权柄,无非是把你当个靶子立着,等你受够了明枪暗箭,不必她来动手,你自会不得好死。”
杜允之猛地打了个寒颤。
他怕死,尤其在幼时目睹了家破人亡的惨祸后,“贪生怕死”这四个字几乎刻进了杜允之的骨子里,既倾慕江烟萝的容貌风姿,又畏惧她的心狠手辣,所以在江烟萝给他选择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趴下来做了她的一条走狗,为她驱使狂吠,为她扑敌咬人。
杜允之强压下满心惶恐,低头道:“求仙子救我!”
平心而论,江烟萝对杜允之是有些失望的,她虽不曾见识过其父杜若微的风采,但从季繁霜留下的密卷里不难窥出这位琅嬛馆馆主的手段,于是在找到杜允之后,她对他并不吝啬,可绣花枕头就是绣花枕头,纵使金玉其外也难掩败絮其中。
她出关后,春雪便将杜允之擅闯栖凰山求见的始末如实禀报,事涉破茧期,江烟萝已动了杀心,遣其入京是她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然而杜允之在京中蹉跎了十日,连收拾残局都做不到,还要上门求她援手,留之何用呢?
心思转动间,江烟萝安抚似地一笑,道:“你且将事道来,我听罢再做打算。”
杜允之不疑有他,忙将近日来发生的事情连同自己打探到的情报一股脑说了出来,又提及了今早抓捕礼部右侍郎陈敏一事,道:“属下已调查清楚了,那陈敏是寒门出身,得了萧正风青眼才在官场上步步高升,去年他被升为右侍郎,主要负责鸿胪寺那边事宜,与乌勒国使臣郞铎密有来往,收受了不少金银财物……”
听到这里,一旁的昭衍不禁抬头看向江烟萝,后者眼眸微眯,显然跟他想到了一处去——陈敏既然是萧正风的人,那么他私下接触郞铎一事,背后是否有萧正风授意呢?
江烟萝的指尖绕着一缕湿发,忽然道:“此人已被抓进暗狱,由惊风楼负责刑讯,是也不是?”
拷问这活儿本该是落在忽雷楼头上的,只是楼主冯墨生被牵扯进了云岭大案里,他自己死无葬身之地,亲眷老小俱受殃及,身后名还让昭衍利用得彻彻底底,当真是死不瞑目。如此一来,萧正则收回了明面上的权柄,江烟萝占了暗地里的偏移,忽雷楼现已形同虚设,紫电楼又被萧正风牢牢把控,听雨阁的实权重利便顺势向惊风楼和浮云楼倾斜,也不枉玉无瑕在云岭案后帮忙收拾尾巴。
杜允之眼中掠过一抹恨意,道:“是,属下第一时间向玉无瑕禀报消息,她便指挥暗棋抢在兵马指挥司前将人拿了,可她依旧咬着鲤鱼江之事不放,勒令属下尽快抓出内鬼,否则就要按规矩处理。”
江烟萝勾起唇角:“你当真不知道自己栽在了谁手里?”
杜允之呼吸一滞,旋即攥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地道:“属下已经查到,补天宗现任暗长老尹湄乃玉无瑕之徒,是她故意放在周绛云身边的耳目,周绛云又与玉无瑕旧情匪浅,他对此事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不定早就跟这贱妇串通一气,故意做局陷害我,想要借此针对于您!”
他总算没有蠢到底,起初未有察觉,入京后反复思量,已把鲤鱼江之事的真相看破了七七八八,也因此举步维艰。
玉无瑕让杜允之找出“内鬼”,可那个内鬼十有八九就是她自己,蛛丝马迹早该被她销毁干净,杜允之若真查到了什么,只会先一步去见阎王。
他想多活些时日,便只能做一个任人利用的废物。如此担惊受怕之下,杜允之终于等到了江烟萝入京,他对玉无瑕深恨刻骨,打定主意要先下手为强,这才来找自己真正的靠山。
怕江烟萝举棋不定,杜允之又加把火道:“据属下所知,周绛云魔功大成指日可待,不论结果如何,尹湄都不可能久留补天宗,玉无瑕定会为自己的徒弟铺路……属下能坐在今日的位置上,皆仰赖您一手推动,玉无瑕要扶她的人上位,这是背弃了与您的约定,难道您要将吃下的肉再还给她么?”
“说得倒是不错。”江烟萝脸上笑意渐深,手指轻抬杜允之的下巴,正当他心猿意马时,那两根玉指倏地用力,几乎要将颌骨捏碎。
杜允之登时吃痛,跪在地上不敢挣扎,眼看着江烟萝站起身来,分明是娇小纤细的女子,此刻却有着让人难以呼吸的压迫感。
“我将你放入惊风楼,算来已快三年了。”江烟萝轻声道,“倘若没了头顶大山压着,换你接掌惊风楼,有几分把握?”
这话一出,杜允之本是满心忐忑,惊愕过后骤变狂喜。
“玉无瑕让你抓出‘内鬼’,你就好好办事。”江烟萝笑得意味深长,“现在京中风波四起,各方势力暗流涌动,她奉命监视鸿胪寺外使和诸宗亲的动向,这是重任也是要责,你可明白?”
杜允之朝她拜下:“属下定不负仙子厚望!”
与来时焦虑不安的心情不同,杜允之这回走得轻快从容,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装了半天闷嘴蚌壳的昭衍才笑出声来。
“也算是个聪明人。”他不无惋惜地道,“就是聪明没用对地方……拿你当刀使,好大的胆子,佩服佩服。”
江烟萝坐回石凳上,顺手捋了一把湿发,昭衍便站到她身后,双掌运起些微柔和阳劲,替她将头发烘干。
感受到阵阵暖意上涌,江烟萝有些困倦地半闭起眼,喃喃道:“他刚才说的话也未必全然有错,玉无瑕……不是好对付的人,她既然亮了刀,我没有生受着的道理。”
“你也认为鲤鱼江的事是她指使尹湄所为?”
“周绛云既然知道尹湄的身份,那么她就只能做一枚明棋,玉无瑕不会蠢到轻易过界,但这件事跟她脱不了干系,症结还在那个鉴慧身上。”江烟萝给自己倒了一盏温水,“他八成是平南王府的人,两月前袭击我的大和尚怕也一样,玉无瑕即便没有归顺平南王府,两者之间也该有利害牵扯,至少算是半个同盟……殷令仪病得真是时候,我可算明白了。”
昭衍将干发拨到一旁,问道:“你待如何?”
“玉无瑕手里固然拿捏着我的把柄,她在我这儿的底细也不干净,咱们彼此彼此,还不到图穷匕见的时候。”
“可你指使杜允之找她的麻烦。”
“以玉无瑕的本事,若猜不到杜允之来向我求救方是笑话,我不过是顺意而为,她该承我人情才对。”顿了下,江烟萝又道,“倒是你,不想趁此机会做些什么吗?”
她仰起头,巴掌大的小脸被发丝遮住少许,愈发显得温柔无害,但当昭衍低头与之对视,背后又升起了熟悉的寒意。
“目前而言,玉无瑕要做的事与我并无冲突,甚至可以算是乐见其成,我不准备给她添堵,甚至不吝于帮手一把,只是……”昭衍语气渐沉,“今年的腊月廿三,已经不远了。”
六年前的腊月廿三,傅渊渟葬身于绛城钟楚河,他的性命是玉无瑕进入听雨阁的投名状,哪怕过去了近两千个日夜,昭衍也没有忘记那一天的雪有多冷。
双手渐渐滚烫,湿发的水分很快被蒸干,江烟萝适时抽走了自己的头发, 反手覆住了昭衍的手背。
“阿衍哥哥,”她抬眸看着昭衍,“你恨我吗?”
昭衍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将一缕乱发别到江烟萝的耳后,笑道:“有些事是不容人后悔的。”
他不能回头,她也不会改变,那便是多说无益。
江烟萝显然听懂了昭衍的言下之意,她放开他的手,端起凉掉的茶水轻抿一口,缓缓道:“白日里,我进宫看过殷令仪,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撇开杜允之的胡思乱想不提,昭衍其实只比他早一会儿来到这里,正赶上江烟萝从萧正则那边回来,她沾染了一身病气,裙摆又被茶水泼溅,不肯再多忍受片刻,进了主院便使人烧水沐浴,是以昭衍在院中等候,两人尚未来得及互通消息。
江烟萝将自己的发现一一说来,昭衍听罢倒有些意外,再想到旁听萧正则与玉无瑕的那番话,这事恐怕水深难测,忍不住道:“你所说的这两种可能,都意味着麻烦不小。”
倘若那诱发毒性的药引真在安神香里,或是萧太后有意为之,或是有人借此加害,这件事都将导致难以预计的后果,而江烟萝意识到了这一点,这才将烫手山芋丢到萧正则手里。
“看来你对萧阁主颇有好感。”江烟萝眨了眨眼,“在演武场上,你连杀意都没能克制住,眼下竟为他着想了,莫非在我离开之后,你二人相谈甚欢?”
昭衍点头道:“抛开立场,他是个很不错的人,我若能交到这样的朋友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江烟萝挑了下眉,纤纤素手搭在了他的腕上,柔声笑道:“这我可真好奇了,萧阁主究竟与你说了些什么?”
昭衍知江烟萝性情多疑,也无意在这点小事上与她生隙,便将之前那番话说给她听,提及萧正则对他们在关外的布置亦有知悉时,他特意关注了江烟萝的神情变化,发现她面色如常,便在心里对这两人的关系加了一层慎思。
他们是敌人,又不全然是敌人。
“萧阁主确是个言出必行之人,他肯对你许诺,说明是真把你放在心上了,不过……”江烟萝抿唇,“千金之诺虽好,怕你承受不住。”
昭衍本就没有向萧正则投诚的想法,闻言只是失笑:“愿闻其详。”
“忽雷楼。”
江烟萝定定地看他一眼,吐气如兰地道:“寒山归靖,你以寒山之主的身份接受朝廷招安,他会说服太后和皇上,提拔你为忽雷楼的新任楼主,如此便可将寒山设为听雨阁在关外的一大据点,顺势将我埋下的钉子拔除或收为己用,以此分化你我二人,一举数得。”
昭衍想了想,不禁道:“听起来是个不错的提议。”
“的确不错,可你愿意接受吗?”江烟萝凑近了他,“冯墨生把持忽雷楼十多年,他的势力可谓根深蒂固,一朝身败名裂后不还是被瓜分殆尽?如今的忽雷楼只剩下个空壳子,萧正则跟他爹不同,他是要将刀剑尽握于手的霸王,你纵有天大本事,一旦坐上这个位置就翻不出他的手掌心,结果如何不必我明说。”
她的吐息像一条带着香气的蛇,冰冷滑腻地在昭衍耳畔游走,令他有些不适地别开头,叹气道:“这便是我辈江湖人不愿与朝廷权贵打交道的原因了。”
“可惜你已身在局中,回头也晚了。”
江烟萝伸手点戳他的胸膛,孩子气般道:“阿衍哥哥,我们性命相依,你只能选我,其他人的话说得再如何漂亮,总归是骗你的。”
昭衍反问她:“那你呢?”
“你要报仇雪恨,我要做人上人,这并不冲突呀。”江烟萝巧笑嫣然,“忽雷楼这样的烂摊子有什么好?你一心一意跟我,待我取而代之,风云交变乾坤动,岂不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