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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萧太后的懿旨,听雨阁的天干密探简直无孔不入,在京十六位宗亲,包括遭受毒害的殷令仪在内,他们在过去这一个多月里做过的事、见过的人乃至说过的话都被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经过层层精要筛选,最终汇成了玉无瑕手中这封情报文书。
寥寥两张白纸黑字,统共禀报了两件要事——
一是据探子查证,自今年三月始,建王殷焘频繁与京中勋贵走动,联合礼部尚书余建、都察院左都御史刘玉德等人密谋太后还政之事,世子殷宁亦时常混迹于茶楼客馆,同文人士子结交;
二是今年八月北疆生变之后,乌勒国使臣郞铎先后三次求见永安帝,萧太后代为宣见,斥乌勒侵犯大靖北疆重镇,质问其是否要盟约,郞铎此人巧舌如簧,拒不承认“野狼”偷袭雁北关一事,暗中同部分宗室及文武大臣来往,意欲游说回旋,拖延朝廷召开征讨乌勒之议。
“清和郡主可与他们有过交集?”
“郡主自入京以来,太后怜其体弱,特许下榻宫中,平日多在慈宁宫侍疾,非节庆大典不见外人。”
“她身边的人呢?”
这一回,玉无瑕沉默了片刻才道:“随清和郡主一同入京的平南王府护卫仅有四名护卫,贴身侍奉她的两名婢女皆为萧楼主所指派,待到入住慈宁宫偏殿,太后点选了两班侍卫和六名宫女给她,属下已让密探们各个摸底过,除了一个名叫‘青鸢’的婢女,其他人并无异常。”
萧正则抬起头来,语气微妙地问道:“这个青鸢,是萧正风派去的人?”
“是。”玉无瑕道,“青鸢、红霞二人隶属紫电楼,本为地支暗卫,后被萧阁主送至清和郡主身边伺候。”
说是伺候,实为监视,萧正则对此不置可否,他只在意一点:“郡主入京之后,不曾将这二人遣回?”
“红霞已回归紫电楼,青鸢因擅岐黄温补之术,故被郡主留用。”
“此人有何不对?”
“没有。”玉无瑕面如寒霜,“不等属下派人查探,她就已经死了。”
正堂内一时寂静下来。
萧正则忽然问道:“小山主有何看法?”
坐在一旁的昭衍正若有所思,闻言一怔,旋即叹了口气,道:“红颜薄命,实在令人悲惜。”
萧正则不言,玉无瑕倒是笑了一声,打趣他道:“似你这般年纪,怕连女人的滋味都未尝过,竟也知道怜香惜玉?”
“美人如花,我见犹怜。”
“你不曾见过,怎知她是位美人?”
“萧楼主素有爱美之心,这位姑娘既能被他信任重用,又得郡主的青眼,那必然是个兰心蕙质的美人了。”昭衍不无惋惜地道,“可惜在下无缘得见,否则至少也要厚着脸皮蹭她一碗羹汤尝尝。”
他态度轻浮,萧正则却无不喜,反而略作沉吟,追问道:“死因为何?”
“失足落水,溺毙。”玉无瑕敛了笑容,“这是对外的说法,实际上……在郡主被确诊中毒后,伺候她的人里里外外都被换过一批,青鸢身为贴身婢女,又是萧楼主亲自指派的钉子,出了这么大的事她难辞其咎,当晚就被带去了刑房,萧楼主命人用了‘雨浇梅花’之刑。”
听到“雨浇梅花”四个字,昭衍撑头的手僵了一下。
他面色不改,眼神却冷了下来,看玉无瑕转身从匣子里取出一物,乃是一张浆燥后的白绵纸面壳,厚逾半寸,五官轮廓清晰立体,仿佛是剥了张活人脸。
青鸢的确是位美人,若非她生得漂亮,怎能连拓摹下这样一张面具呢?
昭衍低下头,将盏中茶水一饮而尽,入口滚烫,过喉已凉。
萧正则盯着这张面壳子看了片刻,眉头微皱,显然对萧正风的手段厌恶至极,又道:“可有问出什么?”
玉无瑕摇头道:“属下去晚一步,人已死去多时,说是一无所获。”
萧正则发出了一声冷笑。
“明知亲王之女身份贵重,他还将自己的人留在郡主身边,出了事又想撇清干系,哪有这般容易?”
这话与玉无瑕心中所想不谋而合,可她是个极懂分寸的人,哪怕深知萧家兄弟之间的腌臜,此刻也不会多言半句,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原地。
果不其然,萧正则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将文书丢回玉无瑕手里,吩咐道:“继续查,宗亲那边不可放松,也不必加派人手,但是……”
顿了顿,他眼中掠过一抹锋芒:“派人盯紧鸿胪寺上下,尤其是乌勒使臣居住的驿馆,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能放过。”
在此波云诡谲之际,宫里出了这档子事,那些对削藩心怀怨愤的宗亲大有嫌疑,这帮另有企图的外使也不清白。
玉无瑕领了命令,迟疑道:“萧楼主那边——”
“你不必过问,下去吧。”
萧正则既出此言,玉无瑕再无二话,当下行礼走人,临行前用眼角余光瞥了下昭衍,见他老神在在,脚步未停地出了门。
她一走,正堂内便安静下来,萧正则端起茶盏慢品,昭衍也难得偷闲,闭目回想起先前那一战来。
那场半途而废的切磋,说来惊心动魄,其实只发生在短短一炷香的时间里,却是昭衍出师以后初尝大败。
他甚至不知萧正则是否留手了。
纵观昭衍半生所见,唯有两人能与萧正则匹敌,即为傅渊渟与步寒英。
前者早在六年前就已经是个死人了,至于后者……倘若倾力一战,恐怕胜负难料。
自己将要对上的,就是这样一个死敌么?
昭衍自小便有股子不肯服输的韧劲,眼下却是头一回生出了未战先怯的恐惧。
“你的呼吸乱了。”
就在这时,萧正则突兀开口,声音不轻不重,却像一道惊雷,猛地在昭衍耳畔炸响。
他回过神来,见萧正则正盯着自己,于是道:“一时想岔罢了。”
萧正则饶有兴趣地问道:“你方才想到了什么?”
昭衍睁眼说瞎话的本领早已炉火纯青,被他一问也不虚,故作犹豫地道:“不过是些无稽之思,没凭没据,当不得真,只恐冒犯了阁主。”
萧正则一笑:“我度量不大,也没小气到会为一句话开罪于人,你且说来听听,我自有判断。”
言至于此,昭衍撩起眼皮看他,忽地语出惊人:“萧阁主在担心兄弟阋墙么?”
萧正则一怔,而后道:“你还真是敢想敢说。”
“您既然问了,我总不能胡编乱造。”昭衍摊开手,“不过,若换了别人在此,打死我也是不敢说的。”
萧正则大笑。
“看来姑射仙着实待你不错,连这些阴私事也与你说道。”一笑过后,萧正则放下茶盏,“你对我们之间的事清楚多少?”
昭衍想了想才道:“不多不少,既不会两眼一抹黑,也不会成天担惊受怕。”
萧正则年长他近二十岁,又身居高位数载,横看竖看都能当昭衍的前辈,如今交谈起来,却有一见如故的相惜感,被这么搪塞也不动怒,笑道:“不错,为人处世最重要的莫过于知深浅、明进退。”
昭衍叹道:“可惜世上如我这般聪明的人不多。”
“的确,多的是自作聪明的人。”萧正则吹了口茶上热气,澄碧色茶汤映出一双平静眉眼,难辨喜怒。
昭衍觑着他的脸色,试探道:“看来萧楼主在这一年里给您使了不少绊子。”
萧正则反问他:“这难道不是你们所乐见的吗?”
被人当面戳破与江烟萝之间的合谋,昭衍仗着七尺不穿之脸皮,连一丝尴尬也没露出,拱手道:“果然瞒不过您,只是……阿萝固然打着渔翁得利的算盘,但您二位不是鹬蚌,而是虎狼,毒狼再怎么凶恶,总是斗不过猛虎的。”
萧正则淡淡一笑,道:“我确实不怕他翻过天去,他没那本事。”
“但您怕他被人利用而不自知。”昭衍看着他,“宗亲、外使,二者不论哪个都是轻易沾手不得的祸端,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一瞬间,萧正则淡漠的眼神倏变,仿佛卧虎惊醒,凌厉霸道的气势骤然压下,迫得昭衍呼吸微滞。
他知道自己切中了要害,继续道:“您特许我旁听密报,便是为了这点吧。”
萧正则凝视他片刻,周身气息收归,轻声道:“是,你意下如何?”
“不如何。”昭衍按了按额角,“这件事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端看您想要个什么结果,以及……清和郡主的命,够不够硬。”
“若作最坏打算呢?”
“那就是难如登天!”昭衍断然道,“不论是谁痛下毒手,待清和郡主一死,朝廷削藩之策必不可能顺利推行下去,届时内忧外患并发,朝野上下都要大乱,除非……朝廷肯在燎原火起前壮士断腕,给出一个能令天下信服的交待。”
然而,到了那个时候,所谓交待就不是萧太后能做主的了。
萧正则垂眸,道:“你所言不错。”
昭衍却笑了起来:“想必您心中已有打算了。”
“我此番催令姑射仙入京,正是为了亡羊补牢。”萧正则缓缓道,“惊风楼查了月余,幕后之人始终隐而不现,并非玉无瑕办事不力,只因线索已断,最重要的一环卡在了追溯毒源上,换作姑射仙亲自出马,情况或有进展。”
时至今日,昭衍自不会怀疑江烟萝的本事,只是他在不久前才与殷无济相叙,心知殷令仪这来势汹汹的毒症实非为人所害,若江烟萝铁了心追根究底,恐怕不妙。
心念转动间,他微微低下头去,道:“诚然,清和郡主若能转危为安,此局无解自破,但是……”
萧正则听出了他未尽之意,手指摸索过官帽椅扶手,眼底慢慢渗出了寒意。
“生死有命,谋事在人。”他不紧不慢地道,“我将调查外贼的重任交给玉无瑕,让姑射仙去揪出内鬼,剩下随机应变这件事——你可愿为我分忧?”
这是一杯鸩酒。昭衍如是想到。
萧正则的意思很明显,殷令仪的毒症能解固然最好,可要是回天乏术,就得及时止损,人可以死在京城,凶手却不能与萧家有关,宗亲与外使虽然麻烦,也未尝不能利用。
只是,要做成这件事,非昭衍这般人不可。
昭衍相信自己就算拒绝,萧正则现在也不会动他,但错过了这次机会,他就连孤注一掷的胜算也没了。
“承蒙萧阁主信重,愿效犬马之劳。”昭衍站起身,朝萧正则躬身一礼,行礼刚过半,手臂便被一股无形气劲托起。
萧正则盯着他看了片刻,突兀道:“你虽与姑射仙关系匪浅,但也算得上听雨阁的人,寒山既是兵家危重之地,如今又没了步山主坐镇,聪明如你当为自己、为部族早做打算才好……此番你助我一臂之力,我也不吝投桃报李。”
他是明人不说暗话,态度坦荡大方,即便昭衍心里五味杂陈,此刻也不会怀疑萧正则是真的想给他和寒山一条退路。
这样一个人,竟然会是鬼神惧恶的听雨阁之主。
昭衍道:“我有一惑不解。”
“你说。”
“自我重返中原,遇见之人不知凡几,可不论黑道白道,他们见着了我,总会问一件事……”昭衍面上笑容褪去,“唯独您,本该是最关心此事的人,竟一字不提。”
他说得隐晦,萧正则却是心知肚明。
难得的,堂堂听雨阁之主长叹了一口气,道:“你说错了一点——我并不关心此事。”
昭衍一愣,只听萧正则语气淡淡地道:“于我而言,寒山的价值远在某一个人之上,即便那个人如何重要,当他不在其位,所谓生死下落俱没了意义,姑射仙怕也是如此想的,所以她没有枉费心力去查证真伪,而是抓紧机会牟取利益……换作是你,难道会指望一个‘死人’回来翻天覆地?”
人死万事空。
寥寥五字道尽世态凉薄,所谓残酷从来不止于性命攸关。
昭衍沉默了半晌,终是忍不住问道:“萧阁主如何看当今天下呢?”
“天下如何,我一人的所见所想不过虚妄。”萧正则抬手轻拍他的肩膀,“都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可在很多时候,天下是一间满目疮痍的破屋子,有人无动于衷,有人拆东补西,甚至有人堆柴点火付之一炬……任何人都不能左右全局,我等所能做的,只是尽本分而已。”
昭衍浑身一震,他下意识地看向萧正则的眼睛,那里面仿佛包罗万象,又好像一无所有。
恍惚间,昭衍竟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正堂的,直到一滴冰凉雨水落下,他才堪堪回神。
不久之前还是晴空万里的苍天,如今已是乌云密布,闷雷声隐隐传来,仿佛将要合拢的乌黑棺盖,沉重压在所有人头顶。
“啊,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