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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张天罗地网,从铺展到结成只在瞬息之间,萧正则本已提掌欺近,冷不丁一线寒光闪过喉前,江烟萝手指勾动,丝网骤然收缩,萧正则当即脚下一点纵身冲霄,那根梅花桩被丝线勒住,切豆腐般轻易碎裂开来,如此柔韧锋锐之物,当真世所罕见。
一击落空,江烟萝振袖抖手,缩小成团的丝网又如烟花绽开,那一道道丝线纵横密布,如臂如指般收放自如。萧正则几次动身都未能从丝网中彻底脱身,反被江烟萝困在方寸之地,昭衍见此情形,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当即捉隙而入,一剑朝着对方胸膛刺去。
萧正则虽然受困一隅,行动却是迅捷无碍,只一抬眼便窥出剑锋来路,脚下向后一错,人也侧身一让,左手翻转拨向剑刃,右手曲臂荡出,如此一守一攻竟无破绽可寻,眼看就要将昭衍擒个正着,不想两手同时落空,昭衍凌空一折腰,身子倒转上翻,连人带剑如那流星飞坠,向着萧正则当头斩下。
与此同时,江烟萝双手交错力振,十指连弹如奏曲,绷紧的丝线骤然生波荡开,或剧颤,或兜转,仿佛一条条闻腥而动的毒蛇,悉数朝着萧正则绞杀而来,随着江烟萝飞身凌云,天罗地网也拔地而起,将昭衍与萧正则两人都困锁其中,使之避无可避!
“来得好!”
沉声一喝,萧正则不惊反喜,他此刻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便将双手一拍,右掌擎天横举,左拳轰地下震,磅礴浑厚的真气倏然外放,仿佛天穹破洞,奔涌出九霄风雷,煌煌天威聚于一身,霎时冲得人不敢逼视。
无名剑铿然斩来,却被护体罡气所挡,生生滞在了萧正则掌上半寸之处,再不得寸进,同时拳风落下,犹如地龙翻身,满场火炭被震得四溅而起,那些火焰碎石像是长了眼睛,狂风暴雨似的逆冲飞起,直向江烟萝打去。
火浪来袭,江烟萝只得松手后撤,眼见两道人影从中飞出,猛地屈指一弹,又是一枚银针射出。萧正则甫一动身,眼角余光便见幽光闪烁,来不及躲避抵挡,只将头颅一偏,那枚银针擦着他眼角掠过,连根没入高墙上,再也寻不见了。
受江烟萝阻挠片刻,昭衍已飞退丈外,他一剑未尽,反被劲力震伤,此刻脸色惨白,眼睛却亮如寒星,分明是纵身向后,手臂蓦地回荡向前。
当下是青天白日,却有流星一闪而逝。
萧正则忽然屏住了呼吸。
“这是——”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若这世间真有一物灿若流星,当为此一剑,参商!
萧正则的眼中才映出剑光,剑刃已破空而至,霎时云破天开,风声、火声、惊呼声,俱都在此一瞬消弭殆尽,他唯一能听见的,便是剑锋穿透骨肉的裂响。
昭衍脸上却没有笑容,连江烟萝的眼睛也微微睁大了。
千钧一发之际,萧正则身在半空无处退避,“参商”又如飞虹流星,快过天下任何招式,他所能做的,只剩下抬手抵挡在喉前。
飞剑气贯长虹,破开了萧正则混元霸道的护体罡气,从他掌心穿过,然后——
戛然而止。
他竟以单手之力,生生抓住了这一剑。
“好剑。”
掌心鲜血淋漓,依稀可见森然白骨,萧正则面上竟无一丝痛色,甚至不见怒恨,仿佛穿骨之伤与蚊虫叮咬无二,连语气都平静如初。
一点血痕涌出嘴角,昭衍旋身避开火炭,踉跄两步落在了演武场一角,江烟萝亦飘然飞下,伸手托住了他兀自颤抖的右臂。
她心知肚明,昭衍现在一定不好受。
江烟萝问道:“你如何?”
昭衍咽下一口血,摇头不语,江烟萝便将他上衣解开,取银针刺入天池、关元两处穴道,指尖拈住针尾,阴柔真气渡穴入体,强力压下他体内翻涌乱闯的截天阳劲,连心蛊虫也受她指引,于心脉处缓慢游走,辅助疗愈经脉内伤。
一时间,昭衍心口那团血纹好似活了过来,随着心跳用力和呼吸变奏,一下一下起伏闪动,诡异又妖冶。
不一会儿,江烟萝收功撤手,萧正则也缓步走来。
他已将无名剑从掌中拔出,剑刃虽细,却是锋利无匹,只一下就将他的掌骨洞穿,伤口附近连烂肉碎骨也无,倒方便了萧正则拔剑,此时他将剑上的血擦净了,直接递回给昭衍。
“你不过弱冠之龄,能有这身功力,使得出这样的剑术,委实令人惊叹。”
鲜血滴落,萧正则浑不在意,反而由衷赞道:“你有天赋,根骨也好,最难得的是肯勤下苦功,假以时日必名列武林之巅,成就不在令师之下。”
昭衍张了张口,他向来舌灿莲花,现在竟没能说出话来,沉默着接过无名剑,反手还入鞘中。
江烟萝笑道:“我等手段尽出,也不是阁主一人之敌,您如此过誉,我们实在愧不敢当。”
“你知晓我的脾气,不必说这些面子话,我也不是轻易夸赞谁的。”萧正则淡淡说着,目光又落回昭衍身上,“不过,这一剑着实很好,也不够好。”
昭衍道:“请萧阁主赐教。”
萧正则沉吟了片刻,斟酌着言语道:“虽说师徒如父子,但各人之间终有不同。你师承步山主,他亦对你倾囊相授,可你毕竟不是他,也做不成他,倘若一味效仿,终你一生不过步其后尘,你当慎思。”
昭衍浑身微震。
这话有些交浅言深,但切中要害。自昭衍跟随步寒英习武以来,所见所学无不受步寒英的影响,经年累月下来,连一些用剑的小习惯也学了七七八八,如此一来,他的进境可谓突飞猛进,但刃生双面,他也被限制在了步寒英的影子里。
最明显的便是这一剑“参商”。
画有三重境界,形、意、神。
剑也有三重境界,式、气、心。
六年来,昭衍穷尽心力学成了前两者,可最后也最重要的剑心,他始终不得开悟,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层纱笼在眼前,那座山分明就在咫尺之间,可他看得模糊,触碰不得。
因此,同样的一招剑法,由步寒英施展出来就是天下无解之剑,落在他手里,便只是一个绝招。
剑道瓶颈不破,连累他的内功修行也举步维艰起来,在过去的一年来,昭衍历经数变,闯荡生死关不知凡几,却始终没有寸进。
原来,如此。
一刹那,胸中杀意散尽,灵台澄明清醒。
昭衍似有所悟,又仿佛什么也没抓住,他这次不再迫切地想要堪破什么,反而平复了心绪,徐徐吐出一口浊气,抬眼看向萧正则,忽然有些想笑。
造化最是弄人。
为他点破迷障者,是他立誓不死不休的仇人。
萧正则可知这一句点拨会有什么后果?
想来是知道的,因为在他说出这句话后,面上的笑容便淡了下去,抬起那只血流不止的伤手,沉声问道:“你想杀我吗?”
刀剑无眼,纵是切磋也难免留伤。
但无论如何,当昭衍用出了“参商”,这一战就不只是切磋了。
此言一出,演武场内的气氛骤然冷凝,就连散落满地的火炭也被寒意封冻,火星来不及闪烁几下便悄然熄灭,余温很快随风散尽,徒留一片死灰。
萧正则方才对昭衍的欣赏是发自肺腑,现在的杀意也是毫不作伪。
在出剑之前,昭衍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刻,他甚至算出了那一剑得手的胜算不到五成,可他终究不能心如铁石,当面对那千载难逢的机会时,冲动压过了理智,他想要放手一搏。
寒意来袭,空气也变得无比沉重,森然压迫而至,昭衍额角落汗,握住剑柄的手悄然用力,可没等他有所动作,一只纤细柔软的手就伸了过来,看似亲昵实则不容拒绝地将他按住。
“是啊。”
江烟萝嫣然一笑,她整个人都贴在了昭衍身上,手指有意无意地撩拨他心口上那道血纹,侧头看向萧正则时,明眸美如弯月,眼底却是一片冷光。
她轻声道:“毕竟,阿衍哥哥最是喜欢我了。”
萧正则定定看了眼那道血纹,转头与江烟萝目光相接。
姑射仙无疑是生得极美的,当年季繁霜已是人间绝色,可她比之江烟萝多了三分成熟风韵,少了三分清纯无邪。
江烟萝的眼眸澄澈透光,仿佛一池明镜春水,旁人望了进去便难自拔,可当她流露杀意,盈盈春水都在顷刻间凝结成冰,阴寒刺骨又锋利伤人。
萧正则早就知道,她想取自己而代之,时至今日没有动手,不过是胜算尚浅。
“我不善与人玩笑。”
对峙片刻,萧正则收起了那股择人而噬的恐怖气势,对江烟萝冷声道:“第二次了。”
第一次是去年栖凰山之变时江烟萝对他阳奉阴违,萧正则从来不会给人第三次机会。
江烟萝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笑着福了福身,这才道:“多谢阁主海涵,容属下为您看伤。”
萧正则睨她一眼,倒是没有犹豫,将伤手递了过去。
直到此刻,昭衍才悄然松开握剑的手,他看向背对自己的江烟萝,喉头滚动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出口。
萧正则手上的伤说轻不轻,说重也不重,得了他点头应允,江烟萝放出藏在身上的蛊虫,那些比蚂蚁更小的白色细虫流入掌心伤口,肉眼难见的肉屑骨渣或被清理出来,或被它们啃噬殆尽,虫子又化为新的血肉,它们覆盖在掌骨断处,筋脉重续,皮肉翻回,很快就止了血。
这是昭衍第一次亲眼目睹江烟萝施展蛊术。
蓦然间,他明白了姑射一脉传承百年不绝的根本,也懂得了殷无济那晚的左右为难。
“你的《玉茧真经》,到这一步已算大成了。”
萧正则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对江烟萝道:“你还要继续练下去吗?”
江烟萝抿唇笑道:“瞧您说的,我若在这般年岁就踏入止境,人生岂不是也到头了?”
萧正则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提此事,转而道:“清和郡主缠绵病榻已有月余,再耽搁下去只怕不妙,你过去看看吧。”
江烟萝此番上京正是因为此事,当下也不推诿,朝他行过礼就要带昭衍告退,却不想萧正则又道:“你自去便是,我与小山主还有要事商议。”
昭衍心下并无意外,闻言与江烟萝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转身而去,演武场内便只剩下了他与萧正则二人。
经过蛊虫治疗,萧正则手上的伤口已经合拢,他随意扯了条白布包扎手掌,将挂在兵器架上的衣袍披回身上,对昭衍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你随我来。”
不多时,他带昭衍绕回正堂,此时大门已开,四周护卫皆已就位,门前左右站着八道人影,当中一人臂绣黄风,腰佩“风”字令牌,显然是惊风楼的直属暗卫。
惊风楼之主玉无瑕已在堂内等候。
她来得不巧,赶上萧正则三人在演武场交手正酣,护卫不敢打扰, 玉无瑕也不急于一时,转而来到这里,悠然品过了两盏茶,终于等到萧正则携昭衍跨门而入。
玉无瑕搁了茶盏,萧正则示意她免礼,独步走到上首,一掀衣摆坐了下来。
在这一息之间,玉无瑕飞快跟昭衍对视了一眼,双方这些年里多有音信来往,到底是阔别已久,玉无瑕瞧着容光依稀,昭衍却已跟当年的毛头小子有了云泥之别,可惜眼下不是叙旧时机,两人只微一点头,各自错开目光。
萧正则开门见山地道:“查得如何了?”
玉无瑕轻按额角,笑得眼中带煞,拿起茶桌上的一份文书,双手递了过去。
萧正则一面翻阅,一面听她道:“自去岁八月以来,包括清和郡主在内,先后有十六位宗亲入京……”
朝廷削藩之心不在朝夕,去年云岭地崩后,永安帝下诏罪己,萧太后借机召各地宗室入京,名头是祭祖敬天,可这祭祀的日子挑来挑去也没选好,宗亲们远离封地已有一年,任是再迟钝的人也察觉不妙,但萧太后这回是谋定而后动,不仅京营兵马整合常备,北六州镇守总兵官也都换成了萧太后信得过的干将,而大靖在历经三王之变后,留下来的藩王大多享荣却无实权,寥寥几位如平南王这般掌有重兵的亲王都坐镇边陲,不可轻举妄动。
这一回,平南王称病告假,西南一带内有土人作乱,外有敌国袭扰,其女殷令仪代父入京,又打着为太后侍疾的名义,谁也挑不出刺来。萧太后虽是心有不甘,也知把握分寸,不敢在这内忧外患的局势下过于逼迫,对殷令仪多有厚待,尊荣比之今上的几位公主也不差,显然是拿她为质,以此为突破口对宗亲们软硬兼施。
萧太后的手段委实高明,短短一年时间,已有数位宗亲向她倒戈,可就在这至关重要的时候,殷令仪毒发病危了。
什么人最想要殷令仪的命?萧正则接手此案后,当即下令从这些宗亲查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