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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七章 终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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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石激起千层浪,两指弹出万般音。

    正如昭衍所料,那晚在白鹿湖发生的血腥变故不出三日就传遍江湖,江天养对亲女儿的如意算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听闻江平潮重伤垂危的消息后,他先是惊愕不已,旋即冲冠眦裂。

    江平潮总归是江天养一度引以为傲的长子,即便父子生隙情已非昨,也容不得外人动他分毫,尤其这个人还是方咏雩那丧家之犬。

    外人不知孤魂的底细,江天养却是一清二楚的,可他从不将此事放在心上,方咏雩纵有再多怨恨难平,眼下也不过是败犬一只,由周绛云圈养驱使,要不了多久便会被扒皮拆骨。

    事实却是这条恶犬狠咬了他一口。

    江天养已然怒极,可他心里跟明镜一样,以方咏雩现在的本事和处境,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挣脱周绛云的束缚肆意妄为,除非是那疯子有意放任。

    黑白两道向来是水火不相容,即便海天帮并非表面上那般光明正派,江天养对周绛云的厌恶也是毫不作伪,想来对方亦然。先前能够合作共赢,一是受迫于听雨阁咄咄紧逼的压力,二是双方各取所需,可如今局势大变,本就脆弱的盟友关系也变得岌岌可危起来。

    昭衍前脚护送江平潮抵达鱼鹰坞,后脚就听说了补天宗绛城分舵被一窝端的消息,这地方可谓是武林盟的卧榻之侧,却在三十多年前便被补天宗入侵掌控,先后经历过两次清剿,那些魔门暗桩都跟原上野草般斩之不尽烧之不绝,故而在去年栖凰山大劫时,补天宗的大批人马就是在此聚集出发,渡江过关直捣黄龙,杀了所有人一个猝不及防。

    然而,上次有海天帮暗中打掩护,这回却是江天养亲自来割腐肉。

    饶是昭衍有心看他们狗咬狗,在了解始末后也不得不为江家父女的手段叹服,他们一出手就对绛城下刀并不稀奇,妙的是在这次迅如雷霆的清剿行动里,武林盟只站了次位,用的也不是报私仇这种借口,而是不知如何推了绛城官府当出头椽子,把城里那些被补天宗暗中操控的赌场、烟馆和妓院等主要生意断了个一干二净,再由武林盟出面协助官府快刀斩乱麻,既不殃及无辜,也不错放一个,对上对下都能给出一份完美交代。

    点到即止,滴水不漏。

    这一看就是江烟萝的手笔。

    昭衍知道她看出了白鹿湖之事另有蹊跷,心下却是半点不虚,甚至在接到江烟萝的飞鸽传书后未有片刻犹豫,吃饱睡好就向江平潮辞别,策马负剑飞驰北上。

    八日后,他们在京郊会合,昭衍放马归山,坐上车夫的位置,驾着这辆青帐马车进了城。

    昭衍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来京。

    细算起来,他不过二十岁的年纪,从小到大也没过上几天安乐无忧的好日子,甫一走进满目繁华的京城,昭衍就忍不住左顾右盼,看到什么新奇玩意儿都觉得稀罕。

    车厢内只坐了江烟萝和秋娘二人,察觉到马车行驶变慢,秋娘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伸手就要敲击车门,却被江烟萝伸手拦住,她将帷幔掀开些许,发现马车正好驶入了百花长街,这里是西市最繁华的街道,大小商铺鳞次栉比,还有不少胡商在此做生意,是以一年四季都热闹非常,今日倒显得有些冷清了。

    江烟萝娇声道:“阿衍哥哥,帮我买份蜜花糕。”

    昭衍正好看着那间糕饼铺子,闻言一怔,继而将马车停在了路边,跑去店里要了一份蜜花糕和一包炸撒子,风一样奔了回来。

    江烟萝却只拿走了两块糕当茶点,将剩下的全给了他,昭衍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子也不推拒,就地将两包点心消灭干净,这才坐回原位,专心致志地驱车前行。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平安坊,听雨阁总坛所在。

    昭衍不止一次想过要将此地血洗,白日里不敢流于表面的残忍暴戾都在梦里宣泄了无数遍,可当他真正来到这个地方,发现自己竟然出乎意料的冷静,哪怕看到双环铁门上那把锈迹斑斑的断刀,看到四个身着玄色水纹武服的守卫拦前询问,他也没有出剑砍下这些人的脑袋。

    刚才吃下去的蜜花糕回味犹在,只是那股清甜反涌上来,黏在喉间不上不下,变得腥臭又恶心。

    好在这个时候,秋娘推开车门,扶着江烟萝走下车来,守卫们一见浮云楼的令牌,再看那戴着彩绘狐面的素衣女子,顿时神情一肃,忙将三人迎了进去,并派出人手前去通报。

    不一会儿,有打扮利落的小厮匆匆赶来,请昭衍和江烟萝入内。

    风、云、雷、电四部的衙署分设平安坊四角,总坛之内只有阁主萧正则统筹坐镇,于是在这上上下下的眼里,再无人能越过萧正则去,秋娘即便有心跟随,也不好抗命行事,只得抱剑留在原地。

    出乎昭衍意料,名震天下的听雨阁总坛并非如传言中那般奢靡堂皇,建筑占地虽大,却无雕梁画栋,不少墙面甚至有了斑驳破损的痕迹,便连院中生长的植物也非琪花瑶草,而是北地随处可见的槐杨、蒲黄等草木。

    亭台楼阁倒是有,但一看就是多年前建造的,放眼扫过,所见最新竟是厅堂屋脊上的瓦兽,状似雄狮的狻猊蹲伏在上,狰狞凶恶,栩栩如生,令昭衍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狻猊者,龙生九子之一,威武百兽率从,是为神佛护法坐骑。

    正堂大门紧闭,堂后却有酷烈风声隐隐传来,小厮带他们绕过影壁,经条石小路来到后方,这里果然也有一队轻甲护卫把守,查验无误后才开门放行。

    院门一开,烟熏火燎的热浪便扑面而来,昭衍下意识地退了两步,待稍微适应了这异常的温度,他才抬头向里看去。

    这是一个小型演武场,四面院墙高耸,场中以坚硬耐热的花岗石铺地,不过现在又铺了厚厚一层沙土火炭,那股灼人的热气就是从炭火上散发出来的,分明已是十月霜寒天,在此却热得像是三伏酷暑日。

    高低不一的铁梅花桩错落分布,间有铁丝相连,一道精壮人影立于其上,脸上蒙着黑色遮眼布,上身赤膊,下面穿着黑裤短靴,犹如一只勇猛矫健的虎豹。

    昭衍猛地睁大了双眼。

    下一刻,数声铮鸣齐向,周遭布设好的机关同时启动,数不清的箭矢暗器从四面八方向那人袭去。如此密集的风声,如此不利的地势,纵有再敏锐的耳力也难一一避过,若换了昭衍身处其间,比起倚仗轻功贸然闪躲,他会当机立断地选择——

    “咻咻咻!”

    锐响破空,杀机临身,那人双掌并出,左推右揽,率先逼近的一波暗器被无形真气牵引偏移,随着他手臂力振,又以更快的速度原路反射而回,但闻几道金铁交鸣之声,半空中火星四溅乱飞,他听声辩位,脚下一点梅花桩,身如飞燕斜掠飞出,竟比那弓弦机关更快,于半途截下了后发而至的第三波飞箭。

    若是避无可避,或全力防守,或主动出击。

    此人毫不迟疑地选择了后者,是个果决英勇的狠角色。

    江烟萝忽地道:“凝神,封耳!”

    昭衍一怔,倒是未有丝毫犹豫,当下收敛心神封住双耳听觉,可惜仍慢了半拍,那人身处泼天箭雨之间,两手虚晃成圈,同时丹田运气,骤然张口发出了一声大喝。

    刹那间,仿佛虎啸山林,又如晴空霹雳,昭衍只觉双耳剧痛,脑中“嗡”了一声,心神几乎为之震散,脚下地面、身边石墙都好似在这一声之下活了过来,正瑟瑟颤抖。

    原来如此。

    他忽然想到,那引路的小厮也好,留在院外的守卫也罢,自始至终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若非聋哑人,就该是封了两穴。

    昭衍喉口微甜,被他不动声色地咽了下去,抬头再看,只见那密集如雨的箭矢暗器已被雄浑暴戾的真气悉数震断,散落在满地火炭间,很快被烧成了破铜烂铁。

    那人落在一根高高的梅花桩上,外放的真气收敛入体,周身气息浑然如意,他将遮眼布扯了下来,露出一张瘦削端正的脸庞和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

    听雨阁现任阁主,萧正则。

    昭衍定定地望着他,他也居高临下地望过来。

    先前还沉寂的心脏倏然狂跳起来,全身气血涌动乱闯,甚至惊动了心口沉眠的蛊虫,那股噬心剧痛再度袭来,昭衍却是头一回感激它的存在,因为这股痛能让他迅速清醒过来,及时压抑住了满腔翻涌的情绪,没有泄露出一丝一毫不该属于“昭衍”这个人的异样。

    江烟萝显然也察觉到了,她本就站在他身边,此刻更是靠得极近,左手悄然落在了他后腰命门穴上,指尖幽光一闪,牛毛细针没入其中,那点凉意霎时席卷全身,钻心作祟的蛊虫立刻安分了下来。

    昭衍终于露出了笑容,他解了耳穴,抬手对萧正则行了一个礼,道:“在下昭衍,拜见萧阁主。”

    “小山主,幸会。”萧正则的目光从江烟萝身上一扫而过,笑道:“你我虽是初次见面,但我对你闻名已久,早就有心一叙了。”

    “在下不胜惶恐。”

    见他背负藏锋,萧正则一挑眉,伸手道:“来一局?”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昭衍亦有此意,可没等他动身,又听萧正则道:“你们两个一起。”

    竟是如此托大吗?昭衍脸色微沉,下意识地看向江烟萝,却见她连半分犹疑也无,将彩绘狐面一摘,以本来面目飞身上场。

    满地火炭燃烧灼热,梅花桩又都是空心铁,从大清早一直烤到现在,早已烧得滚烫无比,旁人莫说站立,就算碰上一下也要被烫伤。江烟萝足下运气,看似实打实地踩在了上面,细看足底与桩子之间始终隔了寸许,整个人如冯虚御风的神妃仙子,未步凌波已却凡尘。

    昭衍见状,猛地一点地面,身如离弦之箭飞了上去,落在与他二人呈鼎足之势的方位,脚下稳稳踩着一根细铁丝,一晃也不曾晃动,整个人似比落羽更轻。

    饶是萧正则见多识广,也不禁开口赞道:“好轻功!”

    江烟萝抬手将额前乱发捋到耳后,盈盈笑道:“不瞒阁主,我这阿衍哥哥非但轻功卓越,剑法更是一绝呢。”

    萧正则听她语气亲昵,眼神微沉,道:“既然如此,合该领教一番。”

    话音未落,昭衍只觉眼前人影一闪,那方才还在三丈开外的萧正则已扑身而今,他心中略惊,脚下寸步不动,反手拔剑出鞘,却将天罗伞振力掷向了江烟萝。

    但闻一声闷响,就在江烟萝接伞刹那,萧正则的一掌已当头拍来,正好打在了伞上,原来他身法奇快,不仅迅疾非常,动身之时更有残影飞散,若非昭衍敏锐过人,只怕要被那道虚影骗过。

    江烟萝身子微晃,似乎抵挡不住这一掌之威,仰头朝下直落而去,萧正则不及追击,背后已是劲风袭来,脚下一点顺势旋身,掌风回荡直扫昭衍胸膛。

    若说谢安歌的剑快如激流,萧正则的掌便是疾如奔雷。

    出招变招也好,吐劲收力也罢,萧正则的动作无不迅捷利落,事先几乎难窥预兆,更遑论推测下招,昭衍闯荡江湖以来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完全不可捉摸的对手,再多花招亦难施展,唯有以快制快、以力破力,挺剑向萧正则疾刺而去。

    咽喉,心口,腋下,丹田。

    一息之间,一连四剑。

    可在剑尖刺破血肉之前,昭衍手腕已是一痛,他竟没能看清萧正则如何闪身避开,又如何出手锁剑,腕子已被五指擒住,手中利剑不由得向下偏去,他心中一凛,忍下施展绕指柔的本能,顺势俯身踢出,鞭腿扫向萧正则脖颈。

    这一腿势大力沉,就算落在碗口粗的大树上也要将之踢断,而萧正则只是抬手一挡,竟有力拔山兮之势,生生抓住昭衍的脚腕将他倒提而起,抬腿就要踹出。

    就在这时,眼前一点寒芒闪过,萧正则下意识侧头,脸颊立时传来刺痛。

    江烟萝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毒针刺目的狠招!

    片刻之间,昭衍蹬开萧正则的擒拿手,折腰旋身凌空飞转,单脚落在了江烟萝撑开的伞上。

    不过几个回合,已与生死擦肩而过。

    萧正则并不狂妄自大,昭衍与江烟萝放在外面都是一等一的宗师人物,可在他这个绝顶高手面前,也不过尔尔。

    “联手?”

    “好。”

    江烟萝唇角微勾,反手之间连人带伞向后抛去,腾身纵跃而起,流云白袖骤然破裂,数道细长丝线飞射而出,以她置身之处为阵眼,丝线连针钉入四面高墙,眨眼间在半空中拉开了一张天蛛丝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