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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人尚武,剑器又为百兵之君,故而世间剑客多如过江之鲫,剑法更是五花八门。上至门派论武,下至市井械斗,江湖无处不见刀光剑影,历代剑道高手亦层出不穷,若是一一细举出来,只怕三天三夜不能说完道尽,可要论那巅峰摘星之人,纵观当今天下,莫有胜过步寒英者。
名剑藏锋、天门之主、天下第一人……外界诸人对歩寒英十分尊崇,绛城一战后更是誉满江湖,昭衍身为其徒,即便知晓师父是淡泊名利之人,听多了这些称颂也不禁飘飘然,可没等他心思浮动,便被步寒英拎到孤鸾峰上顶风冒雪挥剑上万次,再不敢胡思乱想了。
饶是如此,少年人难免好奇心重,昭衍吃过教训又去搅扰师父,誓要从他口中讨得一个答案,步寒英被徒弟缠得头疼,索性正儿八经给他上一课。
“天下武功,无坚不摧、唯快不破,剑法亦如是。”
步寒英有着“名剑藏锋”的美名,不止因他手握神兵藏锋,也为他剑法超群却不滞招数。他半生纵横中原,半生扫荡塞外,一招一式都是从厮杀实战中千锤百炼而成,不讲花巧也不拒章法,出剑即为破敌,是以快、准、狠缺一不可,偏叫人难以窥出破绽,更无法推测变化。
是以步寒英教导昭衍学剑,从不让他遵循剑谱刻板修炼,以截天阳劲锤锻体魄,辅以太一元气固本守心,又因他年纪尚轻内力不足,督促苦练“无根飘萍”弥补短处,如此五年如一日潜修下来,方才成就了昭衍今日之功。
正因如此,昭衍嘴上不说,心里实有几分过人傲气,尤其在他掌握了“参商”后,天下再无第二式快剑能入得他眼了。
直至今日。
昭衍在说出那句话前,心下已知会使谢安歌震怒,于是话音未落,他便猛地向后一仰,果然避开了迎面拂来的袖摆,可不等他松口气,那一抹玄色陡然绕过,利剑裂帛而出,寒光乍破如飞雪,他眼中未看清剑影,剑锋已逼至面前。
好快!
昭衍进来时特意留心过,谢安歌将剑架与拂尘都摆在右手边半丈外,在二人相隔不到三尺的距离下,他竟没能看清她是如何取剑出鞘,足见这位掌门人身法之疾、剑法之快!
利剑当面,锋芒凌锐,谢安歌一剑出手,身形也随之迫近,她本是身形纤细的女人,此刻竟有巨浪飞冲之势,手腕翻转间剑锋闪动如水花四溅,一刺化七剑,七剑俱为实。
相似的剑法,穆清在武林大会上也曾用过,只是由谢安歌施展出来,威力不可相提并论。
昭衍刚避开了当面一剑,身上又有六处大穴同时被剑气刺痛,他轻叱一声,脚下不退反进,反手拔出藏锋,霎时只听“叮叮当当”一阵锐响交错,仿佛大珠小珠落玉盘,洞外水声与洞内剑声连奏如曲,不过几个眨眼的工夫,双剑相缠相击已有数十个回合。
“名师出高徒,步山主有你这个弟子,的确不负真传。”捉隙之间,谢安歌盯着昭衍依旧含笑自若的脸,忽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来。
无名剑细仅一指,谢安歌用的也是轻剑,可眼下双剑相抵,彼此都觉一股磅礴内力如排山倒海般相互冲撞倾轧,昭衍握剑的手虽稳,额头却已微微见汗,闻言笑道:“谢掌门不吝指点,实是晚辈之幸。”
谢安歌对他的奉承置若罔闻,剑走偏锋荡开一式,复又逆卷而回,流星飒沓直刺咽喉,被昭衍以毫厘之差横剑当下,铿锵短促,余力未绝,倘若昭衍再慢上片刻,这一剑就能洞穿他的喉咙!
鬼门关前走过一遭,昭衍面上笑意也淡了,他皱起眉,好似有满腹委屈:“谢掌门,刀剑无眼,指教也该点到即止才是。”
“贫道不喜巧言令色之徒。”谢安歌冷冷道,“步山主就是这样被你骗过的?”
昭衍反问道:“谢掌门这话从何说起?”
说话间,谢安歌又是连出十九剑,上身下盘各受五剑,左右臂膀共得八剑,每一剑都有实无虚,昭衍未能与她拉开距离,身法展开亦受限制,更遑论谢安歌一剑快过一剑,竟将无根浮萍限制在了方寸之地,昭衍闪避不过,只得以剑接下,却是步步连退,直退了十八步,人已背靠死角,而谢安歌的第十九剑破势而出,当胸直刺过来!
“扑哧——”
一声微不可闻的裂帛响,谢安歌只觉眼前一花,适才还被困在死角的人已从她臂下空门闪了过去,本该刺入胸膛的剑锋被迫向上偏斜,只将衣衫撕开了一道狭长破口。
劲风从身后袭来,谢安歌眼也不眨,反手向后刺出剑刃,喉间立时传来一股森冷寒意,却是无名剑横在了颈前。
“谢掌门,就此作罢如何?”
昭衍如附身恶鬼般靠在谢安歌背后,倾身在她耳畔低语,他单手持剑压着谢安歌的脖颈,剑刃未破皮肉,寒气已渗透入体,而谢安歌的剑抵在他身侧,只需手腕一震就能捅穿他的腰腹。
竟是平手。
谢安歌在花信之年就出家为道,不似寻常女子那般贪恋韶华,她从来不惧衰老,眼下却是真正有了老去的无力感。
她自幼习武,练剑三十载方有今日境界,昭衍才多大岁数?
步寒英真是教出了一个好徒弟,只可惜……
谢安歌没有收手,反而将剑握得更紧了些,沉声道:“贫道且问你一件事。”
昭衍道:“以力压人,压不过再问,这便是正派前辈的处世之道?”
“你待如何?”
“凡事总得讲究个有来有往,不是吗?”昭衍勾起唇,“一问换一问,谢掌门意下如何?”
谢安歌侧头看他,仅此一个微小的动作,剑刃便在她颈上划出了一道浅红的血痕,好在昭衍握剑的手一动不动,似乎吃准了她会答应。
果不其然,谢安歌只沉默了片刻就道:“步山主遇袭失踪一事,是否与你有关?”
“家师视晚辈如己出,我亦敬他如父,恩师有难,为人弟子者却不能尽心尽力,实为过失,日夜难安。”
昭衍这般回了一句,紧接着问道:“敢问谢掌门,江湖流传望舒门窝藏方氏旧部,暗中与逆贼同流合污,不知是真是假?”
“飞短流长,不过有心人构陷中伤。”谢安歌冷声道,“设局袭击步山主的罪魁祸首,果真是那通敌叛国的冯墨生?”
“当日事发突然,晚辈不巧在外奔走,事后回转徒见残局,只能根据蛛丝马迹和俘虏口供来还原真相,料来不当有假。”
昭衍叹了口气,似有悲怆上涌,又道:“空穴来风未必无音,望舒门如今被推上风口浪尖,祸患起于醉仙楼共议,方家重案牵涉及广,谢掌门当知事态严重,就算您对江盟主有所不满,也不该当众发难,如今江湖皆知您对方家人有怜悯之心,那些穷途末路之人难道没有前来投奔?”
“既然是众所皆知,他们自当明白望舒门当下处境如何,一旦来此岂不与自投罗网无异?”谢安歌神色冷淡,“北疆风云涌动,寒山地处兵家必争之地却无龙首坐镇,你在这多事之秋折回中原,究竟是要做什么?”
昭衍道:“事到如今,寒山有我无我已不重要,与其困守一隅,不如来此寻些助力,毕竟北疆是大靖边关,总不能让寒山独臂难支吧?”
他话音方落,手中剑锋便是一转,谢安歌抵在他腰侧的剑刃亦顺势收回。
昭衍向后退了几步,谢安歌转过身来,两人对视一眼,心中俱是冷意。
说谎。
他们不约而同地为对方那番话下了判定。
谢安歌性情寡淡,难得如此心绪复杂地看一个人,她确实有心留下昭衍好追根究底,可一番试探下来已将这打算作罢,既是拿不下人,又问不出实话,她便开口道:“回去禀报江盟主——贫道虽是女流之辈,但也知道一言九鼎的道理。望舒门既已退出武林盟,一应事务便与鄙派无关,如今他在位谋事,敬请好自为之。”
这话说的,真是毫不客气。
昭衍心下一动,再看谢安歌时眼里已多了几分深意,装作没听出这是下了逐客令,道:“晚辈还有一事,须得向谢掌门请教。”
谢安歌抬眼看他:“何事?”
“八月十五,严州南阳城外鲤鱼江畔,发生了一起惊心动魄的刺杀,设伏一方是补天宗和弱水宫,目标为灵蛟会的蛟首左轻鸿。这场行动部署周密,盖因明月河之事交戈至今未有定局,弱水宫决意擒贼先擒王,联合补天宗一同出手,誓要取下左轻鸿的项上人头,结果功亏一篑……此事,谢掌门可有耳闻?”
谢安歌淡淡道:“贫道闭关多日,未曾听说。”
“晚辈这厢倒有些内幕,此番行动之所以铩羽而归,并非领命前去的杀手技不如人,实乃情报泄露,左轻鸿提前获悉了风声,那晚出现在鲤鱼江的压根儿不是他本人。”昭衍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谢掌门可知那人究竟是谁?”
“玉羊山与鲤鱼江相隔数千里,贫道怎会知晓?”谢安歌微微皱眉,“你要请教的就是这无关紧要之事?”
昭衍唇畔笑意渐深:“表面来看,此事确与望舒门无关,只是谢掌门有所不知,这件事明里是黑道内斗,暗中却有听雨阁的推动,譬如那为两大魔门提供情报、协助布设陷阱之人就是琅嬛馆馆主杜允之,此人是个什么东西……想来,不必晚辈多说。”
谢安歌果然目光一凝。
“听雨阁,翻云覆雨仍嫌不够,看来还想只手遮天。”片刻后,她不无讥讽地评价了一句,依旧看不出心绪变化。
昭衍故作忧心地道:“琅嬛馆自从武林大会后便在江湖上迅速崛起,这一年来扎根在滨州,可谓是耳目遍地,杜允之也算得上意气风发了,奈何他在外如何风光,内里还是听雨阁的一条狗,如今办事不力,只怕已上京请罪去了……他这一走,滨州可就群龙无首,若是有人乘虚而入,谢掌门以为结果如何?”
谢安歌负在身后的长剑微微一动,她对昭衍道:“滨州是东海重镇,亦是海天帮根基之地,琅嬛馆不过是外来势力,就算扎根也不能根深蒂固,杜允之走与不走,于滨州而言并无影响,难道没了他在,海天帮就没了耳目?”
昭衍笑眯眯地道:“谢掌门所言有理,倒是晚辈多虑了。”
他像是一时兴起才谈了些闲事,说完这些便不再多言,朝谢安歌行过一礼,转身出了流珠洞。
直到桌上的香柱燃尽,枯木般静立原地的谢安歌才疲倦地闭了闭眼。
微不可闻的脚步声从洞窟深处传来,由远至近。
不多时,一道高大的人影出现在她身边,声音低沉地道:“他恐怕是知道了。”
烛光映在来人面上,正是失踪已久的前武林盟护法,刘一手。
他看起来苍老了许多,身形也有些消瘦,只是双目间精光依旧,那柄快刀佩在腰侧,离手不过咫尺之遥,整个人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虎豹,随时可能拔刀出鞘。
谢安歌道:“他也发现你了,后生可畏。”
刘一手缓缓吐出了一口浊气,神色十分复杂。
“方盟主在事变之前留给你的最后一条命令,是让你从此听他吩咐,且将九宫名单交付与他,说明在方盟主看来,此子是足以信托的。”顿了顿,谢安歌语气渐沉,“然而,这一年来发生的种种,又不得不让我等对他生疑。”
刘一手苦笑道:“谢掌门也看不清他?”
“贫道也是肉眼凡胎,哪能观人知心?”谢安歌摇了摇头,“不过,至少有一点可以确认——他虽与江天养为伍,却也另有所图。”
“可惜不知他所图为何。”
“方盟主也不知?”
“昭衍在栖凰山时,盟主待他……”刘一手慎思了片刻才道,“颇有些拒避之意。”
一个曾被方怀远疏远的人,却在大祸临头时被他托付了最后的信任。
谢安歌双眸微眯,道:“我不信他说的话,步山主遇袭失踪一事只怕跟他脱不了干系。”
刘一手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只知道……冯墨生,早在云岭事后就是个死人了。”
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如何去设伏暗算有着“天下第一人”之誉的步寒英?
谢安歌一时无言,良久才低声道:“王帮主月前去了北疆,我会修书一封,请他暗中彻查此事,只希望……”
刘一手下意识攥紧了刀柄,喃喃道:“他应该不是……”
蓦地,刘一手脑海中浮现出了方敬和林管事的音容笑貌,尸横遍地的云岭山和碧血满目的冤鬼路如走马灯般在他眼前闪现,剩下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人心难测,世事难料,何况昭衍从来都不是能让他看清的人。
谢安歌抬手按了按额角,转而道:“昭衍来这一趟,是代江天养施压,也是向我们示警,玉羊山不可久留了,你是随贫道南下,还是先去见他?”
刘一手道:“我如今是污名之身,与望舒门一同行动多有不便,昨夜收到两位前辈的飞书,想来也该到了,我且去与他们商议对策。”
谢安歌蹙眉,问道:“平南王府的人?”
刘一手点了点头,谢安歌难得冷笑道:“栖凰山大变之后,你们还敢信这些朝廷中人?”
“泥足深陷,并非想要抽身就能退个干净的。”刘一手叹了口气,“当日王女察觉到了海天帮的鬼祟,可惜为时已晚,盟主对此并无怨憎,且在栖凰山遭劫之后,我等流亡四方也好,临渊门守山避祸也罢,皆受了西川的暗中支援,眼下风波再起,容不得我等多做选择了。”
谢安歌一针见血地道:“无非是怕你们鱼死网破。”
“他们有所顾忌,我们尚有价值,总比将身家性命都寄托于善心旧情要好。”刘一手面上并无愠色,“谢掌门放心,我等已知深浅,懂得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