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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七章 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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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脖颈传来刺痛的瞬间,江平潮已闭上了眼,可惜剑锋只划破了一层皮,解脱也只有一刹那。

    “……江兄,何苦来哉?”

    一声锐响,长剑回鞘,穆清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她不再强撑无恙,随着背脊一松,面上也显露出了疲态,分明是花信年华的女子,竟已有了覆雪霜色。

    江平潮睁开眼,见穆清转身欲走,他大喊道:“你可要想好了,即便你放过了我,望舒门也难逃一劫!”

    穆清脚下一顿,回首道:“我们早就知道了。”

    自始至终,望舒门都不曾抱有侥幸之心。

    醉仙楼共议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过场戏,海天帮暗投听雨阁、勾结补天宗固然为人不齿,可武林盟会走到今日光景,早在多年之前已经注定了。

    有句话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一些道貌岸然的嘴脸未必比那撕破假相的鬼祟瞧着好看。当初为了集白道众家之力抵御六魔门,各方势力出尽精锐才在短时间内组建起这一庞然大物,武林盟的出现打破了江湖混乱无序的格局,重用宗系、拉帮结派的手段也为日后埋下了隐患,于是有了四大门派卓越非常的权力和地位,方家两代人把控武林盟,大小宗门间的利害关系愈发错综复杂,出身低微的游侠散人甚至难得出头之日。

    在这规则之下,望舒门本是高高在上的一方,却选择退出阵营,注定会沦为众矢之的。

    从头到尾,想要处置望舒门的远不止一个听雨阁。

    “事已至此,再如何粉饰太平也无意义——江兄,不瞒你说,家师早在醉仙楼共议之后就召开了门派大会,凡畏死避祸者早已散去,如今留在这里的,除少数别有用心之辈,剩下都是九死不悔之人。”

    穆清回过身,目光平静地看着江平潮,沉声道:“我若带你往前山走上一遭,就算你有三头六臂,今日也决计出不了玉羊山半步——可我不愿如此,因为你从来都不是一个恶人。”

    江平潮听她唤自己一声“江兄”,心口仿佛被人重击了一拳,旋即听到了接下来的话,眼眶霎时一热,无意识地踉跄退步。

    半晌,他咬紧牙关,讥笑道:“我当你吃够了心软的教训,却还妄想什么呢?”

    穆清叹道:“你说给我三条路,却只给了自己一条路。”

    江平潮既然看破了穆清的用意,就该明白望舒门走到这一步是决心已定,所谓联姻修好根本不可能发生,大开山门任人清查更是无稽之谈,有了栖凰山大劫这一前车之鉴,望舒门若不想坐以待毙,就得在陷阱落成前主动出击。

    假意迎合换取转圜余地,或者以他为质即刻起事,都不失为当下一策。

    江平潮不怕她们过河拆桥,只怕她们渡不过这道险关。

    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日夜,江平潮没有一晚不被噩梦惊醒。

    都说人老了才会染上耽于往事的毛病,可他尚且年轻却已病入膏肓,每每夜幕降临,他便如从人间跌落至地狱,无数或熟悉或陌生的冤魂厉鬼似潮水般向他涌来,眼前所见尽是亡人面,耳畔所闻皆为故人声。

    寥寥几次好梦眷顾,无不是喝得酩酊大醉之后。

    江平潮自幼好强,甫一踏上武学之道便严于律己,武者三禁被他铭记于心,对杯中之物向来是浅尝辄止,但在过去这一年里,他向噩梦屈膝投降,放浪于浑噩颠倒,铁鞭木杖打不破醉生梦死,好言恶语也唤不醒自欺欺人。

    该死的人是我。

    江平潮心中不止一次这样想道。

    可人固有一死,死却有轻重之分。

    江平潮私以为自己这滩烂泥不配与泰山天柱相较,也无力去挽那危楼狂澜,便将残躯揉吧揉吧塑成人样,欣然来趟这一潭浑水,愿在溶沉河底之前以人的姿态死去。

    可惜天公从不爱他,连这点奢想也不愿成全。

    颈侧分明已没了利器,可江平潮恍惚有种喉咙被刀割破的窒息痛感,他心跳得极快,手脚却在飞快变冷,眼看就要跪倒在地,手臂忽被剑鞘托了一把。

    “江兄,你的一番好意,我真正心领了。”

    穆清勾唇浅笑,却是对他摇头道:“可你要知道,望舒门并非你的责任,我等求仁得仁也好,身名俱灭也罢,你已尽了你的侠义,前路多少艰难险阻,还得我们自己去走,而你……还有你该做的事呢。”

    “……我该做的事?”江平潮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我该做什么,还能做什么?”

    穆清没有越俎代庖地回答他。

    她将佩剑挂回腰侧,对江平潮道:“你在此稍待,我去接了昭少侠过来,送你们下山。”

    说罢,穆清转身向西麓走去。

    她刚走出十余步,突然听到江平潮喝问道:“你为何不问我?”

    这一声竟带上了几分嘶哑,穆清侧身回望,只见江平潮站在原地,兀自滴血的手紧攥成拳,一双通红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

    她反问道:“问什么?”

    江平潮喉头一哽,好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展煜!”

    仅此一个名字出口,仿佛耗尽了江平潮全部的力气,他呼吸粗重紊乱,直勾勾地望着穆清,却没有从她脸上看到仇恨的神色。

    她显然不是无动于衷,在听到这个名字时,握剑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手背上青筋毕露。

    诚然,身为临渊门首徒兼武林盟主座下大弟子的展煜曾是江湖众人眼里炙手可热的俊杰人物,更何况他成名颇早,威与仁并重,武林大会前夕不知多少人将赌注押在他身上,不料想他会在第二轮比试中惨遭暗算,几乎形同废人,后来更是传出了死讯,而在栖凰山大劫的惊变传开后,已鲜少有人再关注此事了。

    穆清与江平潮恰在这寥寥几人之列。

    即使亲耳从陆无归口中听闻了噩耗,穆清始终不愿相信,望舒门封山一载,她无一日不殚精竭虑,仍不忘通过各种渠道手段探查展煜的下落,打定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主意,甚至在出行办事之余亲自追访线索,好几次因为真真假假的消息陷入危险境地,身上的伤疤好了又裂,连睡觉都剑不离手,一点风吹草动便能将她惊醒。

    她至今未能找到展煜,也没有发现他的尸骨。

    这件事是穆清不可轻放的执着,也是令江平潮辗转反侧的梦魇。

    当初在密道里,无论是面对江烟萝的引诱,亦或直面方咏雩的质问,江平潮都是宁死也不肯吐露只言片语,如今他看着穆清,卑劣的私心与恶意几乎化为浪潮直往上涌,却在出口之前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他可能,还活着。”

    最终,江平潮哑着声这般说道。

    穆清的呼吸陡然滞住,始终站得笔挺如剑的女子于此时此刻终于动摇了,她踉跄两步才重新站稳,握剑的手上指节发白,好像将全身力气都倾了上去,才勉强压抑住了喉间的呼喊。

    “那天,我们三人发现了追兵逼近,周遭已布设下重重把守,只得再行分兵,我跟他明闯城门引开追兵,方使姑母有机会混入人群逃出重围。如此一来,我们遭遇了四面围堵,不得已逃入山林,以天然壁障为庇护,堪堪甩掉了追兵,可惜我一时大意,驾车飞驰时碾中了火雷陷阱,关键时刻是他带着我扑了出去,总算免于被当场炸死,可是……前方,有悬崖。”

    时间已过去了一年,那天发生的种种于江平潮而言,仍是历历在目——

    江平潮平生翻越过了许多高山险阻,唯独那座悬崖永远压在了他心头。

    崖高近百丈,他们坠至半山腰才勉强握住了支撑物,展煜坠崖时已经伤重昏迷,两人能否留有一线生机,尽在江平潮一人身上。

    他一手抓着展煜,一手握着随时可能断裂的刀,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尹湄为首的追兵们不知何时就会搜寻下来,根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优柔寡断,江平潮选择了拼死一搏。

    能够救命的岩石就在头顶两尺处,江平潮以刀为支撑,腰身发力向后荡去,刀刃断折刹那,两个人也随之飞起,可惜江平潮余力已尽,他们终究没能攀上那块石头,而是与之擦身而过。

    就在这时,有飞爪钢索从上方抛下,牢牢扣住了江平潮的胳膊,他被人向上拖拽,却要眼睁睁地看着展煜坠落下去,直至山岚云雾吞噬了那个人的身影。

    “……是听雨阁的人救了我,因为我爹。”

    江平潮忍住眼里的酸涩,对穆清低声道:“我被他们打晕,昏迷了一日一夜,直到尹湄带人从崖下回来,提了个面目全非的头颅,她说……展煜已经死了,尸身七零八落,便割了头下来。”

    一股腥气涌上了穆清的喉头,她紧咬牙关,嘴唇已抿得发白。

    良久,她才用游丝般微弱的声音问道:“然后呢?”

    “许是有令在身,尹湄交代完后走得很急,原地只剩下了一队人准备押送我回滨州,我假装无力反抗,而后找到机会夺刀杀了他们,又回到了那座悬崖下。”江平潮的神情有些怔怔,“我、我想着至少要为他收殓下葬,可等我找到那里才发现……”

    那悬崖之下,确实有一具新死的尸身,诚如尹湄所言,摔得支离破碎,身上已有多处被野狗撕咬过了,可谓惨不忍睹。

    然而,江平潮没在这残躯上发现应有的烧伤。

    他们坠崖之前,展煜替江平潮挡了火浪冲击,他整个后背都被烈火烧过,即便摔成了一滩烂泥,这些伤痕也不该无迹可寻。

    “可是除此之外,我又找不到别的证据能够证明那具尸体……不是展煜。”

    江平潮惨然一笑,自嘲道:“我找遍了崖下那片地方,连野狗的草窠也没放过,什么都没有找到……他若是侥幸活命,怎么会一点踪迹也没留下?他若是死了,尸体身上的伤痕又为何对照不上?我不明白啊,我像个疯子般一遍遍推翻自己的猜测,那悬崖下没有世外高人也没有洞天福地,他怎么就不见了呢?”

    说着说着,他竟语无伦次起来,脑内一阵阵抽痛,险些又要跪倒。

    穆清返身疾走几步,一把托住了他。

    江平潮呆呆地看着她,只听她道:“多谢你,我知道该找谁要答案了……还有,这不是你的错。”

    穆清太了解展煜这个人。

    火雷炸响有多快?

    一刹那,瞬息间,快到猝不及防,短到无心多想。

    在这样的情况下,展煜不假思索便扑向了江平潮,只因他想要救他,并未想过要他报答什么;

    命悬一线有多险?

    鬼门关,生死劫,半步侥幸存活,半步粉身碎骨。

    在这样的情况下,江平潮没有抛下展煜独自求生,只是他力不从心,孤注一掷换得功亏一篑。

    谁都没有错,谁也无须怨谁。

    穆清俯下身去,将掉落在地的玄铁指环捡起来,重新放回江平潮满是鲜血的掌心里,她并非舌灿莲花之人,踌躇了片刻,终究没有多说。

    “穆清……”江平潮唤了她一声,“你先前说我有该做的事情,那究竟是什么?”

    “这不该由我来告诉你,江兄。”穆清抬头看他,“我只知道,一个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却有权决定自己未来要走的路,若是光明磊落,即便跌进泥潭里,仍是脏不了的。”

    江平潮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忽又问道:“你认为我是光明磊落之人吗?”

    “这同样是我说了不算的。”

    “谁说了算?”

    “你自己。”

    江平潮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他缓缓松开手,任那截衣袖从掌中抽离。

    穆清对他道了一声“珍重”,转身离去。

    这一回,江平潮没有叫住她,穆清也不再回头。

    他站在原地,风刀将掌心的伤口撕得更裂,鲜血落在脚边那张朱帖上,污了那行烫金的字。

    江平潮低头,轻吻了一下指环上振翅欲飞的鱼鹰,含笑相送,隐忍多时的眼泪终是淌过了脸庞。

    他目送她走出自己的人生。

    镜中花,水中月,如梦幻泡影。

    他也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