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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梦半醒间,穆清听见了悠长钟声,下意识地伸手去摸佩剑,不料摸了个空,这才惊醒过来,原是静玄殿外的早课钟被敲响了。
身为门派大师姐,穆清总要在方方面面为师妹们做好表率,无故迟了早课这等事是万不能有先例的,哪怕她昨夜丑时才入眠,等到卯时鸣钟也不过睡了两个时辰,穆清仍是和衣起身,动作利落地洗漱完毕,拿起佩剑便出了房门,一路上遇见了不少师妹,彼此说笑两句,并肩往大广场去了。
风从东面山缺处吹来,隐约带着一股海水特有的咸腥味道。
沿海地域多平原,玉羊山是东海之滨的至高地,虽比不得栖凰山的巍峨入云,倒也算得上一览众山小。前朝信奉道教,沿海一带有大大小小的道观趁势大兴,玉羊观更被尊为“东海道宗”,后来天下大乱,出家人终非出世仙,于是树倒猢狲散,道观也沦落破败,直到一位看破红尘的女侠在此出家,望舒门自此立派,迄今已有百十年了。
市井也好,江湖也罢,世道待女子总比男儿苛刻许多,望舒门最初只为给这些流离女子提供一隅容身之地,能够历经百年不衰,甚至壮大到如今这般地位,谁也不知历代门人付出了多少血泪,以至于穆清每每站在静玄殿大门前的时候,肩头都会有种难以承担的重负感。
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指导众师妹演练剑法。
穆清自小拜入谢安歌门下,根骨天赋俱是中上,可她天性沉稳,又有不逊磐石的倔劲在心,十几年来以勤补拙,早已是同辈之间的佼佼者,比之长者不过欠缺一二阅历,而在经历过数番磨砺后,这点缺陷也被补全,堪为当之无愧的下任掌门人,由她代师长指点练武,众人皆服。
与其他门派不同,望舒门没有内门外门之分,一旦成为门下弟子,师长教导便不会敝帚自珍,只是望舒剑法似简实难,讲究形、意、气三者并重,一套十二式剑招辅修相应的步法和掌法,如此便是三十六重变化,即便天赋再高,没个三年两载也难将招法吃透,须得勤修苦练,稳打稳扎,绝无捷径可走。
如此严苛的修炼条件,熬不住的人早便离去,留下的无不怀有一颗千锤百炼心,穆清按字排辈将她们划分开来,千百人如布兵列阵般在大广场上练剑,场面可谓壮观。穆清站在高处看她们练过三遍剑法,便吩咐下去对战切磋,习武之人动手方见真章,她很快看出了谁的剑法有差、谁的步法又出错,平日里待人和气的大师姐每到这时便会格外严肃,毕竟有些东西由自己人教给她们,总好过让敌人代劳。
早课由原来的半个时辰加到了一个时辰,待到钟声再起,广场上所有人都已筋疲力尽,穆清的神情也和缓下来,正要说些什么,不料一个守卫弟子匆匆赶来,在她耳畔低语了几句,其他人不知内情,只见得大师姐方才冰消雪融的脸色又变得冷硬起来。
察觉到师妹们的目光,穆清浅笑了一下,挥手将人都遣散,独自出了大广场,捡捷径向山门方向赶去。
一路疾步如飞,心下念头百转,穆清面上也不由得带上了几分凝重之色。
她昨夜之所以辗转难眠,根源就在今日这伙不速之客身上。
望舒门自封山以来,对附近一带的耳目布防有增无减,任何外来人马踏入方圆百里之内,消息不出半个时辰便要被传入玉羊山,是以穆清昨日傍晚就得知了武林盟遣人来访的消息,来的还不是寻常下属,而是盟主之子江平潮。
穆清已有一年不曾见过江平潮了。
那晚山洞一别后,五个人兵分三路,年纪最小的石玉没有辜负任何期望,拼尽全力逃回了翠云山,赶在危楼倾覆之前救了临渊门上下,反倒是他们这些大人一个比一个不成样子,穆清没能如约救回方咏雩,奔向栖凰山的那三人更是只剩下了江平潮一个。
去年七月十四那晚,穆清同样辗转反侧,她有许多事情想问江平潮,也有不少话要与他说,可惜次日醉仙楼聚首,江天养带了许多弟子前来,唯独不见江平潮的身影,便连那枚玄铁指环也只好由谢安歌代为交还。
此后人事全非,天翻地覆。
穆清怀揣着纷乱心思,步伐片刻未停,不过一炷香工夫,她已抵达山门左近,果然见到一小队轻骑人马正候在止戈碑前,当先两人俱是熟悉面孔,令她脚下微顿,旋即举步上前,招呼道:“江少主,昭少侠,真是久违了。”
说话间,她不留痕迹地打量着二人,只见当初英姿勃发的江平潮今已憔悴许多,饶是穿戴齐整打理干净,也掩不住他的满目沧桑,听见穆清开口后更是别过脸去,似乎连看她一眼也不敢。
相比之下,一旁的昭衍意气风发更胜往昔,闻声从马背上翻身而下,笑道:“平生初至玉羊山,始知好风好水好养人,怪不得望舒门下灵秀弟子辈出,我等一身风尘浊相人好生羞见。”
“一年不见,却不知你的剑法练得可比嘴皮子精进,甫一照面便来打趣我。”穆清怔了片刻,摇头失笑,“你们远道而来,难免风尘仆仆,随我上山稍作休整,也好让我尽些地主之谊。”
此话并非客套,须知从中州到东海之滨,间隔两千余里,即便走的是官道,骑的是好马,至少也得走上半月,何况穆清是在一日前才接到消息,说明这些人是水路陆路接替而行,从而绕开了外围的眼线,再思及海天帮总舵所在的滨州与这儿相去不过三四百里,穆清不费多少心力便可还原出他们的辗转路线,面上笑靥清浅,实已暗自警惕起来。
江平潮正眼不敢看穆清,余光始终不离她身,察觉到对方隐隐的戒备,心下更是悲凉了几分,却不敢表露出来,转头吩咐其他人留在山下,只他与昭衍二人跟随穆清上山。
他沉默寡言,昭衍却似个游山玩水的旅人般左顾右盼,沿海风光与内地大有不同,即便在这深秋季节也是绿衣尚浓,日光透过如絮云层洒落下来,照得人浑身暖洋洋。
唯一带上了肃杀秋意的,只有风。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穆清没带他们去人多眼杂的地方,寻了个安静的斋堂供两人歇脚,吩咐了嘴严的役人送来饭食热水,亲自在旁作陪,江平潮自是无心饮食,昭衍倒来者不拒,不仅帮忙吃了他的那份,还厚着脸皮向穆清讨酒喝。
“门下女子居多,虽不明令禁酒,但是少有储备,你且将喜好说来,我命人下山去买。”
江平潮实在看不下去了,开口道:“你不必理会他。”
不等穆清说话,昭衍已叫屈道:“江兄,你这可就不对了,一年来你喝过的酒怕比我吃过的肉都多,骨头肉都该被酒腌入味儿了,怎的只许你州官放火,不准我百姓点灯?”
闻言,江平潮的脸色一时黑如锅底,他正要回讽几句,瞥见穆清皱起眉来,已到嘴边的话悉数咽了回去,又成了根木头桩子。
穆清道:“酒之一物,小酌怡情,过饮伤身,我等习武之人还是少沾为好。”
“……”江平潮嗫嚅了几下唇,终是什么也没说。
“穆女侠说得在理,我等也怕喝酒误事。”昭衍放下杯盏,“不知谢掌门可愿拨冗一见?”
穆清正色道:“家师闭关多日,门中事务由我代掌,二位若是有事相请,告知于我也是一样的。”
“只怕不行。”
“为何?”
“实不相瞒,我二人是奉江盟主之命前来贵派,临行前盟主再三叮嘱,必得见到谢掌门方可陈述内情。”昭衍叹道,“有劳穆女侠,尽快为我们通传一声吧。”
穆清的眉头愈发蹙紧了些。
她到底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昭衍既然摆明了态度,穆清也不再多说,请他们在此稍候,亲自出门禀报去了。
这一走便是小半个时辰,昭衍与江平潮之间的气氛可谓冷凝,谁也不曾搭理谁,直到斋堂外再度传来刻意放重的脚步声,相看两厌的两人才和缓了面色,转头朝门口看去。
穆清不知去了哪里,竟在这暖阳天里沾了一身水汽回来,她浑不在意地捋了捋鬓发,对二人道:“师父只见你们其中一人。”
江平潮本欲起身,冷不防被昭衍自桌下偷袭了一脚,当即坐了回去,疼得一张脸险些扭曲,始作俑者施施然站起身来,朝穆清拱手笑道:“那便有劳穆女侠带路了。”
穆清将他们之间的明流暗涌尽收眼底,也不知这两人生了什么龃龉,暗叹了一口气,从门外叫进一位师妹,细看眉眼有几分熟悉,应是当初在梅县见过的。
只见穆清看了江平潮一眼,这才歉然道:“恕我有事在身,不能亲自领路,这位是我的七师妹凌姝,由她带少侠前往拜见师父。”
昭衍自无不可,与凌姝相互见了礼,便随她一同出去了。
谢安歌闭关的地方是流珠洞。
所谓“流珠”,顾名思义便是飞流溅水碎如珠,玉羊山西麓有一个小瀑布,四季不枯的山泉水自上方奔流直下,叮咚不绝地坠入湖中,而在这瀑布之后,山壁中空,形成了一个天然石洞,里面通达宽敞,是再好不过的闭关之所。
也不知为何,凌姝竟一路无话,昭衍三番两次逗她说笑俱讨了没趣,索性闭上嘴欣赏沿途风景,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走在前面的凌姝蓦地止步,抬手指向前方的瀑布,开口对昭衍道:“那里便是流珠洞了。”
昭衍奇道:“你竟不是个哑巴?”
凌姝:“……”
她含嗔瞪了他一眼,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了。
昭衍摸了摸鼻子,目送凌姝走远之后才继续举步向前,这瀑布虽然不大,水流却很急,以至于他才抵达湖畔,一股潮风便扑面而来,立时明白了穆清身上的水汽是从何而来。
他窥准了洞口方位,反手卸下藏锋,撑开素白如雪的天罗伞,脚尖一点地面,箭似地穿过一帘水幕,稳稳落在了踏脚石上,手腕轻轻一抖,点滴水珠滑下伞面,只消片刻便无迹可寻。
向着洞内走了十余步,转过一个拐角,昭衍终于见到了谢安歌。
这里被布置为一间密室,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因着光线昏暗,纵是白天也点了灯,谢安歌在一张蒲团上打坐,拂尘与剑都放置在手边的兵器架上,她内功深厚,多年来坚持修炼道家吐纳之法,故而内息绵长自然,整个人几与流水顽石无二,倘若昭衍闭目不看,恐怕以为这里只有自己一个活人。
昭衍没有贸然出声,安静候在一旁,直到耳畔的呼吸声由轻转重,他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率先开口道:“晚辈昭衍,奉武林盟江盟主之命前来玉羊山,见过谢掌门!”
谢安歌抬起头,眸中神莹精光一闪而过,只见她轻挥袍袖,一只蒲团便从角落飞来,直直落在了昭衍面前,后者也不客气,盘膝在她面前坐下。
“江帮主如今无事不登三宝殿,他特意遣你们走这一趟,不知因何要事?”
她一开口,昭衍便挑起眉,如今天下皆知江天养已是白道武林盟的新盟主,谢安歌却仍以旧称相提,可见在她心里,武林盟主之位早已随着方怀远身死而作废,即便江天养处心积虑抢来了这名头,也不过是空扯一张虎皮。
探出谢安歌的态度,昭衍临时改了主意,开门见山地道:“蜀南之乱愈演愈烈,上头不断向下施压,要求武林盟尽快清剿临渊贼子,如今白道各派的义军人马已集结过半,陆续南下围往翠云山,只是丐帮千众精锐于月初时分随帮主北上驰援边军守关,如今王少帮主代掌帮务无暇他顾,江盟主亦得坐镇栖凰山分身乏术,若要使义军众人信服,必得推举一位德高望重的掌门人出面带领,江盟主他……”
谢安歌语气冷淡地道:“望舒门已经退出武林盟,贫道也不再插手这些事了。”
她的回答不出昭衍所料,他劝道:“谢掌门当日之誓确已传遍江湖,只是您该知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道理,望舒门即便退出了武林盟,四方风波也不曾远离过玉羊山,闭门封山固可求得一时安稳,长此以往却会使得望舒门势单力孤,更是后患无穷,还望谢掌门三思。”
闻言,谢安歌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这位清正温和的女掌门素来待人宽厚,此刻的目光却似一柄出鞘利剑,使昭衍本能地紧绷起来,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她眼中被剥皮拆骨了。
只听她道:“寒山乃北疆关外一大要冲,位于大靖与乌勒之间,一旦两国交战,寒山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彼时进退维谷,可步山主坐镇天门十八年,亦不曾依附于任何一方。”
昭衍没想到她会有此一说,怔了片刻才道:“家师与您,寒山与望舒门,到底是有所不同的。”
这话已算得上冒犯,谢安歌却是笑了。
她轻声道:“你很尊敬令师。”
昭衍笑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她又道:“你却不像他。”
昭衍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望舒门今日之困局,非朝夕所成,贫道当初投出那张反对票,在众人面前给了江天养难堪,以其性情必定心生记恨,而后望舒门退出武林盟,不仅在江湖上掀起了轩然大波,也给了听雨阁可趁之机,那些朝廷鹰犬势必会推波助澜,从而敲山震虎,既难为了江天养,又可借此探查望舒门真正的立场与目的。”谢安歌目光沉静,“近日来,江湖上有关望舒门的风声愈发甚嚣尘上,江天养在这节骨眼上派出你们来做说客,虽是出于重压之下,也未尝没有念及旧情的好心,他给贫道递了个台阶,想要望舒门重回武林盟,如过去一样鼎力支持他,如此既安抚了白道内部,又可增长对抗听雨阁的底气,望舒门也不必再如现在这般困守一隅以致招来灾祸。”
昭衍放在膝上的手紧了紧,低声道:“恕晚辈逾越,您既然对此一清二楚,为何还要拒绝呢?若是因为方盟主……一来逝者已矣,二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与其做这等无意义的抵抗,不如蛰伏待机为上。”
“这就是贫道说你不似令师之处了。”谢安歌道,“换作他在此,即便清楚个中利害,也不会为江天养做说客,因为世上总有一些事,明知不可为仍要为之,这便是道。”
密室内一时静默无声。
良久,昭衍发出了一声喑哑的叹息——
“可是,他已抱着这样冥顽不灵的坚持而殉道,您……要做下一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