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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衍看到了一柄断剑,悬于天罡殿匾额之下,裂纹遍布,血锈斑驳。
他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巨阙。
尽管过去了一年时光,那场浩劫依然为人记忆犹新,象征武林白道巅峰的栖凰山沦入敌手,盟主方怀远罪涉谋逆而亡,尽管有人为其高声鸣冤,然逝者已矣,旁人再多的意难平也是于事无补。
方怀远死后,按律该被割下头颅送去京城,江烟萝难得生出了些许悲悯,做主将他的尸身就地焚化,听雨阁之主萧正则也没有在这点小事上计较,只明令不许为其造墓立碑,故而那骨灰坛被安置在清心居内,江天养亲自锁门封院,不准任何人踏足其中,也算给了亡人一隅清净之地。
唯独巨阙被留在了这里。
刀剑随主,人亡刃断。
昭衍心想,听雨阁这杀一儆百的手段真是毫无长进。
“听雨阁总坛大门外,也挂了一把断刀,至今已有十八年了。”
就在这时,江烟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昭衍立刻回神,只见江烟萝已穿戴一新,与他一样抬头望着巨阙,口中却道:“下次入京,我帮你拿回来。”
昭衍闻言微怔,旋即笑了一下,也不多说什么,举步迈过了门槛。
江天养已在厅内等候多时了。
他这三天来心焦如焚,偏生多事之秋风波迭起,昨夜好不容易合了眼,梦里却是多年不见的季繁霜,他沉溺于她的花容月貌,惊见她朱颜辞镜,最后擦肩而过,渐行渐远渐殊途。
江天养追上去,烟柳画桥顷刻化为乌有,他堕入迷雾里,又在浑浑噩噩间看到了浑身染血的亲妹,他要拉她回人间,被她反推一把,孤零零地从躯壳中苏醒了。
冠绝江湖的武林盟主,竟也会被梦魇住。
江天养坐在床上,额头背后满是冷汗,直到房门被人扣响,春雪压低了声音禀报说江烟萝跟昭衍一同回来了。
东方未明,演武场上也不见早课弟子的身影,天罡殿内只点了两盏灯,江天养命春雪带人守在外面,独坐高堂,自斟自饮。
昭衍踏入殿内,狗鼻子立时闻香而动,拱手行了一礼便毫不见外地上前讨酒喝,江天养瞥了他一眼,将剩余的大半壶酒都给了他,而后看向江烟萝,上下打量了几遍,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不多时,两人各自落座,江烟萝闭关十日不知风云几变,取过春雪准备好的情报文书翻看起来,半晌才抬手按了按额角,叹道:“真是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
那份文书上记载的正是刺杀左轻鸿失利的始末,哪怕昭衍已从杜允之口中听过事情始末,眼下也不耽误他幸灾乐祸,假惺惺地道:“内鬼作祟,情有可原。”
江天养问道:“灵蛟会窝藏钦犯鉴慧一事,你们怎么看?”
“太巧了。”昭衍收敛了轻浮笑容,“京城那边前脚传出了平南王女中毒的消息,后脚便有人在半路伏击姑射仙,紧接着出了这档子事……要说三方互不牵连,鬼都不信。”
江烟萝徐徐吐出一口气,笃定道:“是玉无瑕。”
乍闻此言,昭衍兀自喝酒一声未吭,江天养却是脸色立变,惊道:“你不是跟她——”
“天下无不变的敌友,我如是,她亦然。”
江烟萝初见玉无瑕是在六年前。
那时季繁霜逝去不过一年,虚岁十三的江烟萝已接过姑射仙的名号成为浮云楼新主,听雨阁四部之间从来不乏明争暗斗,即便有母亲传下的功力傍身,又有陈朔等旧部的全力支持,想要坐稳楼主之位也不容易,根基未定的她不能如母亲那般让人忌惮,也不可使人轻视,于是敛羽一载,直到她顺利渡过第二次破茧期,南边传来了傅渊渟再现的消息,她便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江烟萝虽然年少,却已过早地明白了生死为何,季繁霜的玉陨在她意料之中,但这不耽误一个女儿想为生母复仇。
她接下任务的那天,听雨阁里不知多少人等着看浮云楼的笑话,萧正风像个搔首弄姿的花孔雀般对她威逼利诱,可惜江烟萝已厌烦了与他虚以委蛇,略施小计叫他碰了个软钉子,转头就将这些碍眼的人抛诸脑后,开始了自己的布局。
玉无瑕就是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的。
这个与季繁霜齐名的女人在江湖上可谓传奇,有人称她为“锁骨菩萨”,也有人斥她为“荡妇”,而在江烟萝看来,玉无瑕二者皆非,她像彩画烧毁的灰烬,又有火星在死灰中复燃。
姑射仙的身份是江湖一大悬疑,玉无瑕却能张口叫破江烟萝的底细,她对她们母女了如指掌,一如她了解傅渊渟。
绛城一役,是江烟萝与玉无瑕联手为傅渊渟布设的杀局。
江烟萝一度怀疑过玉无瑕的用心,可直到傅渊渟的尸身消失于火海,她也没见这女人流下一滴眼泪,反而看到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那时她便知道,玉无瑕不是为了报复才要杀死傅渊渟,只是要用他的命来解放自己,才好了无牵挂地投身到她所选择的道路上。
六年,差不多是玉无瑕隐忍的极限了。
“补天宗现任暗长老尹湄是玉无瑕的徒弟,周绛云对此心里有数,她也该摸清周绛云的底线不去做这等自寻死路之事,那么情报就不该是从杜允之以下泄露出去的。”
顿了下,江烟萝目光转寒,道:“私通左轻鸿之人当是玉无瑕,杜允之贪功冒进反被她算计,如今成了她的替死鬼,倘若我将此事挑破,只怕也要被牵连下水,得不偿失。”
昭衍对此不置可否,问道:“我们要插手灵蛟会的事吗?”
江烟萝一时不语。
去岁栖凰山之乱,萧正则的确有铲除临渊方家、扶持海天江氏的意思,可他是想要进一步渗透武林盟,而非赶尽杀绝不两立,结果江烟萝指使陈朔玩了一场阳奉阴违,方怀远及其一干嫡系固然死伤惨重,听雨阁在江湖白道的名声也在行径败露后彻底臭不可闻,唯有趁势崛起上位的海天帮成了最大赢家。
然而,萧正则与萧正风那般无能之辈不同,在看到江烟萝展露獠牙后,他没有暴怒出手,而是依照原计划给予海天帮支持,使江天养在最短时间内坐稳了新任武林盟主的位置,随后顺理成章地将清剿临渊门这桩吃力不讨好的麻烦事推了过来,轻轻松松便将听雨阁从越陷越深的泥潭里拉拔出来,反让武林盟进退两难。
萧正则是在无声地警告江烟萝——眼下我是离不得你,你也别想独自好过。
若非万不得已,江烟萝不愿与萧正则图穷匕见。
可惜玉无瑕已将抉择摆在了她的面前。
“……我们不插手。”
半晌过后,江烟萝做出了决断,只见她看向昭衍,沉声道:“鉴慧出身的空山寺早已化为废墟,他真正的立场和目的至今存疑。如果他当真是投靠了乌勒奸细,那么此番故意现身,八成是故布疑阵引下天雷,由此攀扯上平南王府,完成他们在云岭的图谋,结合殷令仪中毒一事,不仅破坏朝廷削藩的准备,还可挑起大靖南北内战,可若非如此……他就一定是平南王府的人!”
江天养心里猛地一跳。
倘若鉴慧是平南王府的人,定不会坐以待毙,一旦听雨阁当真紧追不放,所得结果必然与其预想相悖,在这风声正紧的关头,一个不好就能让听雨阁栽进爬不起的泥坑里。
两种隐情,皆有可能,端看听雨阁敢不敢赌,又是否能够承担赌输了的后果。
“如此说来,玉无瑕看似算计杜允之,实则是在警告你。”昭衍半闭的眼睛骤然睁开,“她不指望你继续帮忙,只要你不要多管闲事。”
江烟萝神色冷淡,转头便对江天养道:“我会安排杜允之尽快上京,爹您趁此机会做好准备,回头安排个信得过的人去滨州补缺。”
再好用的棋子,一旦落错牵连全局,便不再值得棋手苦心保留了。
江烟萝最初启用杜允之,不过是要利用他的身份招揽杜家旧部,以此尽快重组琅嬛馆为自己提供有利的情报支持,杜允之本人并非江烟萝真正属意的琅嬛馆之主,如今他不自量力引火上身,江烟萝正好借玉无瑕的手清理弃子。
杜允之怎么也想不到,他来找江烟萝这一趟不是求生免罪,而是自寻死路。
昭衍素与杜允之不对付,听到江烟萝轻描淡写便决定了他的下场,心中波澜不惊,只提醒道:“玉无瑕要你袖手旁观,萧正风未必不想坐山观虎斗。”
“的确不得不防。”
江烟萝沉吟片刻,忽而问道:“南下清剿临渊门的义军,已组建完备了么?”
江天养道:“不算那些三教九流,白道十大门派已有八个愿意加入。”
“剩下一个是望舒门,还有一个呢?”
“是丐帮。”
提到这件事,江天养便皱起眉,沉声道:“本月初,因着北疆边陲豺狼横行,丐帮的王帮主亲率千名精锐弟子北上义助雁北关守军,另有两大长老及下属堂主随行,如今代掌帮派的人是少帮主王鼎,他以此推拒,谁也不好相逼。”
昭衍专心品酒,一派与己无关的样子。
江烟萝秀眉微蹙,旋即道:“望舒门的事拖延至今,是该处理了。”
在大众眼里,谢安歌往往是白道四大掌门里最不起眼的一个。
论威望,望舒门比不上临渊门;论底蕴,望舒门不如海天帮;论势力,临渊门更无法与丐帮相较。
不知多少碎嘴子私下哂笑道:“谢安歌最了不起的,无非是她身为女掌门。”
谢安歌很少动武,待人也温和亲善,她做一个清静无争的出家人,胜过一个杀伐果断的江湖人。
直到栖凰山大劫那天。
望舒门是第一个赶来驰援武林盟总舵的白道门派,谢安歌也是率先与听雨阁据理力争的江湖掌门,以至于到了醉仙楼共议那天,她是唯一投出反对票的人。
尽管谢安歌的指控因为缺乏证据而被压下,可江天养在那一刻着实生出了被人撕下遮羞布的恼怒,紧接着她立誓退出武林盟,仿佛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打在了春风得意的江天养脸上,让他从美梦中惊醒了。
不是赢家就能颠倒黑白,也不是霸道就能强求人心。
“……江湖上有关望舒门的风言风语,大多是杜允之奉听雨阁的命令放出来的。”
江天养摩挲着手里的酒杯,难得露出了一丝苦笑:“本座是恨极了她给我难堪,可白道四大派这么多年来同气连枝共进退,望舒门与海天帮同在东域,彼此守望相助百十年……海天帮要取临渊门而代之,却不是容不下望舒门。”
昭衍将他这话咂摸了几遍,觉得江天养不是惺惺作态,只是在念及过往情分之余,还有风波未平的顾虑。
他没捅破这点,顺着江天养的话道:“听雨阁要想收拾望舒门,办法有许多种,偏要放出这样的风声来,莫非……望舒门当真做了什么触犯忌讳的事?”
江天养道:“望舒门封山一年,几乎与外界隔绝,此事究竟本座也不得而知。”
“那就前往一探!”
江烟萝放下手里的茶盏,道:“灵蛟会的事我们不能碰,可鉴慧本身牵扯到云岭大案,与此相关的方家旧部也脱不了干系,正好去望舒门摸个虚实,或能引蛇出洞。”
“谁去?”江天养眸中掠过了一抹冷芒。
他话音落下,昭衍正好喝完了壶里最后一口酒,将酒壶轻轻往桌上一磕,起身朝江天养拱手道:“晚辈愿往,不过……”
江天养爽朗笑道:“贤侄有何要求,尽管说来便是。”
昭衍也不忸怩,直言道:“谢掌门与江盟主之间既有成见,不妨借机化解误会,晚辈毕竟只是个外人,此事欲成恐怕得请令公子出马。”
听他提及江平潮,江天养笑容一僵,脸色也沉了下来。
正当他要开口之际,江烟萝已脆生生地应道:“好,等下春雪会带你去见他。”
昭衍提起来的那口气总算一松。
他心如明镜,即便不主动提出,这得罪人的差事最终还是要落在自己身上的。
望舒门已经是一根哽在新武林盟喉头的大刺,江天养不会特意去拔掉它,也不惮借听雨阁之手敲打它。
江烟萝更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也是她的一条走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