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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七章 鬼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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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蕴州以南千余里处有一片复杂地域,三面环山,外凸内凹,中西部山脉环绕,间有裂谷深陷,恍若地门天坑,而在这绝处中央又有一座高山兀立,前峰低矮如鳌背,后崖危高似人立,是为补天宗总坛所在,娲皇峰。

    补天宗立派百年,历经五代宗主更迭换代,细究起来远比武林盟源远流长,只是自打二代宗主傅天风死于内乱,此后三位宗主皆是踩着前任的骨血上位,魔门内斗惨烈可见一斑。

    周绛云做了十八年宗主,已算得上在位长久了。

    血衣人屠周绛云崛起于永安七年那场大变,其人嗜杀成性,背后又有听雨阁隐为靠山,他在极短时间内平定了傅渊渟之事带来的诸多祸患,旋即迫不及待地向黑白两道亮出獠牙,狠狠打破了外界以为补天宗要就此蛰伏的臆想,以近乎疯魔的凶恶姿态将敌人拆吃入腹,使补天宗的威名不堕反升,迄今已是江湖公认的魔门之首。

    然而,正所谓“积重难返”,周绛云这十八年来以血腥手段镇压内外,门派作风也变得日益激进疯狂,若说傅渊渟在位时,补天宗的门人猛恶如豺狼,那在经过周绛云的调理后,其麾下诸人都似水蛭般贪婪狠戾,但凡闻见一点腥味,势必群拥而上吸血吮髓。

    今朝如日中天,焉知不会盛极而衰?

    周绛云固然残忍暴戾,却非一味以杀止杀的莽夫,原本对明月河之争不甚上心的他改变了主意,不仅爽快答应了这次由听雨阁幕后策划的刺杀行动,还派少宗主孤魂亲自出马以协助弱水宫少宫主水木,势要一击得手取回蛟首左轻鸿的项上人头。

    一个百步穿杨的神箭手,一个凶名赫赫的索命鬼,有心算无心,左轻鸿必然死到临头了。

    因此,杜允之送来情报后并未急着告辞,而是在娲皇峰暂住下来,只等消息传回便第一时刻亲往栖凰山向姑射仙报喜。

    他已有一段日子不曾见过姑射仙了。

    去岁八月,江天养率白道联军打回栖凰山,与补天宗演了一场唱作俱佳的好戏,又在听雨阁心照不宣的推手下顺利夺回了武林盟总舵山门,由此被正式推举为新任武林盟主,海天帮的重心也一分为二,一半迁往中州栖凰山,一半还留在滨州鱼鹰坞。

    杜允之也是在那个时候才知道,姑射仙的另一重身份竟是海天帮大小姐江烟萝。

    父兄都在栖凰山,江烟萝也长留下来,江天养将大半心力投进了武林盟,对鱼鹰坞那边难免力有不逮,她便顺势将浮云楼的势力进一步渗透进去,如今陈朔留京应付着听雨阁那面,杜允之则在玉无瑕的默许下将琅嬛馆的根基转移到滨州,使江烟萝远在千里之外亦能牢牢掌控住海天帮的种种动向,从而润物细无声般将这偌大滨州打造为姑射仙真正的老巢。

    每月中旬,杜允之都会秘密前往栖凰山向江烟萝禀报事宜,短短一年下来的相会已远胜过去数载,哪怕江烟萝对待他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杜允之也欣喜若狂,只觉得自己若能为她驱使毕生,已是无上造化了。

    偏偏上月初七,杜允之整理好了近日情报预备动身时,春雪带来了江烟萝的亲笔手书,让他这两月暂缓汇报,若无非常要事,便不必请示于她,自行处置或与陈朔商榷即可。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可杜允之的满心期待猝然落空,难免惴惴不安起来,恰在此时听雨阁下手施压,要求尽快铲除掉灵蛟会,陈朔随之送来密信,叮嘱杜允之小心布置,武林盟当下情势未稳,不便参与到魔门内斗之中,最好推补天宗来出这个头。

    杜允之闻讯暗喜,可惜他在栖凰山翘首盼等了多日,只等来了铩羽而归的孤魂。

    “情报有误,左轻鸿未入陷阱。”

    自鲤鱼江至娲皇峰,间隔数千里之遥,即便骑的是千里马、走的是官直道,转山转水,星夜兼程,铁打的人都难以支撑,可他除却一身风尘,面上竟不见半分疲色,即便面对愠怒中的周绛云也没有退怯一步,不卑不亢地将行动始末一一道来。

    他的语气始终平淡,杜允之听来却觉刺耳无比,仿佛每一句话都化作了耳光一刻不停地向自己打来。

    旁人不知道孤魂的底细,杜允之却是心知肚明的,他见过方咏雩最狼狈不堪的模样,也清楚这个人是如何一步步堕落至此,心下难免有所轻视,忍不住出言讥讽道:“依少宗主之言,此番行动失利的根本还在我等身上了?”

    闻言,周绛云收起了怒容,身为长老的陆无归和尹湄一左一右立在他身边,前者摆出了看好戏的神情,后者亦冷眼旁观。

    方咏雩看了杜允之一眼,漠然道:“左轻鸿的武功当与宁无心在伯仲之间,当晚他若去了鲤鱼江,必会死在我的手里。”

    “那你言下之意是说我办事不力,还是……暗指内鬼泄密?”杜允之怒极反笑,“容杜某人提醒一句,这次刺杀任务是由萧阁主亲自下发,现在出了这般纰漏,损失的不仅是补天宗、弱水宫两派颜面,还得给听雨阁一个交代!”

    他咄咄逼人,方咏雩却置若罔闻,转头朝上首微一欠身,道:“师父,情况便是如此,您若没有其他吩咐,且容弟子先行告退。”

    杜允之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周绛云道:“你下去休息吧。”

    得了准许,方咏雩当即转身离去,浑不将杜允之放在眼里,后者脸色一阵青红,只觉自己仿佛成了个跳梁小丑,有心要发作一二,终是顾忌周绛云在场,不敢继续造次。

    杜允之忍得一时气,陆无归可憋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

    这不合时宜的笑声打破了厅内寂静,也将杜允之强压下的火气重新点燃,握着扇柄的右手悄然用力,他冷声问道:“不知陆长老想到了什么好事,何不说出来让我等同乐?”

    陆无归虽无三尺青锋在手,却有七尺不穿之脸皮,笑嘻嘻地道:“想不到咱们三方为此筹备月余,连两位少主都派了出去,结果没等来左轻鸿,反倒撞见个贼和尚。”

    杜允之只当他在暗讽自己,脸色更不好看,却听周绛云出声道:“着实是桩好事。”

    “周宗主的意思是……”

    见周绛云颔首认同,杜允之迅速将那点恼怒之情抛诸脑后,再一想陆无归这句话,登时明悟过来——

    听雨阁之所以急于剿灭灵蛟会,并非因其在江湖上掀起了多大风浪,而是这庞然大物的幕后主使八成跟平南王府脱不了干系,偏偏他们抓不到真凭实据,朝廷又在进行削藩的密谋准备,在无法一击必中要害的情况下,直接拿灵蛟会开刀就是最好的决定。

    是故,此番没能杀了左轻鸿固然可惜,但意外引出了一个鉴慧,未尝不是一桩好事。

    “这贼和尚出身空山寺,什么山门宗派早已名存实亡了,不论他究竟为谁做事,又有何种目的,朝廷既将云岭大案的罪过扣在了他身上,他就是王法不容的逆贼恶徒,黑白两道人人得而诛之,谁敢跟他牵扯上关系,谁也吃不了兜着走!”

    这次开口的是尹湄,她面无表情,说出的话也带着一股刺骨寒意:“云岭一案,身为忽雷楼之主的冯墨生通敌叛逃,此事由萧正风萧楼主亲自作证认定,其人也在事发后被鉴慧救走,后来还在关外犯下暗害寒山主人的大案,北疆边关如今动荡不安的局面与之不无干系……诸般种种,这件事已成了听雨阁一大疮疤,也让萧家人在朝堂上遭受了许多非议与压力,倘若他们得知鉴慧就藏在灵蛟会里,接下来又会作何反应?”

    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甚至于,不仅能一举捣毁灵蛟会,还能以此为突破口咬上平南王府。

    杜允之想到这里,心头也火热起来,先前那点不悦俱已烟消云散。

    “事关重大,在下这便动身前去向仙子禀报,多谢周宗主盛情招待了。”

    实在按捺不住满心狂喜,杜允之起身朝周绛云行了一礼,旋即快步而去。

    周绛云始终作壁上观,直到杜允之的脚步声彻底远去,他才抬眼看向尹湄,道:“你觉得如何?”

    尹湄直言道:“有些惋惜。”

    “惋惜什么?”

    “常闻琅嬛馆昔年如日中天时,江湖无处不有琅嬛弟子之耳目,天下乾坤如风满袖尽入馆主杜若微一人之手,如今却是……”尹湄冷冷一笑,“后继无人!”

    她本生得好颜色,如此情态更添三分桀骜风采,看得周绛云目光微暗,轻声笑道:“不错,杜若微倘在天有灵,只怕已恨不得掐死这自作聪明的蠢物了。”

    杜允之所思所想并非有差,可惜错在一点,即是他料错了姑射仙的想法。

    云岭大案可谓是栖凰山之祸的一大根源,当中内情究竟如何,在座三人各有知悉,姑射仙虽不曾亲至云岭,可从后续针对方怀远嫡系始终留有一线的态度来看,不难窥测出她在其中扮演了顺水推舟的角色,倘若她真要把事做绝,天下早已大乱了。

    周绛云盯着尹湄唇畔那丝冷笑,神色恍惚了片刻,旋即问道:“你想要他死?”

    杜允之的确不那么聪明,但也不算愚笨,若非听到了尹湄那番话,他是不会也不敢妄自忖度的。

    被周绛云当面点破了心思,尹湄也不慌乱,低头道:“恕属下僭越。”

    周绛云饶有兴致地追问道:“为何?他得罪过你吗?”

    尹湄垂下眼,仿佛默认了。

    见状,周绛云似乎明白了什么,再深深地看了尹湄一眼,转而问陆无归道:“这回刺杀失败,你有何想法?”

    陆无归不假思索地道:“情报有误,亦或内鬼。”

    “你倾向于哪种?”

    “内鬼。”陆无归正色起来,“两派知悉计划的人加起来不到十个,彼此之间算是知根知底,咱们想要左轻鸿死,弱水宫那面更迫切想要结束与灵蛟会缠斗。”

    周绛云双眸微敛:“你认为内鬼出在听雨阁内?”

    陆无归素来圆滑,拱手告罪道:“恕属下愚钝,不敢妄断。”

    一时之间,周绛云陷入了沉思。

    正如杜允之所言,长达一年的明月河鏖战下来,卷入其中的各方势力都耗损巨大,周绛云想要左轻鸿的命,骆冰雁只怕更加恨之入骨,因此才在接到密令后一拍即合,共同策划了这次刺杀行动。

    补天宗这面,除却周绛云自己,知情者只有明暗长老和少宗主,而在弱水宫那边,骆冰雁的做法更绝,直接将任务交给了被她视如己出的水木,倘若计划出了变故,首先遭殃的也会是水木,骆冰雁就算另有盘算,也不至于让唯一的继承人为左轻鸿涉险。

    那就只剩下……

    周绛云半闭的眸子骤然睁开,一抹锋芒从中掠过:“鉴慧与左轻鸿的关系,你们怎么看?”

    尹湄应声答道:“无非两种可能,一是左轻鸿胆大到包庇朝廷要犯,二是此事另有隐情。”

    周绛云垂眸,手指有意无意地在座椅扶手上轻轻敲打,力道并不沉重,却如擂鼓般一下下敲打在旁人心里。

    半晌,他轻声道:“本座乏了,都下去吧。”

    陆无归与尹湄不着痕迹地对视了一眼,皆无半句废话,朝他行礼一拜便并肩出去了。

    时值晌午,日头正高,普度众生的阳光却似遗忘了娲皇峰这一隅,即便二人走出了那处阴暗厅堂,头顶的天空依旧是乌沉沉一片,偶有几道阳光从层云间漏下,照在人身上也无多少暖意。

    “都说春困秋乏夏打盹儿……这凉天好秋,合该是睡大觉的好时候啊。”

    陆无归打了个呵欠,又大剌剌地抻了个懒腰,对尹湄发出邀请道:“难得闲来无事,我准备去玩上几把,要不一起?”

    尹湄一听就知这老乌龟的赌瘾又犯了,冷下脸道:“不了,我得去趟刑堂。”

    “还是杜允之送来的那几个武林盟旧部?”陆无归笑眯眯地道,“快一个月过去了,人都死了大半,套出来的有用情报没几条,要不要我帮你?”

    尹湄扯了下嘴角,皮笑肉不笑地道:“杜允之在江湖上放出风声,说是望舒门窝藏了刘一手等方门余孽,偏生望舒门自宣布退出武林盟便封山禁道,几乎与外界隔绝,至今也不见谢掌门现身辟谣,你就不担心?”

    陆无归碰了个软钉子,不禁摸了摸鼻子,故作哀叹地道:“我担心什么?她堂堂一派宗师,用得着我来担心?”

    这没皮没脸的老东西果真是个缩头乌龟。

    尹湄拂袖而走,不想没走出多远,她便看到一道人影坐在老树下,白衣倚苍松,红袖覆青石,眼眸半阖,仿佛睡着了一样。

    她脚步一顿,当即绕行避开,却不料一道劲风飞至,尹湄侧身一让,半颗松果与她擦身掠过,深深嵌入了右侧岩壁中。

    “少宗主这是何意?”

    寒眉微挑,尹湄藏在左手大袖下的短刀已蠢蠢欲动,她按捺住猝然升起的杀意,转身看向方咏雩,却见那人已不知何时起身走来,落地无声更无息,离自己不过一尺之遥,心下猛地一跳。

    方咏雩走到她面前,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也笼罩而来,尹湄不由得皱眉退后半步,冷声道:“有何指教么?”

    “尹长老年长于我,资历更在我之上,指教实不敢当。”方咏雩慢吞吞地道,“只是有些事欲向尹长老讨教一二。”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这话并非敷衍,尹湄与方咏雩的交集实不算多,不论在梅县的穷途逃杀还是在栖凰山的立场相对,他二人都是敌非友,在方咏雩暴露截天阳劲时,尹湄为了掩护昭衍和平南王府,甚至一度对方咏雩生出杀人灭口之意,后来她率领补天宗门人攻打栖凰山,方怀远夫妻双亡,方咏雩却苟活下来拜周绛云为师,他们之间更无话可说了。

    方咏雩整了整袖上的褶痕,不无苦恼地道:“看来尹长老很不待见我。”

    尹湄道:“可不敢,只是我有要事在身,少宗主若是不急……”

    “很急。”方咏雩打断了她的话,“我很快要再去拜见师父。”

    尹湄目光一凝,旋即展颜笑道:“既是如此,少宗主不妨长话短说,免教宗主久等。”

    “也好。”

    方咏雩定定地看着她,忽地勾唇一笑,倾身凑在她耳畔,远远望去,竟好似一对耳鬓厮磨的情人。

    尹湄心下一惊,正要将他推开,却听方咏雩低声问道:“弱水宫私通灵蛟会,不仅向左轻鸿泄露了刺杀计划,水木还在行动中放纵了鉴慧逃走,尹长老认为……这件事,我该向师父禀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