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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秋风瑟瑟。
正值戌时,离三更还有一个时辰,明月已如镜高悬。
今夜是八月十五,中秋团圆佳节。
若在繁华之地,节庆当是一幅盛大的烟火绘卷,人间百态都将随笔落成画上或浓或淡的粉墨色,而在这重阴萧瑟处,万紫千红都褪去了色彩,只留下过于分明的光与暗。
月下弓弦流光寒,树上孤影沉宵暗。
水木一身箭袖武服,背倚树干,重重叠叠的枝桠阴影化为夜行衣披在他身上,与人等高的天狼弓抱于怀中,任是四方风起也无动于衷。
他已在这棵参天大树上枯坐了半日有余。
等一个人的到来,等一次出箭的机会。
去岁四月,弱水宫同灵蛟会为争明月河之利交恶为敌,前者与补天宗结盟,后者联手天邪教,各自以雷霆之势横扫吞并了几方势力,在短时间内壮大扩张起来,沿着明月河流域相争不休。
弱水宫背后有补天宗,补天宗的靠山则是听雨阁,有了朝廷这一庞然大物在暗中支持,这场纷争早该落下帷幕,却不想数次争斗下来,战况竟陷入僵局,至今未能分出胜败。
江湖亦如战场,兵贵神速同样是颠扑不破的法门。
明月河带来的利益固然令人疯狂,可长达一年的厮杀巨耗也足够让人清醒。
灵蛟会蛟首左轻鸿已觉不耐,弱水宫宫主骆冰雁亦生倦意,偏偏到了这一地步,是战或和都已不容他们二人轻易做主。
于是就有了这场漫长的等待。
此地是鲤鱼江。
水云镇赖以发展的源泉,严州城首屈一指的主流干道,大江水系,贯通南北。
严州隶属庸南府,介于西南之交,若从南地入西川,陆路转水路取道鲤鱼江当为一条再好不过的捷径,倘是顺水乘风,数百里水程一日归也未可知。
左轻鸿将于今夜子时乘船自此经过。
消息是琅嬛馆现任馆主杜允之提供的,诚然此人品行低劣,可在情报一道上着实有几分真本事。
一年前,琅嬛馆借由武林大会的绝佳时机重出江湖,饶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杜允之实为听雨阁门下走狗,可架不住他的消息实在灵通,待客又是再体贴不过。
譬如这一次,杜允之不仅给出了左轻鸿的行程,连这背后的因果始末也一并探听清楚,俱是些陈年旧事,也不知是刨了谁家老坟,亦或者寻得哪位故人。
是人都有起落之时,堂堂灵蛟会的蛟首也不例外。
与大部分江湖人不同,左轻鸿并非出身草莽,甚至算得上世家子弟,左家曾是南海一带有名的望族,可惜几代荣耀后家道中落,又得罪了当道权贵,不仅家业为人所夺,更落了个满门凄凉的下场,历经诸多苦难之后,风光一时的左家就只剩下了寥寥几人,左轻鸿是唯一的男丁。
他曾是读书人,立志要科举为官讨回公道,也很有几分文曲下凡的天赋在身,一场会试后便成了当地最年轻的举人,可惜声名鹊起并未带给他们一家多少利处,反倒引来了仇人的忌惮,终于在那年中秋夜里,一把火烧了起来。
难得丰盛的饭食里被人下了蒙汗药,门窗都被硬木别住,油脂和烈酒泼得遍地都是,火焰甫一燃起,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一家老小,连带他新婚的妻子,全都被烧死在屋里。
前途无量的年轻举人侥幸活了下来,高温却烤坏了他的脸,使他终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再也无法科举入仕。
他若要报仇雪恨,只能走那条原本连想都不敢想的不归路。
左轻鸿是如何加入灵蛟会,又是如何武功大成步步高升,杜允之委实无从探寻,但他知道左轻鸿早在成为蛟首前就报了血海深仇,以牙还牙将仇人一家挫骨扬灰,并在大仇得报后重修了家人坟茔,每年中秋都会亲自前往祭奠,风雨无阻,也算团圆。
随着灵蛟会的发展壮大,左轻鸿的项上人头也在黑榜上价钱疯涨,他武功高强又行事谨慎,唯一会被人抓住破绽的弱点便是每年中秋祭灵之行,于是每到这段日子,左轻鸿都会格外小心。
杜允之打探到了左家人的埋骨地,那里戒备森严不容一只苍蝇飞入,方圆百里俱被纳入灵蛟会的地盘,若有人自不量力企图守株待兔,下场必然是自投罗网。
退而求其次,经过数次斟酌考量之后,鲤鱼江这段水路被杜允之用红笔在地图上重点圈出,亲自呈到了骆冰雁面前。
即便是在这里,灵蛟会的爪牙亦提早部署周全,倘被这些耳目发现了端倪,行动尚未开始便要宣告失败。
是以,水木孤身而至。
他是骆冰雁的亲传弟子,也将是弱水宫未来的宫主,水木掌管天狼部多年,身兼护法之职,弱水宫上下无人不服,如此重任亦当万死不辞。
心头千思百转,面上依旧沉冷无波,水木握弓的手未有放松,抬眼望向前方。
落叶飘零入水,荡起一圈圈涟漪,秋冬时节多地枯水,鲤鱼江的水位也有下降,只是洪波涌动未见迟缓,说明水流畅速依旧,左轻鸿的船应当不会晚到。
月下水光如蛇麟,冰凉粘腻,风起时犹带三分腥气。
水木藏身的这棵大树并非矗立江畔,而是位于岸后一处小山坡上,地势陡峭,周遭草木荒芜,任是灵蛟会布置在附近的众多巡守也想不到会有杀手蛰伏于此。
寒风乍起。
本就轻微的虫鸣鸟语声逐渐变得弱不可闻,明月被乌云遮去半面,晦暗不明的月华洒落人间,水木微微眯起眼睛,鹰隼般锐利的眸光直射向前,映出了两艘小船的轮廓。
六十丈。
有些远了,但不足为虑。
在水木的凝神注视下,两艘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乌篷船从弯道转来,一前一后行于江上,悠悠驶向南方。船的样式大小一般无二,船头船尾各站了两名黑衣守卫,水木沉住气定睛望去,发现连船舷吃水处也相差无几,仅从外观看去,难以判断出目标究竟藏身在哪一艘船上。
再如何详细的情报,事到临头都难免百密一疏。
水木眉头紧锁,正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只有一次机会。
五十丈。
不可再犹豫不决。
两支箭杆同时搭上弓弦,杀意凝于箭镞尖上一点,丝毫不曾外泄出去,就连栖息在树上的一窝野雀也没有被惊飞。
天上月已被啃去一半,弓上月方才拉满。
“铮——”
弦开霹雳,箭如飞星!
“咻!”
五十丈,百步远,飞箭瞬息而至,不分先后地射入两张船篷,顷刻便洞穿而出,藏匿其中的两道人影亦被逼现身!
一人当胸中箭,撞碎船篷跌落河中,另一人身在半空,单手握住了箭杆。
“有杀手!”
船上守卫发出厉喝,四下里呼声相应,已有灵蛟会的巡守分辨出箭矢来向,正朝水木藏身之处疾奔。
水木无暇旁顾,第三支箭已破空而出,一霎那如雷炸响,利箭穿风引雷,眨眼不到便已奔至近前,竟将第一支箭从中贯穿,生生破开了浑厚如罩的护体罡气!
百步穿杨,避无可避!
箭镞从那人掌间空隙穿过,直直没入血肉之躯,水木不等对方落水便提弓下树,脚尖在草地上连点几下,燕儿般斜飞入林。
一箭既中,人事已尽,生死成败皆看天意。
水木只要尽快遁逃,从这十面埋伏中逃出去。
左轻鸿既然选中鲤鱼江这条要道,灵蛟会势必在附近布设好了重重埋伏,水木冒着巨大风险孤身潜入才避免了打草惊蛇,如今行迹败露,他立刻落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若要逃出生天,必得尽快突围。
提起一股真气,水木没有回首顾盼,只将轻功催动到极致,身形如化夜风中,飘忽不定近似鬼魅,最先赶到的一波追兵才发现其背影,下一刻便不复见,寂静如死的河畔丛林很快被喧哗声打破,大大小小的火光次第燃起,至少有数十人分散四方,拉网般展开搜寻。
可惜他们要追的人是天狼弓水木。
身为弱水宫的少宫主,水木无疑是黑道这一代的翘楚人物,他掌管天狼部数年,早已深谙刺杀之道,于重围中冲出血路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白日里提前做下的假踪迹到了此刻便发挥起作用,水木又凭借过人身法甩开了几次追兵,谁也摸不清他究竟要往哪个方向逃走,本就复杂的林路被他绕成了一个天然迷宫,就在众人还跟没头苍蝇一样四处追寻的时候,水木已脚下生风般奔出了两里地,遁入一片芦苇高扬的滩涂中。
出了这片芦苇荡,前方不远就是云水镇。
生关近在眼前,水木倏然止住了脚步,蓦地旋身一让,长弓横扫,却是打了个空。
准确来说,就在弓身即将打中一道鬼魅人影时,那人腾身而起,足尖轻飘飘落在了长弓一端上。
水木抬头,眼中映入了一张黑底金漆的蛇纹面具,当即脸色一变!
左轻鸿!
若非左轻鸿,灵蛟会怎有人能一路紧追而至?
若是左轻鸿,方才乌篷船上的又是什么人?
不及多想,水木手腕一翻,长弓倒转震开此人,脚尖点地飞身后退,却不料对方委实轻功玄妙,竟是如影随形般追击迫近,一息间贴至水木身侧,乍看如飞鸟比翼,水木心头猛跳,抬手一掌迎上钢拳,刹那间拳掌相交,两人身上都发出一阵炒豆似的爆响,复又双双飞开。
外泄的掌力化为狂风,掀得周遭芦苇东倒西歪,水木力沉下盘仍抵不住向后倒退之势,可他虽惊不乱,反手从箭囊中一抹,一支箭瞬间搭弦上弓。
箭风酷烈,杀气凌锐!
相距十丈,飞箭瞬息已至,面具人脚下未定,只觉劲风扑面而至,倘若被这一箭射中,恐怕整个头颅都要被碎开!
飞箭如挟风雷,面具人自知闪避不开,索性气沉丹田,双手运足内力抱圆而分,左牵右引,分明不曾触碰到,利箭却如撞上了一面无形屏障,被迫偏移开去。
然而,水木早料到这一箭难以诛敌,又是三箭趁机射出,直指上中下三处要害,三星连珠,环环相扣!
一瞬间,三道冷芒同时逼近,一照面便破开了面具人的掌力防御,凌厉无匹的去势有增无减,面具人探手握住了两根箭杆,只觉得掌心如遭火灼,足见附着箭上的内力何等猛烈,连带脚步都不由得往后倒退,而那第三支箭已从胸前空门欺入,直直撞上了他的心口。
是撞上,而非没入。
以水木的箭法和内力,莫说是精钢打造的利箭,就算一根树枝被他射出也能轻易穿透铁板,更遑论血肉之躯,可这支箭凝聚了水木至少八成内力,射在面具人身上却如撞金钟,箭镞不过入肉半寸便被真气震开,连同箭杆一同崩裂开来,落了满地零碎。
“你——”
饶是沉稳冷静如水木,此刻也不禁一愣。
面具人硬接了水木一箭,纵然箭矢没有穿骨入肉,附着其上的强大内力仍透进体内,他闷哼了一声,身形晃了两晃,虽还稳稳站着,却有一两滴鲜血从面具下方渗出,旋即滴落在地,可见受了内伤。
水木的处境更加不妙,他浑身内力耗去七八,囊中箭矢已空,全靠天狼弓支身站立。
“你不是左轻鸿。”
默然片刻,水木死死盯着面具人的身影,沉声道:“你的身形与左轻鸿相若,打扮也跟他一模一样,但是……左轻鸿擅使奇门兵器,他没有你这般铜皮铁骨。”
面具人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你的箭用完了。”
水木道:“那又如何?”
寻常箭客若无箭在手,便如老虎没了牙一样,可水木从不在此列之中,他不仅有一手好箭术,还有一身好功夫。
面具人道:“强弩之末,就算让你逃过了今晚,明日也走不出天罗地网,何苦来哉?”
“你既然是假冒的,说明乌篷船上那个人的确是左轻鸿。”想通其中关窍,水木神色一凛,“情报是你们故意泄露出去的!”
严州虽离南海不远,但到底不是灵蛟会的地盘,若要提前在此布下重重关卡,且瞒过杜允之派出的众多眼线,绝无可能是临时起意!
面具人似是笑了一声,道:“若非如此,哪有抓到你的机会呢?”
闻言,水木回以冷笑:“为了抓我,堂堂灵蛟会的蛟首竟不惜亲自作饵!”
“百步穿杨,箭无虚发,直到你出箭那一刻,我们才敢断定来的人是你。”面具人道,“左蛟首避不开你那一箭,但在提防之下,一箭也射不死他,这笔账算来不亏。”
“那你呢?”水木紧握天狼弓步步后退,“如你这般高手不该在江湖上寂寂无名,既已到了这一步,何必再故弄玄虚?”
面具人道:“待你随我回去,自然都会知晓。”
话音未落,他身形猛然一晃,分明见得只跨出一步,却是跨过了两丈许路,倏地出现在水木右侧,屈指成爪朝他肩头抓来。
水木这一惊非同小可,来不及举弓抵挡,俯身向下一滚闪过,突然间又见身旁黑影闪动,面具人竟连半分迟滞也无,附骨之疽般紧随而来,提掌向水木头顶落下,水木心道不好,长弓自下而上划过半月撞开这一掌,旋即标立而起,脚尖点地飞掠,堪堪避开了四道追击。
诚如面具人所言,水木若在全盛之时未尝不敢一搏,奈何眼下内力虚乏,已受了不轻内伤,短短十几个回合下来便险象环生,尤其这人也不只是哪块石头成了精,即便被水木打中要害也不痛不痒,顶多踉跄一两步,转瞬又扑击上来。
好生诡异的武功!
水木越打越感不妙,不由得想起一年前身死的谢青棠来,只是其人已逝,万没有死而复生之理,何况这面具人的招法路数与谢青棠截然不同,少了几分咄咄逼人的杀气,倒多了几分不变应万变的沉意。
片刻走神之间,面具人趁势欺近,抬手便是锁喉,水木连忙举弓挥出,同时向左抢出半步,奈何仍是慢了半招,只见面具人一掌翻转推开长弓,一手化刀疾斩,正中水木右手腕,他顿觉手上剧痛,险些握不住弓,身躯微一打晃,胸膛便被一只手掌印上,毫无花俏变化,劲力已如龙蛇吐信骤放而出!
眼看水木就要落败成擒,面具人“咦”了一声,内劲收发自如,旋即变抓为拍,一掌震开了水木,赶在风声来袭之前错身而过,这才有暇回顾一眼,却见破空飞至的是一道细长黑影。
长鞭一击落空,鞭头如蛇般弯折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缠住了水木腰身,后者面上竟无半分惊色,更不见丝毫抵抗,任由长鞭发力向后,整个人顺势离地飞起,落在了七八丈外的一块大石上。
深秋风露重,子夜生寒雾。
雾里又走来了一个人。
一身白衣如缟素,两半红袖如血染。
“真没想到……”面具人声音微哑,“原来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