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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七章 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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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值盛夏,待到赤日转薄,亦有寒意来袭。

    残阳早已西坠不见,栖凰山上这片天幕依旧通红,四下里充斥着刀兵铿锵、呼喊叱骂之声,无数人厮杀激斗,鲜血淌过之处,犹如烈火奔流。

    陈朔有备而来,先利用唐荣之死插足巡守防卫部署,再于今日一早以公审为由召集众人至演武场,使得栖凰山守备陷入前所未有的薄弱境地,而后尹湄趁机率人围拢,待到信号一出,山上那些埋伏多年的最先发难,乱象甫起,大祸即至。

    此番攻打栖凰山,听雨阁要名,补天宗要利,双方一拍即合,两股庞大势力合为一股,再有中州府营精兵在后方压阵,莫说武林盟总舵内部正值空虚之时,就算方怀远孤注一掷提早召回驻各分舵人马,只怕也是一场拼死苦战。

    周绛云亲自去打头阵,陆无归南下直奔泗水州,指挥攻山的权责就落在了暗长老尹湄的肩上,她果真不负重托,率领一干人马以雷霆之势攻下了擎天峰,而后分兵绕道至过浩然峰下,根据江天养私下提供的地图,从密道突入浩然峰内部,自山腹奇袭而出,杀了守卫一个措手不及,她如同一道紫电,带领数十名杀手在防线内神出鬼没,摧毁岗哨不下十处,不消个把时辰,满山上下已乱作一团。

    形势如此恶劣,实乃武林盟创立至今未有之局面。

    杀了大半日,尹湄一身紫衣都被血污染成暗红颜色,原本轻薄的衣料变得无比沉重,泥浆般凝固在肌肤上,她随手抓了一把发尾,那截头发凝了血块又被火舌燎过,想来是再也洗不干净了,尹湄微一皱眉,反手用短刀一绞,小指长短的一截头发就落了下来。

    在旁一名丫鬟打扮的女子见状,道:“尹长老这头青丝长得柔顺漂亮,再者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令婢子们小心着清洗掉便是了,何苦削了它?”

    “我没有父母。”尹湄神情冷漠,双手双刀俱是染满鲜血,“更无须你来多嘴。”

    这女子赫然是曾跟在江烟萝身边的丫鬟春雪,她本是浮云楼的一名地支暗卫,在江烟萝身边伺候了六年,今日攻打栖凰山能够如此顺利,少不得春雪联络各名暗桩,同山下人马里应外合。

    春雪做惯了奴婢,也不怕尹湄的冷脸,沾着血的绣花弓鞋轻轻一踏,那死不瞑目的武林盟弟子就被她踩在了脚下,她嫌恶地将鞋底在死人身上蹭干净,转头看向那片鬼魅密林,道:“这伙莽人当真是走投无路,竟然逃进了阴风林。”

    武林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在方怀远失踪之后,其余人更是犹如散沙,在众杀手狼奔豕突的攻势下,这群人被冲了个七零八落,有人负隅顽抗,亦有人趁乱遁逃,尹湄谨记着周绛云的交代,对那些四散而逃之辈视若无睹,只对刘一手等死忠穷追猛打,若非春雪及时赶到叫留活口,恐怕这些人大半都要丧命在尹湄刀下。

    果然,尹湄闻言冷笑一声,振臂甩去刀上血花,抬眼扫过春雪身后那一队暗卫,嘲弄道:“要不是你们搅局,他们一个都逃不掉。”

    她杀了太多人,浑身煞气几乎凝为实质,这一眼扫过去仿佛刀剑刮过,饶是春雪这般人也觉得毛骨悚然,却不知尹湄心下实松了一口气。

    陆无归临行前的那几句提醒,委实是救命之恩。

    尹湄为平南王府做事,对方家近年来的动向了解可谓深切,她有心救人,更不愿见武林盟落入听雨阁之手,却没想到自己的一重身份早已暴露,周绛云虽许她长老之位,可不曾以信任待她,故意拿情报放饵,若她按捺不住上了钩,现在怕已成了满地尸体中的一具。

    “死人没有价值,方家的案子关系重大,若能办成必是大功一件,仙子派我等前来,便是助尹长老一臂之力。”春雪的话说得极为漂亮,“一群末路贼子,连守户之犬也做不成了,就算逃进了阴风林,只要尹长老追杀过去,他们还能上天入地不成?”

    这话并非狂妄自大,大半日鏖战下来,擎天峰已被攻占,作为主战场的浩然峰虽是厮杀惨烈,却也逐渐分出势头,乾元峰位于两峰之后,地势复杂又偏僻幽静,刘一手等百十人从前山且战且退,一路逃进了这里,春雪已命人扼守四周,量他们插翅也难飞。

    尹湄冷眼看了她片刻,忽然抬起右手,长刀化为白虹,破风挥斩而去。

    春雪正说得眉飞色舞,又有数十个同僚在侧,没想到尹湄会突然动手,以为她要砍下自己的头颅,骇得慌忙闪躲,却不料那刀锋只是虚晃,尹湄竟算准了她身法动向,手腕翻转如水月倒悬,刀背结结实实地拍在春雪脸上,活活打出几颗带血的牙。

    “你——”

    “小蹄子,你不过是姑射仙的一条狗,也敢教我做事?”

    春雪惊怒交加,她身后数十名听雨阁暗卫齐齐拔刀,尹湄却是凛然不惧,冷声道:“我们周宗主就算到了京城,尚且在萧阁主面前平起平坐,姑射仙身为四楼主之一,堪堪与我这长老地位等同,你区区一个奴婢敢对我指手画脚,我剁了你也不为过,没有下次。”

    以春雪为首的听雨阁众人心头一寒,倒是追随尹湄的补天宗弟子都回过了神,纷纷嬉笑起来。

    补天宗与听雨阁固然合作多年,可江湖庙堂终归有别,那些暗卫密探看不起泥腿子的江湖草莽,恣意张狂的魔门中人也不屑这些走狗鹰犬,早前狭路相逢彼此下套甚至残杀的事屡见不鲜,只是敢这么做的人都胆大心细,不曾让人抓到过把柄,双方管事的也心照不宣。

    这回的情况却与往昔不同。

    自古正邪不两立,攻陷栖凰山、屠戮武林盟这般骇人听闻的恶行实为每个黑道弟子梦寐以求的“功绩”,他们唯恐这栖凰山不够乱,只怕烧杀劫掠不够多,哪管得上其他?尤其这群朝廷中人既要为娼又想立牌坊,平白好事都让他们占了去?

    补天宗到底是六魔门之首,而非听雨阁下设的第五楼,倘若连一个婢子都敢指使补天宗的暗长老,尹湄这还没坐热的位置十有八九是保不住的。

    因此,尹湄毫不掩饰自己对春雪的杀意,后者也算机灵,打落牙齿和血吞,抬手示意同僚们不要轻举妄动。

    “是小女子的错,请尹长老海涵。”正值紧要关头,春雪并不愿为些口角惹得尹湄不快,更不敢为一己之私坏了姑射仙的事,武林盟毕竟在白道厚有威望,又要为海天帮日后做打算,攻打栖凰山的主力还得指望补天宗,后续诸多安排也少不得这些凶恶之徒的鼎力相助。

    一念及此,春雪朝尹湄躬身行礼,旋即眼珠子一转,不卑不亢地道:“此番事关重大,开弓已无回头箭,周宗主既将如此重任交付尹长老之手,想必尹长老定不会使周宗主失望。”

    好一招以退为进。

    尹湄将她这副做派尽收眼底,心知自己是再难拖延下去,只盼望刘一手等人趁这工夫逃得快些,能多走一个人也是好的。

    追随尹湄杀入乾元峰的人马足有数百人之众,此地守卫人数本就是三峰最末,其中大半都驻扎在无赦牢附近,就算刘一手他们与其会合,短时间内也不足以重聚反攻之势,当下最大的麻烦反倒是眼前这片绕不过的林子,尹湄曾在武林大会时亲自进去闯荡过,领教过阴魂木和那无数陷阱机关的厉害之处,贸然率众突入,绝无好果子吃。

    为了替刘一手等人争取时间,尹湄命绝大多数人按兵不动,指使春雪亲率几人进去探路,后者恨得牙痒也只能应下,吩咐一半人手留下待命,带了剩下一半人潜入阴风林内。

    尹湄心下估算着时间,这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半个时辰,她做戏做全套,又分出一小队人去附近搜索踪迹,将那些来不及逃入阴风林的散兵游勇挨个拿下,而后招来一名天干密探,指了指不远处的那堆俘虏,道:“这些人,你都认识吧?”

    那密探本是埋伏在山上的暗桩之一,闻言不由得一惊:“尹长老,你这是什么意思?”

    尹湄道:“你若是认识,就由你将他们押下去仔细审讯,这些人常年驻守在此,设法弄张地图出来,手段过火些也不要紧。”

    “若是如此,我以后怕不能继续潜伏……”

    “以后这栖凰山就换人做主了,你们不赶紧立功脱身,等着被新主子清算?”尹湄眯起眼,难得不带冷意地笑了一声,“我讨厌浮云楼那帮装腔作势的画皮鬼,你该庆幸自己是惊风楼的人。”

    那密探心下一跳,忍不住抬头多看了她一眼,只觉得这女子虽神情冷淡,眉目间却有些熟悉影子,神似自家那位笑里藏刀的玉楼主。

    是了,今日之后武林盟势必易主,旁人或许不知,常年与情报打交道的天干密探们却对海天帮的底细有所知悉,浮云楼势必借这股势头一举突起,如他们这般的别部下属再滞留于此,下场不必多说。

    可身为补天宗暗长老的尹湄,怎么知道听雨阁内部的划分和龃龉,又为何提点自己呢?

    心念百转,这密探深深看了尹湄一眼,忙低头道:“属下领命。”

    尹湄冷眼看他匆匆离去,心里暗暗想道:“倒真承了那老乌龟的情。”

    她这一等,就等了小半个时辰,饶是尹湄有心拖延时间,发觉春雪等人入林之后竟无半点动静传出,心下也不由得提起戒备,眼看着夜色愈发黑沉,后方火光愈烈,若再耽搁下去,只怕前山战场上的人就要赶过来了。

    尹湄将心一横,正要下令突进,林中终于有了动静,却是春雪等人灰头土脸地出来了。

    “怎么回事?”

    “逃了!”

    春雪身上多处带伤,可见是中了陷阱机关,她面上一阵火辣辣,咬牙道:“无赦牢底下也有密道,我们被阴风林所阻,待赶到时只抓住了几条小鱼,其他人都从密道逃下山去了!”

    闻言,尹湄心下微松,面上故意显出怒色,冷声道:“他们要想尽快逃出去,必得经过沉香镇,那是自投罗网!”

    春雪正要说话,山下忽有一道火光冲天而起,转眼间直上云霄,猛然炸开了一道璀璨烟花,片刻之后有喧嚣声被狂风裹挟而至,分明离得甚远,又好似近在咫尺,仿佛那片慌乱即将来到眼前。

    那个方向……沉香镇?

    众人齐齐一怔,尹湄与春雪同时转身,疾步来到一侧飞岩上,夜里大风呼啸,此处正当风口,若非习武之人下盘练得极稳,怕是一站上去就要被风刮下山崖。

    她们眯起眼睛,借着猩红如血的火光,遥遥望见山脚下那座小镇。

    正值戌时,沉香镇近日又不太平,每户人家都早早关门闭户,眼下却是灯火通明……不,那不是点点烛火,而是足可焚毁屋舍的火光!

    一处,两处,三处……

    虽是天干物燥,可若只是走水,绝不可能在同一时刻有不下七八处燃起大火,大风自下而上席卷过来,带来了兵荒马乱般的喧哗声,似有人大喊:“火烧起来了!”

    陈朔早先做好安排,杜允之带领一队人马留在沉香镇里待命,就算有人逃下山去,凭借这些漏网之鱼也掀不起大浪,更别说武林盟的人就算走到了穷途,也不会狗急跳墙般肆意杀人放火,只为了搅浑水搏出路。

    那么,沉香镇里的这把火又是谁放的呢?

    杜允之正焦头烂额。

    如他事先所料,沉香镇里还藏匿了不少武林盟的老鼠,栖凰山今日大乱之后,又有零星门人拼死逃脱下山,两拨人迅速会合,不敢再有耽搁,只想着尽快闯出城去,奈何这镇子已被杜允之暗中掌管,临时加了宵禁,明街暗巷上都不见了寻常百姓,这些人但凡露个头出来,顷刻就会被无处不在的杀手盯上。

    区区几十号丧家之犬,在这牢笼般的镇子里无处可逃,杜允之不将他们放在眼里,更没想过他们能逃出生天,结果被这些不入他眼的下等人狠狠打了一记耳光。

    最初是一位年过古稀的老妪。

    她是沉香镇里为数不多的耆老之一,膝下无儿无女,与老伴儿相依为命,几日前也随里长一同前往栖凰山求救,结果老伴儿被那些守兵摔打拖拽,回来不消两日就没了性命,留她一人以泪洗面,眼也快要哭瞎。

    就在这时,有个走投无路的武林盟弟子逃入小巷,在她屋里借一根房梁栖身避祸,眼见恶徒公然闯门劫掠,连老妪苦苦积攒的棺材本儿也要夺走,年轻气盛的武林盟弟子终是没能忍住,一刀结果了恶徒性命,让她能为老伴儿买口薄棺。

    然而,今日午时,老妪在菜市口看到了这名年轻弟子身首异处的尸体。

    萍水相逢,一面之缘。

    他为救她才暴露行踪,她却连为他收尸都做不到。

    入夜后,老妪一把火点燃了自己的屋子,大火烧起来的时候,她穿着寿衣坐在老伴儿的棺材旁,又哭又笑,高声叫骂,直至没了声息。

    火光在夜里无比刺目,骂声也随风扩散到沉香镇各处。

    一班子巡逻的守卫闻声而来,尚未靠近就撞上了七八个手握棍棒刀斧的街坊居民,此举无异于以卵击石,这七八人转眼就被当场打死,结果一发不可收拾,整座沉香镇都从沉睡中惊醒。

    杜允之闻讯摔门而出,上街只见四下里一片混乱无序,甚至有两个探子不知被谁泼了一身麦粉,迷得眼睛都要瞎了,看起来狼狈又可笑。

    他们滴血的刀下,躺着一个胖男人的尸体,是那好心的面馆掌柜。

    杜允之多看了那具尸体一眼,旋即将目光转投其他方向。

    沉香镇彻底乱了起来。

    有人借风放火声东击西,有人敲锣打鼓走街串巷,有人拉拽伤者夺路而逃,有人相约拦路至死方休……即使是那些贪生怕死畏畏缩缩的人,在这混乱不堪的夜里,他们也不吝于浑水摸鱼一把,哪怕只是给追兵添上些微不足道的小麻烦,可这一点一滴聚在一起,就成了无处不在的绊脚石。

    他们与武林中人不同,只是最寻常、最普通的老百姓。

    沉香镇受武林盟庇护三十三年,终究不是三十三天。

    街头巷尾,那些武林盟弟子分成几路,被百姓们护着逃跑,道路两旁火光熊熊,映得每个人都如浴血重生了一样。

    杜允之先是震惊,而后怒极反笑。

    “给我杀!”他狞笑道,“这些个刁民无法无天,尔等不必留手!”

    一干杀手得令,立刻追赶上去,直如砍瓜切菜般干脆利落,很快就砍倒了数人,杜允之正要吐出一口恶气,却听远处遥遥传来潮水般的呼喊,一浪高过一浪,一阵强过一阵,山呼海啸似的朝这边压来!

    这是什么?

    愤怒!

    匹夫之怒,血溅五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杜允之脸色剧变,就连那些杀手都在这阵呼喊声下战栗起来。

    一个身中两刀的武林盟弟子听到这声音,分明死到临头,竟然发出了大笑。

    “死到临头,你笑什么?”

    杜允之面皮一抽,见此人大笑之后,其他贼子也有样学样地笑起来,他勃然大怒,夺过一柄长刀就朝对方头颅劈下。

    “尔敢!”

    耳畔传来一声断喝,前一刻远在天边,下一瞬劲风已扑至面前,杜允之只来得及侧身一让,反手举刀相迎!

    “锵——”

    刀剑相交,长刀应声而断!

    杜允之连退三步,总算躲开了迎面追击的三剑,直到退回众杀手的护卫范围之内,他才抬头看向这不速之客,只见一名白衣女子仗剑挡在了这伙残兵败将面前,面如冰雪,眸映火光。

    他一愣,旋即认出了这个女子的身份,咬牙切齿地道:“穆清!朝廷办事,捉拿逆贼,你们望舒门胆敢阻挠?”

    “有何不敢!”

    冷肃的女声,犹如断冰切雪,却不是出自穆清之口。

    杜允之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转过身,只见后方重围被一队飞马撕开了口子,为首一匹骏马背上坐着一名玄衣卦袍的女冠,正是望舒门当代掌门人,谢安歌!

    “贫道竟不知琅嬛馆馆主何时成了朝廷的下属,连杀戮平民这等恶行也敢做下,就不怕有失法度、有伤天合?”

    谢安歌面沉如水,不怒自威,她从马背上飞身而起,人在半空拔剑出鞘,这一剑破空而下,恍若九霄银河倾落,剑芒劈在两方人马中间的空地上,金石交鸣,火星飞溅,青石砖铺就的地面竟被劈出了一道长约丈许的深痕,恰似楚河汉界,而在裂痕周遭连块碎石也不见,仿佛她切开的不是砖石地面,只是一块豆腐!

    一剑之威,力压群雄!

    谢安歌挺身护在穆清等人身前,平日里清和无争的气势此刻如山似海,无愧为一派宗师。

    眼风扫过满地血滟,谢安歌一剑遥指杜允之面门,冷冷道:“过线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