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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雩!”
方咏雩猝然跌倒,惊得江平潮脸色立变,慌忙将他扶起,却是出手冰凉,见他浑身发颤,冷汗已浸透衣衫,苍白的嘴唇嗫嚅了许久,喉咙如被扼住,连声儿也发不出来。
江平潮连唤了他好几声,未能得到一点回应,只觉这人如被掏空了五脏六腑一样,唯独剩下了一具皮囊。
听到背后的动静,方怀远回过神来,忙道:“平潮,打昏他!”
江平潮应是,搓掌劈向方咏雩后颈,不料这行尸走肉般的人忽地抬起手,死死抓住了他的腕子,用力之大连江平潮都觉吃惊。
“打昏我?”
方咏雩惨然一笑,用力甩开江平潮的手,缓缓向前走去,那双本该明亮如春的眸子此刻犹如血水封冰,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意,森森看向前方所有人。
方怀远心道不好,听声辨位侧身阻挡,低声道:“不要相信她的鬼话!”
姑射仙发出了一声轻笑,方咏雩木然看向自己的父亲,没有只言片语,反手将他推开。
方怀远已是强弩之末,被这一下推得踉跄后退,眼睁睁看着方咏雩走到姑射仙面前,急声道:“咏雩,她是在骗你,逝者已矣,你不要中她的诡计!”
“你不曾骗我吗?”方咏雩脚步顿住,头也没回,冷冷问道。
方怀远喉头一堵。
“你骗我,娘骗我,刘叔也骗我……我被你们这些至亲之人骗了十五年,却是从仇人口中得知真相。”
方咏雩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他双目通红,血丝几乎要从眼中满溢出来。
寒气由心而发,飞快蔓延向四肢百骸,方咏雩此刻如堕寒冰炼狱,手脚都开始僵硬,可他咬着牙不肯昏厥过去,直直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彩绘狐面,低声道:“你告诉我,是……他吗?”
面具之下,姑射仙抿唇一笑:“你就这么相信他?”
“是!或!不是!”
话音未落,方咏雩猛然出手,他已内力尽失,五年来千锤百炼过的招式仍在,这一下竟是快如闪电,仿佛盘蛇突袭,指爪破空幻影,直取姑射仙面门。
他这一招不可谓不精妙,可惜没有内力支撑,再好的招式也只是花架子。
姑射仙甚至连抬手招架也无,任他一抓落在面具上,顺势往后退了半步,只听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线绳被生生扯断,那张精美艳丽的狐狸面具被方咏雩撕去,露出了底下的真容。
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姑射仙成名已久,就算她曾是天下第一美人,这些年过去也该粉褪花残,即便驻颜有术,不过风韵犹存。
然而,方咏雩瞪大眼睛,看到的却是一张清丽秀美的少女容颜。
这张脸既无烟柳媚态,也无神仙绝俗,她美得婉约雅致,仿佛是由浓淡相宜的水墨绘成,一颦一笑,眼波流转,犹如一泓浮冰春水,清波尽头又生料峭寒意。
方咏雩脑中炸开了一道惊雷,连手里抓着的面具掉落也不知。
“可惜了。”她柔声轻叹,“你的一番真心,总是错付与人。”
一时之间,密道内静得可怕,直到江平潮失声喊道:“阿萝?怎么会——”
他的话戛然而止,在这瞬间突然想到了什么,扭头看向江夫人的尸身,喉间涌上一股腥气,再也说不下去了。
江烟萝却没有看他,目光越过木然失色的方咏雩,落在方怀远的脸上,缓缓道:“方世伯,看来是早有预料了。”
方怀远的脸色极为难看,可在那复杂的神情里唯独看不见一丝震惊,反倒有种“果然如此”的凛然之色。
“让我想想……唔,应是在车队遇袭的消息传回来那会儿,你发现了海天帮、补天宗和听雨阁三方势力暗中勾结的秘密,推测武林盟近期恐怕就要面临浩劫,于是借着冤鬼路血案的风头整肃山门,将我和海天帮的一干人等暂时软禁,实则趁机将自己的部分人手转移出去,想要尽可能保住这些覆巢危卵。”姑射仙盈盈一笑,“沉香镇里的驻守人员,还有其他几处城镇的据点,陈朔找上门时都已人去楼空,即便他刮地三尺也不过找到一些小鱼,得到零星无足轻重的情报,白忙活一场,反倒打草惊蛇,叫你知道了灾祸已然临头。”
这一番话半点不给陈朔留脸,可他不敢有丝毫不满,只是闻言一惊,抬头看向方怀远:“你——早就知道?”
他不敢置信,若是方怀远早已知道自己一行人的到来,焉有不做好应敌准备之理?只要方怀远保下唐荣不死,栖凰山的巡守岗哨就不会被陈朔趁机裁撤篡夺,今日要想攻破山门,必然不会如此轻易。
“保住唐荣,发出号令召人归山,甚至……拿住我作为人质,这三件事都不难,但凡方世伯你做到任何一点,或许都不会被逼到这穷途末路。”姑射仙弯腰捡起面具,拿在手里细细把玩,“你为何不去做?”
方怀远反问道:“你又为何要给我这么多机会呢?”
杀害唐荣栽赃嫁祸,利用阿木构陷罪名,当众推出方咏雩打击他的积威信义……这些手段的确环环相扣,但也不是天衣无缝,正如江夫人当众揭穿阿木之死的真相,越是繁多的布置越容易横生枝节,从而出现纰漏落人话柄,反倒会让此前的优势急转直下,得不偿失。
如此简单的道理,方怀远不信姑射仙不明白。
“我虽怀疑你,但不曾想到你会是姑射仙,你的蛊术出神入化,想来用毒也是独步天下,当有百般手段兵不血刃地达到目的,本不必演一场拙劣大戏,枉增几多伤亡。”方怀远用力摇了下头,“可你选择了袖手旁观,放权给陈朔出面做这些徒劳之事,甚至在事情败露后没有直接赶尽杀绝以灭口,除非……攻陷栖凰山,只是你推托不掉的任务,不是你真正想要的结果。”
他已是支撑不住,喘息越来越重,声音却越来越轻,可在场没有人敢错漏一字半句,周绛云面上更是浮现出了一丝玩味的笑容。
江烟萝勾起唇,她认识方怀远已有许多年了,却是头一回觉得这个刻板的老男人原来也如此有趣。
“你在试探我的立场?”她轻声细语,“你知道浮云楼归属于听雨阁,却不认为姑射仙会是萧正则的同路人,于是在自知胜算微末之际,你放弃了跟我们拼个鱼死网破,换取盟下门人弟子尽可能存活,让他们见证今天发生的一切,日后才有被我利用的价值,你……想让我跟萧正则内斗!”
除了心有料想的周绛云,其他人无不大惊失色。
陈朔先是一怔,待到后知后觉,已然是冷汗淋漓。
是了,武林盟三十三年庞然基业,方家两代人苦心经营,要想在旦夕之间将其覆灭,纵然借了朝廷之势,也不会这般轻而易举。
除非是方怀远主动放了手,跟他们“里应外合”。
今上昏聩无能,太后临朝称制,以萧氏为首的一干权奸倒行逆施,听雨阁作为他们手下最锋利的刀早已为世诟病,当中之人虽是生杀予夺,同样也走到了风口浪尖,一旦他们失势,下场必然惨过旁人千百倍。
纵然是咬人的狗,也不能胡乱咬人。
因此,在新阁主萧正则掌权之后,他对听雨阁的规矩部署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动,这才在那云谲波诡的关头保下了听雨阁,职责权柄更是不断拔高,发展至如日中天的地步。
与手段狠辣的萧胜峰相比,萧正则身为人子似乎显得绵软了许多,可明眼人能看得出来,他才是那个更难对付的敌人,毕竟茹毛饮血哪比得上名正言顺地分食人肉?
方怀远等了这么多年,竟没能等到一个将听雨阁拉下高台的机会,而他已没有时间再等下去了。
既然没有机会,那就只能创造一个机会。
“你杀不光武林盟的人,也杜绝不了悠悠众口,此案真相总会传扬出去,听雨阁……沾了一身血,总不可能再全身而退。”方怀远喃喃道,“当年你们让飞星盟沦为天下公敌,将九宫打作九贼,如今该到了你们尝尝这滋味的时候了。”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方世伯……真狠啊。”江烟萝抚掌而叹,“出面做这件事的人是陈朔,揽权负责的人是我,若真到了那般地步,浮云楼就是听雨阁的挡枪靶子,虽不至沦为弃子,但也给了萧正则打压削权的机会,我若是不想一步步沦为鱼肉,就得先下手为强去做刀俎……方世伯,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可你难道没有想过我会把中宫的事翻出来,再加上方敬的案子,你以为这场戏当真砸了吗?”
说到最后,她轻柔的语调陡然转为森冷,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江平潮被她杀气所慑,犹如垂在肩头的柳枝化为毒蛇,狠狠咬在人的要害上,骇得他险些动了刀。
姑射仙做事,从来不会不给自己留余地,更不会受人胁迫。
方怀远陷入了沉默。
半晌,他长长叹出一口气,低声道:“你想要什么?”
江烟萝笑道:“我要一个答案。”
方怀远愣了下,随后冷笑道:“我没有九宫名单,你只能失望了。”
“我要的不是这个。”江烟萝摇了摇头,“放心,是一个对你来说,再简单不过的答案。”
方怀远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仍是模糊一片,他无法从江烟萝的神情中得到线索,只能在默然片刻后沉声问道:“什么答案?”
江烟萝看向陈朔,见后者微一点头,这才缓缓道:“你说逝者已矣,当年也选择了明哲保身,无论是否心甘情愿,十七八年都已过去,该放下的也合该放下才是,为何要重新踏入这条路,甚至不惜……私通藩王,意图谋反?”
以及,素来漠视权贵的昭衍这次为何会跟平南王女殷令仪串通一气?
最后半句话,江烟萝没有问出口,她已得到了云岭山那边传来的情报,饶是心下早有预想,她也没料到几成定局的事态会发生如此巨大的翻覆,冯墨生那老狐狸输得彻彻底底,就连某些必死之人也捡回了命,一触即发的南北之战生生被掐灭了导索,仅凭昭衍一人之力绝无可能做到这一步来,可这其中牵涉到的另一人却是他本该避之不及的麻烦。
昭衍离开栖凰山之前,一定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而超出掌控的变数从来都是姑射仙最在意的东西。
“呐,方世伯,告诉我吧。”
她直勾勾地盯着方怀远,就像一个好学求知的孩童,天真无邪又残忍森寒,哪怕方怀远目不能视,也在此刻感到了芒刺在背。
他攥紧五根手指,咬紧牙关没有开口,仿佛江烟萝问出口的不是一句话,而是长在他心里最深处的一把刀。
“是与绛城那一战有关吧。”
突兀地,周绛云轻声开口道。
方怀远身躯一震,所有人都朝他看去。
周绛云解下了玄蛇鞭,将它绕在手上把玩,漠然道:“五年前,傅渊渟现身严州,带走了暴雨梨花的遗孤薛泓碧,听雨阁追捕了他十二年,哪肯放过这个大好机会?正好,那时你刚坐稳楼主的位置,意识到这是一个不容错过的机会,主动揽下了此事,找上本座开始了头一回合作。”
江平潮和方咏雩两个小辈不明就里,方怀远却是明白了过来,寒声道:“那段时间,黑白两道有不少人丧命鞭下,因着当年傅渊渟大开杀戒一事,我们以为他故态复萌,原来……是你动的手!”
“有其师必有其徒嘛。”周绛云笑了笑,眼角余光瞥向姑射仙,“况且冤有头债有主,本座无所谓地上有几只蝼蚁,但也不会故意去踩上几脚,只不过有了新仇旧恨在,水火不容的黑白两道才能暂且放下龃龉,从而聚齐十恩令请步寒英出山,再联手在绛城布下天罗地网,如此说来他们也是死得其所了。”
“放屁!”江平潮睚眦欲裂,“你们滥杀无辜陷害与人,竟还如此冠冕堂皇,你们不配做人,你们该死——”
“哥哥,我也该死吗?”
江烟萝幽幽问道,声音很轻,却压过了江平潮的怒吼和咆哮。
他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愣了好一会儿才敢转过身,直面那个再熟悉不过的人。
她看他时还带着与从前一般无二的温柔浅笑,只是这一回笑容不达眼底。
江烟萝是姑射仙,姑射仙却不是江烟萝。
许久之后,他艰难地吐出一句话:“五年前,你才虚岁十三,你怎可能是姑射仙,你怎会……”
说到此处,江平潮再也说不下去,他丢下了刀,痛苦地抱着头跪了下去,从喉咙里发出似哭似嚎的嘶哑呜咽声。
江烟萝怎可能是姑射仙?
他的妹妹,怎会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做下那么多罪无可恕的事,甚至……害死自己的姑母?
看清生父真面目的那天,江平潮以为自己经历了人生中最糟糕的日子,却没想到那只是个开始,如今他的一位至亲害死了另一位亲人,他又该如何自处?
“哥哥,何必如此呢?”
眼见江平潮跪地痛哭,江烟萝竟似有些不忍,她轻移莲步走过去,以袖为帕拭去江平潮脸上的泪,柔声道:“哥哥,有些事情做起来并非看上去的那样难,只是你偏为自己套上枷锁,这才走得举步维艰,可你我乃是亲手足,合该更像一些才是……你看,那天在悬崖下面,你不就做得很好嘛?”
江平潮脸上的血色,在这顷刻间褪得一干二净。
他的身躯剧烈缠斗起来,用力要把江烟萝的手甩开,可那只纤细的手却像鬼爪一样死死钳制着他,强迫他转过头去,直面方家父子。
“来,哥哥,告诉他们——”
江烟萝贴在江平潮背后,凑在他耳畔一字一顿地道:“当日你跟展煜一同掉下悬崖,缘何……只你一个人,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