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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星盟组建之时,一代英豪方玉楼已是年近花甲。
白玉剑固然锋芒未老,但人老了总会被数十年沧桑打磨掉年少轻狂的锐气,尤其是在背负上武林盟的权责之后,他越是威望渐高,越是患得患失,不得已变得圆滑世故,无师自通了何为优柔寡断。
这样一个人,或是沉稳老练的掌舵手,却做不了乘风破浪的舟子。
新帝登基时尚且年幼而无理政掌权之能,萧太后垂帘听政重用外戚,提拔权宦鹰犬,而宋元昭为首的一干老臣着力辅政,耗费三年才算平息了因先帝猝崩而起的各方动荡,待到外忧初解,原本被双方心照不宣搁置下的内患已不容继续忽视下去了。
云谲波诡的斗争,临朝称制的霸道,欲壑难填的野心……诸般种种擢发难数,待到出了庆云侯世子为私怨买凶谋害薛海之事,宋元昭终是下定决心秘密组建飞星盟以对抗萧家扩张无度的暗流势力。
这件事,做得好是拨云见日,做不好就是万劫不复,实非常人所能为也。
已无当年锐气的方玉楼,显然不是这般人了。
然而,武林盟创立不过十年,却已在江湖上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尤其在补天宗洗血换代后,白道各派都有了拥护武林盟的意愿,假以时日武林盟必将占据江湖半边天,宋元昭既然有心掌用江湖之力,岂有避开武林盟的道理?
再三权衡之后,宋元昭将目光放在了方玉楼之子方怀远身上。
江湖人都说方家虎父无犬子,方怀远出身名门,年少便已仗剑立威,而后奔赴北疆抗击乌勒之贼,率领门人弟子杀敌无数,更是打击了不知多少黑道败类,所行之事无不是匡扶正义,年纪轻轻就名震江湖。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方怀远当下是临渊门的少主,未来还有可能是下一任武林盟主。
与其在方玉楼身上枉费心力,不如早早与方怀远达成共识。
事实证明,宋元昭的眼光很准。
方怀远早已对江湖庙堂的诸多乱象不满颇深,他不似日薄西山的方玉楼,一腔热血里满载披荆斩棘的勇武果敢,几经思量后秘密去见了飞星盟明面上的盟主薛明棠,与其意气相投一见如故,断然决定加入飞星盟,宋元昭得知此事后也对他报以了非常信任,指令薛明棠直接将中宫主位交付于他。
当时,飞星盟尚未壮大,九宫一半主位空悬,薛明棠又是个心细如发之人,九宫之间相知不相通,在薛明棠缜密的安排下有过几番合作,倒也默契无间。
只不过,宋元昭也好,薛明棠也罢,难免有分身乏术之时,既然九宫之间不得擅自联络,各自内部就得有一套周全完善的运作机制,而这恰恰是方怀远的短处,他需要至少一个足以信任的左膀右臂进入飞星盟,辅佐自己掌管中宫事务。
几乎没怎么犹豫,方怀远去寻了妻子晴岚。
晴岚是他的小师妹,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而后并肩闯荡江湖,经历了无数生死风雨,固然因为方怀远移情白知微一事,他与晴岚之间产生了裂隙,到底是相知如亲未生龃龉,此后成婚生子,晴岚弃剑提笔成为他的贤内助,二人关系更加紧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方怀远给予晴岚的信任,远胜过心里其他人。
果不其然,在方怀远坦白来意之后,晴岚虽然大吃一惊,却也顺了他的意,夫妻二人当即开始了谋划,甚至为了掩人耳目,明面上有些疏冷的夫妻关系并未回暖,而在私底下,他们携手共掌一条船,借助方玉楼逐步放权的机会,在极短时间内将中宫发展壮大起来。
可惜好景不长。
永安七年那场自北疆而起的惊变,令一切在旦夕间翻覆湮灭。
出事以后,方怀远每日都焦虑不安,终于忍不住冒险上京一探,不巧在他离山的日子里,白梨遣心腹送来了一封密信。
方怀远不在,晴岚代他收下了这封信,看清内容后震惊不已,竟一时不察漏了声色,被方玉楼发现端倪,软硬皆施地逼问出了事情真相。
方玉楼万万没想到,儿子儿媳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干出了这等胆大包天之事。
他本已年迈多病,怒火攻心险些昏厥过去,好不容易强撑住了,却是拔出久未见血的白玉剑直指晴岚。
方玉楼是走马闯荡数十年的老江湖,又做了一代武林盟主,对事态利弊自有审度,显然飞星盟已泥足深陷,宋元昭怕也不能抽身而退,绝地翻盘断无可能,那就要做到及时止损。
他以父命传书急召回了方怀远,而后关起门来,将那封密信和被捆起来的信使扔在了夫妻俩面前,给了他们两个选择——
明哲保身地活,或是一意孤行地死。
方玉楼以自己的性命相逼,拿整个方家的责任施压,让他们从中选一条路。
那一瞬间,方怀远怔怔地看着气喘发颤的老父,嘴唇哆嗦了好几下,喉咙如被人割了一刀,发出来的只有气音。
最终是晴岚替他做了选择。
方玉楼将方怀远从地上站起来,他握着剑却动弹不得,就在方玉楼失望之际,晴岚冲上来抓住了方怀远的手,用力往前一刺,剑刃贯穿信使的胸膛,鲜血飞溅在两个人的手上。
“爹,我们知错了。”晴岚如是说道。
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只是方怀远记不清了。
那段时间恍若噩梦,先是落花山那边传来了白梨的死讯,再是方玉楼病逝,临死前屏退旁人逼着方怀远发下毒誓,而后傅渊渟大开杀戒搅乱江湖,紧接着又有宋元昭刺君谋逆下狱……一桩桩噩耗,仿佛永无休止的灾祸接连降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每当看见方咏雩为了一碗苦药拉着晴岚要蜜饯吃的时候,方怀远总会想到另一个孩子,那个被白梨在绝笔信上提及的,希望他能加以照拂的孩子。
方怀远虽也去过宁州,可他去得实在太晚了,什么也没找到,更不知白梨的孩子是死是活,流落何方。
那孩子若活着,病了可有药吃,怕苦可有人给他喂颗糖呢?
无数念头盘旋在心,方怀远日不能安,夜不能寐,哪怕是面对至亲的妻儿,眼前所见的不是音容笑貌,而是无数张死不瞑目的脸。
可悲的是,就算他闭目塞听,也不能逃过一劫。
永安九年的上元节,距离飞星案已过去了近两载,听雨阁顺势崛起,最初的腥风血雨也逐渐平歇,仿佛尘埃落定了。
那一年,方咏雩的身体调养有了起色,武林盟也真正成了白道领袖势力,方怀远紧皱多日的眉头总算稍有舒展,回身去看晴岚的时候,眸里也重新有了暖意。
其实她从未做错什么。
方怀远心里清楚,当初决定入飞星盟的人是他,将晴岚带进去的人是他,把方家和武林盟拉下水的人还是他,晴岚只是替他做了不敢做的选择,而他这个懦夫就心安理得地将怒火宣泄在她身上。
非她有错,是他无能。
华灯初上时,方怀远从她怀里接过了睡着的方咏雩,沉默了半晌,忽然向她躬身一拜。
“对不起。”他对晴岚道,“是我负你太多,今后再不如此了。”
晴岚怔住,待她回过神来,日渐憔悴的脸庞上缓缓绽放了笑容,笑里含着泪。
方怀远以为她是苦尽甘来后喜极而泣,直到不久后的清明节,安排周密的行程无端被泄露出去,回乡车队遇袭,晴岚和方咏雩都被敌人劫走,而他在赶回栖凰山之后,见到了久候多时的听雨阁当代阁主萧胜峰。
一刹那,黑潮逆卷,洪水没顶。
他只当事情败露,听雨阁要来抓捕自己这个九宫余孽,已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没想到留守山门的刘一手抢先来迎,背过萧胜峰将一个荷包塞到了方怀远手里。
那是方怀远于新婚夜送给晴岚的东西,她从不离身,如今却出现在刘一手这里。
意识到事情有变,方怀远没有抢先发难,虚以委蛇后借故离开片刻,只见荷包里藏着一封折叠好的信,字字句句皆出自晴岚手笔。
原来,早在上元节前,掌管武林盟情报暗桩运作的晴岚已收到风声,听雨阁怀疑上了方怀远。
听雨阁甫一现世就借着飞星案立威,大肆捕杀了无数人,在朝在野掀起腥风血雨,闹得怨声载道,也因此案牵涉太广动摇到诸多势力的根基,萧太后纵然大权独揽也不敢与众为敌,经历一番激烈的斗争和利益交换后,听雨阁行事总算有所收敛,可这不代表恶犬不再咬人。
白梨夫妻已死,离宫在夜袭掷金楼一战里伤亡殆尽,少数的小鱼小虾没了约束,到底难逃天罗地网,也不知是哪处出了错,亦或听雨阁觊觎武林盟势力已久,他们到底还是找了上来。
嗅到肉味的恶狗,若不将猎物吞吃干净,绝无可能善罢甘休。
事已至此,遮遮掩掩已无用处,想要听雨阁放过方怀远,除非给他们想要的东西。
晴岚一辈子都顺从方怀远,唯有这一次逆了他的意。
她瞒过方怀远,装作一切如常,有条不紊地在短时间内安排好了一切,临行前才留下后手,带着孩子奔赴自己设计好的陷阱。
栖凰山上确实有内鬼,可车队的行踪是晴岚主动透露出去的。
事态发展如她所料。
晴岚从小脾气倔,嘴自然很硬,莫说是十根手指,就算把她千刀万剐,也没有人能从她嘴里撬出只言片语。
直到萧正风耐心告罄,准备对年仅五岁的方咏雩动手,任人宰割的晴岚才像一头暴怒的母虎,用两只血淋淋的手抱住孩子,死也不撒手。
冥顽不灵的石头终于被人发现了裂缝。
萧正风当初会相信晴岚的供词,很大一个原因是他拿捏住了方咏雩。
母子天性,骨肉至亲。
任是见惯尔虞我诈的恶人,也想不到一个母亲能在亲子命悬一线时继续编织谎言。
可惜他不知道,自始至终,晴岚最爱的既非自己也非亲子,而是她的夫君和临渊门方氏。
她押上自己和方咏雩的命,出卖中宫一部,换来方咏雩和临渊门的平安无事。
永安九年三月初八,盟主夫人晴岚逝,留下了大义灭亲的丈夫和缠绵病榻的幼子。
同年,武林盟向听雨阁打开山门,建立起明面上的合作关系,九宫飞星的阴霾自此远离了栖凰山。
“……晴岚跟江夫人不同,她是自愿死在方怀远手里的,而你不知内情,跟我们一样被骗了十五年,又恨了生父十五年,并与他渐行渐远。”
周绛云来到方咏雩面前,目光从他脸上下落至江夫人的尸身上,半是讥讽半是怜悯地道:“你耿耿于怀十五年的心结,从来只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
“……”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方怀远面色惨淡,身躯颤抖得愈发厉害,他本是站立不倒,现在却有了摇摇欲坠之态。江平潮僵立原地,喉头滚动了好几下,什么也没能说出来,而后他陡然想到了什么,蓦地扭过头去看方咏雩。
不仅是他,所有人都朝方咏雩看去。
方咏雩竟然没有落泪。
他将这些话一字不漏地听进耳中,却无丝毫反应,神情木然,双眸空洞,若非呼吸尚存,几乎像是一具站着的尸体。
荒谬般,他又忍不住想笑,唇角抖了两下,终是没有咧开来。
这算个什么呢?
方咏雩扪心自问,觉得算一场闹剧。
诚如周绛云所说那样,他这十五年的意难平,原来只是愚人的一厢情愿而已,眷恋也好,憎恶也罢,都不过是他自说自话般妄想出来的东西,活着的人不堪念,死去的人不在乎,只有他像个上蹿下跳的小丑,上演着滑稽的独角戏,当真是……何等可笑啊。
好半晌,他哑声问道:“你们是何时知道的?”
“晴岚夫人的谎言,着实编得很好。”
这密道里没有旁人耳目,陈朔也不再掩藏什么,直言道:“时至今日,知道这件事的也不过我们几个人,细究起来是在武林大会过后不久,有人找到了我们。”
“……是谁?”
姑射仙只是笑,狐面下的一双明眸狡黠又残忍,她幽幽一叹,意有所指地道:“方公子,你过了十五年被人蒙在鼓里的日子,如今还要继续自欺欺人吗?”
武林大会过后不久,即是他假死闭关的那段日子里。
当时陈朔秘密来到栖凰山的事情,方怀远不知道,萧正风也不知道,那么……还有谁发现了他?
又是谁,会看破晴岚以性命编织的谎言,洞悉方怀远尘封多年的秘密?
突然之间,方咏雩想到了一个人,还有他那天说的几句话——
“我爹娘的确是飞星盟中人。”
“盟主放心,我不会再报复方家,但是……如果哪日方家遭劫,我也不会施以援手。”
“敢问方盟主,晴岚夫人待你,比待旁的任何人都要好吗?”
是他。
只能是他。
原来,他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猜出了真相,却一字不曾点明。
方咏雩脑子里“嗡”了一声,脚下一软,跪倒在未干的血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