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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前,江湖上既无空山寺,亦无掷金楼,有的只是一对兄弟,长兄谢英,弟弟谢谦。
他们原本出身富家,生父乃贺兰城有名的豪绅,家有三妻四妾,儿女绕膝而戏,谢英是正房的二子,谢谦却是妾室的幺儿,虽是每日低头不见抬头见,兄弟情义倒也只是面子上过得去,算不得亲近热络,直到大祸临头那天。
那年太宗北征大败,贺兰城被乌勒敌军攻占,无数百姓家破人亡,他们的父母兄长被砍了脑袋,宅院亦被洗劫一空,几个姐妹俱被掳走,再也没能回来。
谢谦亲娘是个胆小怕事的女人,可她当时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勇气,将谢谦藏在了床底下,眼角余光瞥见了谢英,又把他也硬塞进去,叮嘱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要出声,更不要出来。
然后,三个高大健壮的乌勒士兵闯了进来,躲在床底下的两个孩子只听见了一声声惨叫,伴随着床架不断摇晃震动的声音,谢英死死咬着自己的左手,用右手捂着谢谦的嘴,直到声音逐渐消失,有鲜血顺着床板缝隙流淌下来,滴落在他们脸上。
他们在床底下躲了一天,直到夜幕降临,谢英才小心翼翼地钻了出来,他看到了床榻上的一片狼藉,还有死不瞑目的女人,十岁大的孩子吓得张口欲呼,结果一声也没能喊出来,颤抖着手扯下床幔,盖住了女人的尸身。
在那一刻,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谢家没了,只剩下他们兄弟二人。
贺兰城被攻占后,全城都被封锁,兄弟俩流落街头,只能从死人身上找吃用,没想到祸不单行,他们被四处搜罗的士兵发现,眼看就要双双惨死,一个高鼻深目、肤色古铜的僧人突然出现,用他们听不懂的语言向士兵们说了些什么,将要挥下的马刀便收了回去,士兵们从僧人手里接过一袋钱,将兄弟俩踢了过去。
僧人带他们离开了贺兰城。
他不是中原人,汉话却很流利,自称莫罗陀,一生醉心武学,这才不远万里来到大靖寻访各大武林高手,可惜大靖世道正乱,江湖早已乱成了一锅粥,莫罗陀没能讨教到多少名门武学,却惹了不少麻烦,不得已一路北上,本想借道出关去乌勒,没想到边关战事有变,只好折返南下。
莫罗陀收留了谢家兄弟俩,并非出于慈悲善心,盖因他恰好创出了一门武功,名为《宝相决》,乃是外修武道、锻体炼气的绝学,不过功法尚未完善,他深知此功霸道非常,不敢贸然亲身上阵,须得找些根骨不错的孩子从头开始修炼,拿他们做自己过河的踏脚石。
兄弟俩不过是那一群孩子里的两个。
接下来的日子犹如噩梦,莫罗陀爱惜自己的性命,却不把中原孩子的命当一回事,《宝相决》的真气刚猛凶恶,稍不留意就要伤及筋骨,甚至爆体而亡,莫罗陀更是定下了一个令人发指的规矩——他每过七天会对所有孩子进行检视,谁的进境最慢、体内真气最虚少,谁就要死。
孩子们都见识过他的残忍手段,谁也不肯当落在最后的那一个,在卯足力气也无法追赶上别人的时候,自相残杀也随之开始了。
最终,谢家兄弟俩成了洞窟里仅剩的两个活人。
《宝相决》的功法逐渐完善,莫罗陀大喜过望,竟有些舍不得这两个天赋异禀的半大少年,可他也知道这两人必然恨极了自己,于是忍痛决定将他们杀死,却没想到在这之前,兄弟俩已经先一步动手了。
他们是《宝相决》的试炼者,也是最了解这门功法的人,趁着莫罗陀来不及练至大成,兄弟俩谎称功法有隐患,谢谦更是不惜自伤己身,终于骗得莫罗陀暂缓计划,先行闭关修炼,待其真气运转至紧要关头,谢英闯了进去,拼死杀了莫罗陀。
莫罗陀死后,他曾经拥有的一切包括《宝相决》,都成了谢家兄弟俩的东西。
那一年,谢英十五岁,谢谦十三岁。
他们相依为命,携手闯荡江湖,很快在武林中名声鹊起,只是比起谢英的锋芒毕露,谢谦要低调许多,渐渐的,众人只知谢英而不知谢谦。
数年下来,谢英是真把谢谦当至亲手足看待,他不愿别人轻慢自己的弟弟,也对谢谦怒其不争,任何人讥笑谢谦无能都是在打他的脸,势必招来谢英疯狂的报复,于是大家都说谢谦命好,在这人情冷漠的江湖里,竟有一个兄长这样无微不至地护着他。
直到那一次,谢英为了替一个女子讨公道而杀死补天宗四名高手,其中一个还是分舵主,这下可谓是捅了马蜂窝,正好赶上补天宗换代,他撞到了新任宗主傅天风手里。
这些年,谢英自恃《宝相决》而肆无忌惮,他不把很多人放在眼里,也不认为年纪稍长自己几岁的傅天风有多大本事,甚至隐隐有些兴奋,倘若自己能杀了补天宗的新任宗主,不仅能在白道扬名立万,还能震慑黑道,为将来铺平前路。
结果却是,他输给了傅天风,输得很惨。
倘若谢谦没有在最后时刻赶到,以臂为盾挡下傅天风的霹雳一掌,或许他真要死了。
无数人的惊呼声从四下传来,浑身是血的谢英躺在地上,怔怔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谢谦,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以为《宝相决》不敌《截天功》,以为弟弟不如自己……原来,都是他自以为是。
傅天风虽然是黑道魔头,倒也算个讲理的人,平生尤其厌恶人欺辱女子,在谢谦陈述因果之后,他发觉自己被手下人欺瞒,当场将那几人拖出来掌毙了,这才看了一眼谢英,又看向不卑不亢的谢谦,由衷地道:“比你兄长强上许多。”
他拂袖而去,这句话却成了谢英的梦魇。
此后,那个行侠仗义的谢英不见了,他变得沉默寡言,变得阴郁冷漠,以至于在三年后,他创立了掷金楼。
千金人命,一掷千金。
幼时他对谢谦说,将来咱们要创立一个聚义聚贤的大帮派,召集天下有志之士,那些名门正派不去管的腌臜事,只要求到咱们面前来,咱们就帮忙出头讨公道,这条路固然很难,可要是走得长远,我们一定会站在武林最高的地方,谁也不能再肆意欺凌我们,更不敢不将我们放在眼里。
谢谦觉得这个想法极好,只是他没有追名逐利之心,单纯地认为若能成立这样一个帮派,天下间如他们兄弟这样命途坎坷的孩子会越来越少吧?
可惜那时的他们都太小,不知道何为“等闲变却故人心”。
掷金楼创立之后,在外游历的谢谦惊闻消息,快马加鞭赶回来向谢英求证,他无法相信那个立志匡扶正义的兄长会是做人命买卖的掷金楼楼主,更不能接受自己唯一的亲人成为滥杀无辜的刽子手。
在离开那个洞窟之后,这么多年来,谢谦从未杀过人。
杀人从来不是能令人感到快乐的事情,血的味道很腥臭,人命的重量更难以拿起放下,背多了人命债在身,从生到死都不会过得轻松。
可惜谢谦没能劝动谢英。
谢谦想要找回从前的哥哥,谢英也只想要一个听话而不起眼的弟弟,奈何他们都不能如愿。
曾经至亲至爱的兄弟,如今反目成仇。
谢英跟谢谦打了个两败俱伤,而后掷金楼发布了第一道绝杀令,不但倾全楼之力追杀谢谦,就连跟谢谦相熟的朋友故旧也不能逃脱,短短几个月内,江湖上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
谢谦有一个心爱的女子,有意气相投的知交三五,亦有惺惺相惜的仇敌一二……这些人最终都成为了曾经。
谢英以这样残忍的手段告诉他——天大地大,除我之外没人会收留你,你要么回头,要么就死。
然而,谢英在掷金楼等了一生,再也没能等回谢谦。
谢谦自行剃度,做了出家人,法号空见。
他孑然一身,没有师长同门,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找了一个破败寺庙,收拾了一番重写牌匾,立为空山寺。
空见收留了一些无家可归的孤儿,他不求这些小和尚会长成顶天立地的高僧大侠,也不强制他们去做什么,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少部分的小和尚有心学武,空见就对他们倾囊相授,当中最有悟性者法号明净,被他收为大弟子,后来跟他一起外出渡世。
掷金楼杀了多少人,空山寺便救多少人;
谢英造得多少冤孽,空见便偿多少业债。
空山寺不是江湖门派,更不可能在武林中有多大名头,只如附骨之疽般跟在掷金楼左右,破坏了杀手们数次行动,令掷金楼上下都恼火至极,少楼主谢沉玉更是恨不能将这些秃驴连人带庙烧杀干净,却没想到谢英在得知详细之后,向来杀伐果断的掷金楼楼主,这次竟是沉默。
他没有下令追剿,也没有让属下留手,仿佛未曾听闻此事一般,任由掷金楼与空山寺相缠相斗。
半年后,谢英再度约战傅天风,仍是败北。
这一次,再也没有兄弟挡在他面前了。
谢英重伤而归,从此缠绵病榻长达数年,掷金楼的事情大半交由谢沉玉处理,没了那么多俗世名利的纷扰牵挂,他终于开始回忆从前,想起那样遥远的、兄弟相依的过去。
空山寺的位置,谢英早已打探到了,他想过找上门去,将那里头的人都杀掉,从此再无后顾之忧,可是这个念头只在心里闪过几回,终究不曾付诸实施,连打探消息的暗桩都被他灭了口。
预感大限将至的时候,他终于动笔写了一封信,让谢沉玉亲自送了出去。
谢英等了七天,等到眼前快要无法视物,终于等来了一个和尚,却不是空见。
来者是个年轻僧人,自称明净,乃空山寺新任方丈,亦是空见座下大弟子。
他带来了一个消息,早在谢英与傅天风约战之前,空见已然圆寂了。
那一刻,谢英苍老的面上一片空白,他怔了半晌才问道:“怎么可能呢?”
明净念了句佛号,道:“生老病死,轮回有常。”
“他比我小两岁,身体底子比我好,武功根基更比我扎实,我……我杀了这么多人、做了这么多孽还活到了现在,他、他怎么能死在我前头呢?”
这次,明净沉默了许久,他深深看了谢英一眼,道:“师父是劳累过度,病逝的。”
掷金楼日渐做大,楼中已有千百人之多,精锐杀手占了五成以上,而空山寺僧众寥寥,哪怕有了明净等几名弟子,空见也不让他们过多牵扯到这桩冤孽债里。
他奔波一生,救人一生,劳碌一生,至死方休。
甚至,空见是死在了阴暗狭长的巷道里,为他收尸的是才被他救过的几个小乞儿。
他没能给任何人留下一句话来。
当晚,谢英溘然长逝。
掷金楼的人一旦死去,若能找到尸身,必要埋在后山的坟地里,而谢英在弥留之际改了决定,他让谢沉玉焚化了自己,由明净带走骨灰,埋在空见的坟旁。
一生一世两兄弟,活着的时候分道扬镳,总不能死后还不复相见吧?
何况,明净是个心思通透的人,他知道谢英不曾出口的想法——空山寺与掷金楼之间积怨已久,谢英活着的时候尚能压制一二,如今他撒手人寰,谢沉玉必然不会再容忍这个心腹大患,尤其谢沉玉已经掌握了空山寺的位置。
谢英让明净带走自己的骨灰,亦是让谢沉玉看在自己面子上留情的意思。
他这一生欠谢谦的,只有死后才能弥补。
果不其然,谢沉玉纵有满心杀意,可谢英的骨灰埋在空山寺,灵位也供奉在那里,他不能罔顾先父,更不能忽视楼里那些追随谢英多年的老人。
按理说,明净若是知情识趣,就该约束门人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可他不仅没有,反而延续了空见的作风,继续与掷金楼作对。
亦或,他并非一心与掷金楼为敌,只是眼见不平,不能袖手旁观罢了。
无论是哪种原因,谢沉玉都决定不再容忍下去了,恰好在那时,四大门派成立武林盟,傅渊渟杀了沈喻夺回补天宗,江湖上风云大变,而朝堂上亦是明争暗斗不休,风头正劲、势力庞大的萧氏家族趁机向谢沉玉伸出了手。
掷金楼需要替萧家做一些见不得光的活儿,谢沉玉也需要他们帮忙除掉不能亲手屠灭的宿敌。
平康二十四年秋,冯墨生率人偷袭,空山寺灭门。
武功高强的明净拼力杀出重围,侥幸为殷无济所救,后为医治其体内毒伤,殷无济背着他夜闯娲皇峰,以替补天宗做百件事的承诺换傅渊渟出手救明净一人。
自此,补天宗三大长老齐聚一堂,怪医殷无济的名头传遍江湖,而空山寺也好,明净也罢,俱都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
同年,掷金楼如日中天,暴雨梨花、啼血杜鹃双姝联手,震惊武林。
九年后,白梨率离宫部属雨夜来袭,谢沉玉落败而亡,掷金楼满门受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