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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双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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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如昭衍说的那样,云岭山里最具价值的是方敬,而在敌营之中,没有谁比萧正风更重要。

    郑千总哪怕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为贪功劳就枉顾堂堂庆云侯世子的性命,双方在谷口僵持了一会儿,郑千总只得妥协,却故意磨磨蹭蹭,想要继续拖延时间。

    此时,方敬已是强弩之末,全靠一股意志强撑,他看出郑千总的意图,用力一咬舌尖维持清醒,朝身边心腹使了个眼色,后者当即会意,抓住萧正风缺了一指的左手高高举起,大声道:“三息时间,若不放人就再砍他一根指头下来,这账可都算在尔等头上!”

    郑千总脸色巨变,慌忙叫道:“立即放人,休要动刀!”

    萧正风被方敬拿刀架着脖子,左右两侧各有一柄利刃抵住胸腹要害,当真是任人宰割,他向来高高在上,如今落到这步田地,愤恨之余更觉耻辱,恨不得开口让郑千总直接动手杀人,奈何方敬极有先见之明地封了他哑穴,满腔怨毒无处宣泄,如有一团烈火在胸中燃气,几欲将这一切焚烧殆尽。

    冯墨生率人夜袭营地之后,云岭山里统共只剩下了六十人左右,好在这些人个个武功不凡,面对精兵围剿亦有还手之力,郑千总又有邀功讨赏之心,深知活人比死人更值钱的道理,好生费了一番周章,擒下了四十多个活口,皆被五花大绑起来,被战马拖拽而行。

    郑千总一声令下,士卒就算再不情愿也得听命行事,将这些俘虏悉数丢了出来,方敬让两名心腹提刀上前为他们松绑,发现这些人受伤虽是不轻,万幸还能行走,便让他们聚拢起来,自己挟持萧正风向前开道。

    两年来,诸弟兄与方敬朝夕相处,经历了数次生死患难,早已与他默契非常,见方敬拿住了萧正风,心知这是自己一行人逃出生天的唯一机会,无须吩咐多言,自发护在方敬身边,纵然有那百步穿杨的神射手,也得先射穿数道人墙才能取方敬性命,而在那之前,方敬的刀势必割断萧正风的脖子。

    一时之间,郑千总不敢冒进亦不敢远离,只好率兵紧随,对峙着向南而去。

    南麓这边,刘一手已是急得如同热锅蚂蚁,他身边不止有数十名丐帮弟子,还有一众地支暗卫,通道之外精兵列阵剑拔弩张,人人屏息凝神,连马鼻喷气的声音都变小了。

    终于,就在他们都快按捺不住之时,前方山道上扬起飞尘,乌泱泱的人影陆续出现在众人眼中。

    刘一手武功最高,眼力也是最好,一下就瞅准了那被重重人墙围在中心的两道人影,只见方敬一手掐着萧正风手腕,一手持刀抵着他的脖子,两人俱是披面流血,萧正风更瞎了一只眼睛。

    他神色陡变,嘴唇翕动了几下,硬是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方敬同样看到了他,两人早年一起练刀,后来出生入死不知几回,只是自打刘一手随方怀远去了武林盟,那些并肩同行的日子也渐渐远了,想不到老友再见,竟是如今这般情景。

    到了南麓,两路精兵会合,近百名地支暗卫皆现身出来,郑千总悬在嗓子眼的一口气才算略略松出,他勒马转身,放声喝道:“本官说到做到,你们还不快些放人!”

    一个汉子大声骂道:“放你爷爷的臭狗屁!”

    郑千总大怒,可一看到萧正风脖子上的那把刀,身子不由矮了半截,强忍怒气道:“尔等逆贼,无法无天,若是萧楼主有个好歹,本官一定奏明朝廷,将你们一个个抄家灭族!”

    这一回,方敬亲自开口道:“巧了,我也想知道倘若太后的亲侄儿因你们护卫不力惨死当场,尔等全家老小会是什么下场?”

    他声音不大,却能传遍全场,不仅郑千总脸色惨白,他麾下那些卫兵亦是忐忑不安,严阵以待的弓箭手下意识将箭压住,生怕这一箭失手射出,后果不堪设想。

    没有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不怕死。

    方敬一笑,嘴里都是血红色,他对身边心腹道:“让大家分头走,一路都别回头,能走脱几个便是几个,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

    那心腹眼眶一热,用脏兮兮的手抹了把脸,转头将方敬的话一字不落地传下去,末了又添一句道:“倘若有那运气不好被追上的,自个儿了断便是,少受活罪,莫要对不起掌事的,死去无颜面见弟兄们!”

    方敬听在耳里,有心骂他两句,可他实在快支撑不住了,只好忍着眼泪,死死握着手里的刀,如坠崖之人紧握那条将断的藤蔓。

    郑千总传令下去,原本水泄不通的战阵朝两边分开,露出一条宽约丈许的生路来,方敬这回没有动,挟持着萧正风站在原地,只让其余人迅速撤离。

    这些人最少也跟了方敬两年,对他可谓是忠心耿耿,被刀割肉都没喊过疼,此刻却都泪如雨下,有几个人走出几步又跑回来,想着死也要死在一起,皆被那守在方敬身边的心腹一脚踹出去。

    “滚犊子啊!”那心腹骂道,“操,你们回来做什么?这是叽叽歪歪淌猫尿的时候吗?你们这些蠢货,掌事的让你们赶紧滚,你们是要反了天不成!一个个的傻不愣登,让这群狗娘养的杂种看笑话!滚,麻溜地滚,要真是重情重义的,来年今日给俺们坟头多烧几个婆娘,叫师傅扎得好看些!”

    他一番大骂,自个儿却也落下泪来,忙不迭地拿袖子擦脸,擦出一片血与尘。

    四十余人,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他们相互搀扶着往前走去,一个个背影狼狈至极,在地上留下一长串血脚印,而这一次,没有人再回头。

    待到最后一人的背影消失,方敬又强撑了一会儿,逐渐昏暗的天穹上已悄然出现了如血残阳,那太阳一点点西坠,一如他快要流干的血。

    郑千总已满头大汗,近千名精兵与地支暗卫更是严阵以待,僵持已到了极限。

    方敬看了眼仍留在身边的那名心腹,低声道:“还不快走?”

    心腹冲他笑道:“好咧,小的先走一步。”

    说罢,他拖着有些踉跄的腿脚朝那逐渐收窄的出路而去,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落在他身上,就在他经过郑千总的战马前时,这腿脚受伤的人突然腾地而起,一个飞扑落在了马背上,双手死死掐住了郑千总的脖子!

    “操你娘的狗官,狗官!是你们祸害这世道,你们才该死!我杀了你,杀了你!”

    他只是个无名小卒,没念过什么书,说话总是粗鄙无章,被方敬提拔为心腹也只因他忠诚,从来是方敬说什么他便去做什么,却没想今日他会做出这种事,喊出这些话来。

    “噗嗤”几声,郑千总掏出护身匕首刺进他肚腹中,此人口鼻溢血,却是毫不松手,抱着郑千总从马背上滚落下来,无数士卒一拥而上,刀枪剑戟顷刻将他的身影淹没了。

    方敬双目赤红,他本能地往前踏出一步,架在萧正风颈前的刀也不由得偏了偏,此刻他周围已没了旁人围护,四下里环伺许久的地支暗卫抓住机会,当即有人打出暗器,两枚铁蒺藜如流星般破空而至,先打刀后打手,方敬当即吃痛,仍将刀握得死紧,眼中狠色一闪而过,抬腿将萧正风踢翻在地,两手合握刀柄就朝他面门捅下!

    “锵——”

    一声锐响大作,两柄刀在萧正风头顶相撞,赫然是刘一手为其挡下了这一刀,他看也不看萧正风,手腕一翻使了个巧劲,本是刚硬猛恶的刀势顷刻化作奔流水,一下将方敬推出五步远。

    趁此机会,数名暗卫飞身而至,将萧正风搀扶起来解了穴道。

    萧正风心里憋了不知多少恨火,如今总算得以宣泄,他一手捂住伤眼,一手指向方敬,厉声喝道:“拿下他,要活的!”

    险些被人活活掐死的郑千总也从地上爬了起来,脸上惊惧未散,忙指挥士卒将方敬团团围住,誓要让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千刀万剑所向,方敬抬手拭去嘴角鲜血,哈哈大笑,几乎上气不接下气。

    刘一手艰难地道:“你——”

    方敬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双手拄着刀,打断道:“刘兄,两年不见,你老了许多。”

    ——别否认,别留情。

    李鸣珂昏迷前的叮嘱在耳畔响起,刘一手猛地惊醒过来,他将本欲出口的话都咽了回去,声音沙哑地道:“你……当真是……”

    方敬又笑了。

    见此情形,萧正风勉强压下愤恨,抬手示意众人且慢动手,独眼中阴鸷的冷芒在二人之间来回打量着。

    方敬捏着自己的脸皮,笑道:“刘兄,当年你我一同学艺,算得上感情甚笃,如今却是对面相见不相认,真让为弟伤心啊。”

    刘一手喃喃道:“我认识的方敬……早在两年前,已病死了……他不会抛妻弃子,更不会从贼。”

    方敬面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如吞了把锈迹斑斑的刀子下去,既疼又腥,刮得心肝脾肺都伤痕累累。

    “我是已经死过一次了。”方敬目光冰冷地看着他,“两年前不算,当初夫人被害的时候,你认识的方敬就已死了。”

    刘一手本就心乱如麻,闻言如遭雷击,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一旁,勉强冷静下来的萧正风倒是从这只言片语间得到了一些线索,陡然想到了这匪首是谁——其人自称方敬,刀法卓绝,年岁在四十上下,明显与刘一手关系匪浅,纵观江湖四海,有且只有一人能对得上这些条件。

    临渊门风雷双刀之一的疾风刀方敬,曾任永州临渊门总管事,两年前于翠云山病故。

    他是永州方家的家生子,三代人都为主家鞍前马后,只不过他的父辈本事平平,倒是歹竹出好笋,生了个天赋上乘的儿子,可家奴毕竟是家奴,若非方玉楼开恩,方敬一辈子充其量不过是个护院罢了。

    那时候的白玉剑方玉楼如日中天,连教导弟子都得忙里偷闲,自不会无故对一个家奴之子施恩,方敬能有这般造化,得仰赖一个人,那便是方怀远的发妻,方玉楼的关门弟子晴岚。

    晴岚是孤女出身,幸被方玉楼收入门下,临渊门的人待她极好,只是这些好总掺杂了别样东西,有的是巴结,有的是客套,她从小是个心思敏感的人,渐渐不去与这些人打交道,反而是比她小几岁的方敬憨厚老实,没那些花花肠子。

    方怀远年少老成,勤于练武修文,方敬就成了晴岚的玩伴,她毕竟年纪小,不知道家奴的意思,也不觉得他照顾自己是理所应当,只认为自个儿占了方敬太多便宜,于是等到方玉楼难得闲暇的时候,她去撒娇卖痴,央方玉楼指点方敬学武。

    这一来,方敬就入了方玉楼的眼,只是他已打定主意不再收徒,就开恩让他进了演武堂,拜大长老方善水为师,从此步步高升。

    待到方敬及冠,晴岚已是方家少夫人,亲自为他寻了一门好亲事,让他娶妻生子。

    晴岚是改变了方敬一生的恩人。

    当年晴岚亡故时,方敬乍闻噩耗险些晕厥过去,他与展煜前后脚赶到栖凰山,不同的是展煜年少不明就里,而方敬难得以下犯上,最终从方怀远口中得知了晴岚被害的真相。

    “老七说得对,该死的是你们。”

    方敬一手撑着刀柄,一手缓缓抬起,血淋淋的手指遥遥点过许多人,以萧正风为始,自刘一手而终。

    他咧开嘴,一字一顿地道:“还有,盟主。”

    刘一手面无血色。

    这一刻,任谁都能看出方敬眼里满载不下的仇恨,或许这本就不是强装出来,而是他从来不曾说出口的真话,连方敬自己都有片刻怔松。

    原来,他心底其实也是恨着方怀远的,否则怎会在那之后,再也没有踏足武林盟半步呢?

    倘若他不是为此耿耿于怀,怎么会抛下一切,遁入这深山里做见不得光的孤魂野鬼呢?

    可惜他最终没能为晴岚报仇,也错过了弥补妻儿的机会。

    有些路,当真是一去不归的。

    残阳,刺眼。

    方敬的身体开始摇晃起来,却听萧正风突然道:“你是因为怀恨在心,所以诈死叛出家门,来此做外贼走狗的吗?”

    “……”

    方敬扯了下嘴角,又听萧正风道:“若是如此,难怪素有仁义之名的方盟主会行如此雷霆手段,假借他人之手,将你妻儿都赶尽杀绝,想来是这世上没有纸能包得住火了。”

    刹那间,奄奄一息的方敬猛地睁大眼睛,他张口想要呼出什么,却是一口血狂涌而出。

    刘一手神色陡变:“别——”

    他的话戛然而止,只见那快要倒下的人不知打哪儿来得力气,脚下一蹬地面,身如离弦箭,带着一条长长的血痕,飞扑向萧正风。

    “你——说——什——么——”

    萧正风故意激怒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数道铁丝从地支暗卫手中飞射而出,在萧正风面前纵横交织,顷刻间拉开一张大网,只待飞蛾扑火而至。

    生,不如死也;死,断无全尸。

    紫电楼楼主向来是这般睚眦必报的狠角色。

    铁丝网的冷光如蝎子尾般刺痛人眼,方敬却只看得见站在网后的萧正风,他自投罗网,用尽全力,挥刀。

    “咻——”

    如风动,似雷鸣。

    一篷鲜血透过铁丝网,飞溅到萧正风脸上。

    方敬的刀停在网前不到一寸之处,他脚下陡然顿住,缓缓低下头,看着透出胸膛的半截刀刃。

    分明不合时宜,在这生死刹那间,他想到了一件往事。

    许多年前,刘一手还叫刘浩明,他带艺入门,使的是奔雷刀法,正苦练疾风刀法的方敬听闻此事,特意去找他较量,好奇地问道:“疾风奔雷,究竟孰快?”

    可惜刘一手年长他几岁,又没什么好胜之心,不肯以大欺小,后来方敬出了师,他们一起闯荡江湖,却是相扶多过相争,于是这个问题始终没有答案。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

    刘一手的刀后发先至,从方敬后心没入,他垂着头,无人看得清他此刻的神情,只有方敬隐约能够察觉到那把捅穿自己的刀在颤抖。

    一声闷响,方敬手里的刀落下,他用最后的力气将刀刃从身体里拍了出去,终于难以为继,面朝下瘫倒在地上,痉挛的手指陷入泥土,再也不能爬起来。

    萧正风上前,抬脚踩在他的背上,方敬又笑了起来,眼角余光却看着刘一手,鲜血混着眼泪一同淌过他的脸。

    刘一手知道他在等什么。

    他握着猩红的刀,心里也被自己砍下了一块,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越儿……下个月,成亲。”

    话音刚落,方敬已闭上了眼,萧正风一刀斩落,砍掉了他的头颅。

    萧正风斩下了头颅还不解气,又狠狠劈了几刀,直到右眼伤口又有崩裂迹象,他才冷笑着丢开长刀,命人上前搜尸。

    很快,暗卫从方敬贴身的暗袋里搜出了一面刻有狼头的青铜令牌,忙将此物呈到萧正风面前。

    “禀报楼主,搜出了青狼帮的令牌。”

    萧正风接过令牌,一眼就能辨认出此非赝品,他眉头微皱,又牵动了脸上伤口,疼得龇牙。

    半晌,他长吁了一口气,扫了眼地上的尸体,道:“将尸身带上,再派人沿路追踪,去抓那些逃走的贼子!”

    顿了顿,萧正风又看向刘一手,面上狐疑之色一闪而过,最终扯起一抹假笑道:“方才,多谢刘护法出手相助,本座承情了。”

    刘一手轻声道:“分内之事,萧楼主言重。”

    “此间事了,风波未平,让郑千总带人在此继续搜查,我们先行回城。”说到这里,萧正风那只独眼里闪过一丝杀意,“也不知这一天下来,冯楼主那边可有什么进展……”

    刘一手没有注意到这点,仍垂首而立,看着那滚到自己脚边的头颅。

    越儿下个月成亲。

    他应是听见了,相信了,所以才能笑出来。

    刘一手缓缓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