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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那会儿,在道出自己的计划之前,昭衍曾向方敬问道:“敢问方掌事的,这云岭山中现存的每一个人都是你知根知底、足以全心信任的吗?”
方敬是何等老辣之人,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色虽然难看,倒也不加隐瞒,思虑半晌才慎重答道:“事发之前,我敢保证这山里没有二心之人,可是如今……”
顿了下,他苦笑一声:“生死关头,人心浮动,我无法对你做出保证。”
听到这几句对话,一旁的王鼎不禁问道:“你莫非怀疑这山里藏有奸细?”
昭衍颔首,道:“以我对冯墨生的了解,这老贼是个极其谨慎之人,他对我这个不速之客心存怀疑,却干脆应下了跟我一同进山探查敌情的安排,若无几分把握在手,就算他自恃本领,也不会如此犯险。”
一语惊醒梦中人,方敬与王鼎俱是神色一凛,旋即王鼎皱起眉道:“不对,倘若真有听雨阁的探子事先潜伏了进来,今日冯墨生就不会险些踩进火雷陷阱中。”
方敬沉思片刻后摇了摇头,道:“地崩发生后,我们被困山中已有大半月,虽也派出过几名好手冒险出去探路,皆是有去无回,假如他们投靠了听雨阁,便可作为人证,听雨阁压根无须等到现在才动手。”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昭衍的手指在膝盖上轻敲了几下,他抬眼看向二人,目光清凌如冰,沉声道:“这里确有探子潜伏,只是因为某些原因,他没能找到机会出山报信,也无法跟冯墨生取得联系。”
方敬的眼眸眯了起来:“你是说……营地里的伤员?”
昭衍不置可否,王鼎听罢不由得心生焦虑,起身道:“既然如此,咱们先将奸细找出来,再对付那老狗不迟!”
方敬连忙将他拦下,摇头苦笑不已。
营地里共有十五名伤病患,皆是身带残疾或染了重病,连百十步也难走出,若是挨个盘查,从这些人里找出奸细或许不难,可这件事麻烦不在于区区一个奸细,而是事情一旦闹大,势必会震动本就不稳的人心,倘若心散了,云岭山这盘棋也就彻底成了死局。
王鼎想通其中关窍,只觉得左右为难,他烦躁地坐了回去,催促道:“你不是说有法子吗?别卖关子了,快些说出来听听。”
昭衍看了看若有所思的方敬,故作沉吟了片刻,对王鼎正色道:“这法子我有超过五成的把握,只是有一个隐患,必须提早铲除。”
“什么隐患?”
“你。”昭衍凑近了些,与他四目相对,“你撞破过冯墨生与萧正风的密谋,又从他们的围追下逃脱,已经上了他们的灭口名单,就算李大小姐坚称自己不曾在山中与你相见,也不过暂时稳住情势,一旦冯墨生撞见了你,或是从奸细口中得知了你们的所作所为,镇远镖局跟丐帮都要大祸临头。”
王鼎放在膝上的手倏然攥紧。
良久,他哑声道:“我不会让他活着走出云岭山。”
短短一句话,杀意几乎要满溢出来,当武疯子下定决心要一个人死,他就先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一如十八岁那年独对蟒夫人。
昭衍不怀疑王鼎拼死也会做到这件事,可这并非他所乐见的,于是放缓了语气,道:“话说回来,我入山之前,李大小姐特意叮嘱过我带一句话给你呢。”
王鼎一怔,满腔高涨的杀意也不禁消退下来,他本能地问道:“什么话?”
“哎呀,我这破记性,竟是不小心给忘了。”昭衍戏谑地看着他,“想知道?等你出去之后,当面问她吧。”
“你——”
不等王鼎恼羞成怒,昭衍便已收敛了笑容,言归正传道:“冯墨生死则死矣,云岭山的危局却不是用他一条命就可解除的,就算我们现在找到冯墨生将其杀死,也只会等来萧正风不顾一切的报复,逞一时痛快换来无穷后患,非上策之选。”
方敬吐出一口浊气,问道:“那依你的意思,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还记得我一开始说过的话吗?”昭衍唇角上翘,“山中有贼已是确凿之事,可这贼是何人、来自何方尚无铁证定论,当下唯一的破局之法就是祸水东引,关键在于怎样变假为真。”
王鼎总算明白了过来,指着自己道:“你要我做些什么?”
昭衍只吐出一个字:“疯。”
“让我……装疯?”
“不是要你装疯,而是真疯。”昭衍的语气冷沉下来,“忽雷楼司掌刑讯,这些年来被冯墨生逼死逼疯的人不计其数,你若有装疯卖傻骗过他的本事,他这忽雷楼主也该换人当了。”
说到此处,他凝了一道真气在指尖,郑重道:“我这有一独门手法,只要在人行功时点上一指阻截真气运转,再以内力封穴,拨乱经脉,便可使人陷入癫狂,神志丧失如走火入魔。”
王鼎浑身一震,他看着昭衍相并如剑的手指,问道:“解穴之后能否恢复如初?”
“若能在七天之内解穴拔气,自当拨乱反正,一切无虞,可要是超过了七日时限……”昭衍定定地看着他,“你就真成了个疯子。”
旁听的方敬本以为王鼎要踌躇许久,没想到昭衍话音初落,王鼎竟然松了口气,毫不犹豫地点头应道:“事不宜迟,你动手吧。”
昭衍本是微仰起脸,眼睛好似被阳光蛰了一下,他垂下眸子不看王鼎,只是问道:“你就不怕我失约?”
“别无他法,不是吗?”
王鼎爽朗地一笑,认真道:“当初你在八卦潭上救我一次,如今我将这条命还你一回,你且放手去搏,我信你便是,倘若皱一下眉头,我以后也不叫劳什子‘武疯子’,改叫龟孙子!”
说罢,他抬手在昭衍肩头擂了一拳,径自盘膝坐下,五心朝天,抱元守一,当着二人的面运起功来。
王鼎的内力十分浑厚,随着体内周天运转,已有丝丝白气自头顶升腾而起,就在第三个大周天即将完成之际,昭衍陡然出手,剑指在他后颈大椎穴上一点,仿佛奔腾的江河骤然被崩塌的山峰拦腰截断,王鼎蓦地睁开眼,脸色瞬间涨得通红,额角、脖颈等处皆青筋暴起,可见气血逆冲之猛!
昭衍不敢耽搁,出手如电连点他身上四道大穴,截天阳劲悄然入体,封穴同时护住心脉要害,这一过程不过短短几息间,痛苦却似煎熬了人许多年,可直到王鼎一头栽倒在昭衍怀里,他将牙关咬出了血,也没有皱一下眉。
“……人生得友如此,莫大幸事。”
昭衍轻手轻脚地让王鼎躺下,耳边传来方敬这声感慨,他没有抬头,自嘲道:“他们都是值得相交之人,可惜遇见了我。”
“我说的是他,也是你。”方敬在他对面坐下,目光直勾勾地落在昭衍脸上,“你不只是利用他,也是为了尽快将他从这潭浑水里捞出去,他成了人事不知的疯子,你就要代替他面对冯墨生的种种针对,即便你有天下第一人为师,可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昭衍不得不承认自己小觑了方敬,这个男人能守住云岭山两年之久,管制手下数百人,绝不只是凭借“武林盟主心腹”这一身份。
方敬问道:“你打算如何找出奸细?”
昭衍不答反问:“方掌事的,你说句实话,云岭山现在的情况到底怎样?”
默然片刻,方敬道:“内忧外患。”
这四个字足够概括他们这一群人当下的处境,外有虎狼环伺,内有奸细潜伏,人心忐忑不安……诸般种种,皆是血淋淋的伤口。
闻言,昭衍闭了闭眼,道:“奸细必然藏在那十五个伤员之中,有这些人在,你就有后顾之忧,冲杀突围不可行,抛弃灭口更不可行。”
方敬挫败地叹了口气,无声点头。
昭衍却是笑了,尽管这笑比哭还要难看。
他摊开手掌,仿佛在看一只即将染血的鬼爪,喃喃自语般道:“与其为一个奸细闹得人心惶惶,不如将计就计,对方缺少一个跟冯墨生接头的机会,我们便给他这个机会。”
方敬悚然一惊:“你是要——不!你不能这样做!”
“你不可行之事,交由我来便是。”
“……”
熊熊燃烧的火堆里,木柴又发出了“噼啪”一声,打断了愈发飘远的回忆。
昭衍睁开眼睛,头顶没有了阳光,周遭仍是黑夜。
他坐在火堆旁小憩了一会儿,梦到白天发生的事情,其实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实在是疲乏至极,连清醒也不能维持,眼睛一闭一睁之后,却比方才更累了。
不远处的惨叫声已经从凄厉转为嘶哑,断断续续,刺耳无比,像是生锈的锯子在锯一根老木头。
这里仍是营地,在杀死甲六后,冯墨生派人在附近寻找方敬等人撤离的痕迹,可惜天色昏黑,暗卫人手有限,方敬带走的那些人又是个个身手利落,很快就无功而返。
于是,冯墨生开始审讯剩下十一个俘虏。
这些人都是方敬经过一番精挑细选才带到云岭山的,不说个个都是英雄好汉,骨头总要比平常人硬上许多,尤其是在目睹同伴惨死又遭遇奸细背叛之后,他们被一个个拖出来,冯墨生最喜欢杀鸡给猴看,这一招本是屡试不爽,在此却碰了壁,连杀了两个人后,剩下九个人的嘴果然张开了,却不是竹筒倒豆子般的吐露,而是一刻不停的咒骂和啐唾沫,暗卫拿刀鞘狠抽他们耳光,直到骂得最大声的人安静下来,并非畏惧,只是死了。
昭衍坐在不远处,离火堆很近,身子却是冷的,他不仅听到了那些骂声,也听到冯墨生逐渐失去耐心的狠话,忽然有些想笑,又笑不出来。
终于,到了五更天的时候,冯墨生朝这边走来。
他刑讯过太多人,打断了无数人的骨头,从没有哪一次如今日这般挫败过,这些人分明如蝼蚁一样卑贱,连提刀的力气也没有了,冯墨生只要动动手指头就可轻易将其碾死,可任他如何将血肉之躯捏圆搓扁,骨头断了筋还连着,舌头没了眼还睁着。
没来由的,冯墨生竟然生出了一股恐惧。
他将那个瞪视自己的头颅一脚踩进了泥土里,掏出帕子擦掉铁钩上的血迹,再将染血的帕子丢进火里,又成了那个干干净净、慈眉善目的“弥勒佛”,关切道:“小山主可是乏了?”
昭衍没有理他的寒暄,抬头朝那边看了一眼,问道:“还有几个活口?”
“五个,都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见了棺材也不落泪。”
“那就没必要带走了。”昭衍用一根枯枝拨了拨火堆,淡淡道,“这几个人不过是些小鱼小虾,被你折腾了一番也没几个能走得动路,匪首带走了精锐,肯定不会离我们太远,若是带上他们,反而成了累赘,会给贼人可趁之机。”
他的提议与冯墨生心中所想不谋而合,只是老狐狸心念一动,笑道:“既然如此,就劳烦小山主送他们一程吧。”
昭衍拨动火堆的动作顿住,他侧头看向冯墨生:“我来动手?”
冯墨生反问道:“小山主可是有何难处?”
火光明明灭灭,两人的视线交汇到一处,旋即错开。
“没有。”
昭衍站起身来,他没有拔剑,转头对一个暗卫道:“借刀一用。”
暗卫迟疑了片刻,见冯墨生点了头才将佩刀递出,昭衍接了过来,分量远不如藏锋,握在手里却重逾千钧。
在冯墨生一刻不离的注视下,昭衍抬步向那边走去,果真如其所说,栅栏里还剩下五个活人,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个个都是死不瞑目,人都已经凉了,眼睛却还鲜活,无形的目光化作利箭戳在昭衍身上,此时恰好有一阵风吹过,火堆里飘起青烟,那烟雾像是怨鬼化了形,张牙舞爪地朝他扑过来。
他靠近了,有人吐了一口血水在他身上,还有人爬过来抓住他的脚踝,用仅剩的牙齿死命咬他。
这一口本该连靴子都咬不破,盖因他蹲了下来,带血的牙齿就钉在了昭衍的左手腕上,刺痛传来,牙齿嵌进肉里,昭衍任他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手起刀落。
昭衍回来的时候,衣袖滑下挡住了手腕上的血压印,他将刀丢回到暗卫手里,方才看向冯墨生,平静地问道:“冯楼主这下满意了么?”
冯墨生轻轻抚掌,由衷地赞道:“干净利落,小山主若肯入我忽雷楼做事,老朽也不怕后继无人了。”
昭衍只是嗤笑,他环顾四周,道:“耽搁了许久,仍不见匪首带人杀回马枪,看来这些人确实是被留下拖延我等的弃子……冯楼主,眼下敌暗我明,还是快些离开这里吧。”
“也好。”冯墨生点了点,眼中掠过一抹精光,“老朽正好还有一些疑惑,待回去之后,可要向小山主询问一二,就怕年轻人嫌烦。”
“岂敢。”
很快,一行八人如来时那样迅速撤走,喧嚣的营地终于恢复了死一样的寂静,直到最后一点火星也被冷风吹灭,才有数道人影摸黑回到了这里。
方敬其实没有走远。
如昭衍叮嘱那样,他在入夜后以满山搜查为由,将部下们带离了营地,又掐着时辰带了几个精锐往回走,远远听到了惨叫声,他即刻率人绕行向侧,隐藏在浓重的阴影之下,借土坡做遮挡,眺望下方发生的一切。
若是没有方敬再三阻拦,恐怕已经有部下按捺不住跳出去了。
这是方敬有生以来经历过最漫长的黑夜。
部下们强忍着悲愤去收尸,方敬也将脚边的一具尸体扶了起来,不巧正是那咬了昭衍一口的人,他被一刀刺穿了心脏,死时没有多大痛苦,甚至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以至于咬下来的一小块肉还在齿间。
方敬想,这道疤也许永远也愈合不了了。
他一手搀起了尸体,另一手下意识探入怀中,摸到了一块冰冷的令牌——这是昭衍事先交给他的,从青狼帮三小姐朱秀禾那儿缴获的青狼令。
方敬忽然回忆起了今日后晌,在那烈日高照的溪流旁,当昭衍将所谓的绝户计一步步说出来,自己竟然浑身发抖,既冷又怕,以至于色厉内荏地叱骂起来,最终在那少年人的注视下渐渐噤了声。
那一刻,昭衍的脸上没了一丝表情,黑白分明的眸子如藏着两口深井,里面没有方敬的影子,也映不进这璀璨骄阳。
他一字一顿地道:
“人在濒临绝境时,若是没有足够的希望,便只有足够的仇恨能支撑他们拧成一股绳,拼死闯出生路……
方掌事的,你怕他们恨你,我不怕,若有冤魂索命,将来寻我便是,我自作孽,甘受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