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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进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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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外耽搁了一夜,李鸣珂与王鼎临近晌午才回到营地,方敬早已急得如热锅蚂蚁,甫一见到二人联袂而来,心中高悬的大石总算落地,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来。

    “你们昨夜去了何处?可算是回来了!”

    李鸣珂见他神色有异,心中不由得一跳,忙问道:“方前辈,出了何事?”

    方敬道:“昨晚有三个探子潜入山中,守夜的一时不察叫他们混了进来,万幸及时发现,我带人将他们截住,可惜此三人见行踪败露,刎颈自尽了。”

    二人跟着方敬去看尸体,果真见到三具身着夜行衣的死尸被整齐摆放在地上,咽喉俱被割开,鲜血早已凝固。

    人已死去数个时辰,尸体都变得僵硬冰冷,大腿上的水纹刺青皆显露出来,由此不难判断出来者身份,令在场诸人无不心下惴惴。

    李鸣珂面沉如水,吩咐人看好尸体,带王鼎和方敬到一边说话,她道:“自从我带人进山,今日已是第四天,冯墨生恐怕是等不及了,特意让人进来打探咱们的虚实。”

    若非王鼎偷听到了冯、萧二人的密谈,舍命追赶上来破除了他们的毒计,恐怕这云岭山里已变成了混乱不堪的炼狱,一旦被冯墨生得知了实情,他便再无顾忌了。

    饶是如此,云岭山中的情况亦不容乐观,方敬已清点过粮食和存水,顶多还能撑上三日,更不必说这满地的伤残病患,工坊和炼炉虽已被暴力拆除,但残留下来的废墟和痕迹尚未清理干净……诸般种种,无不危急。

    想到这里,李鸣珂难免一阵后怕,幸亏坐镇在此的是方敬这般老江湖,倘若昨夜放跑了一个探子,后果不堪设想。

    王鼎思忖片刻,道:“大灾之后,各处山崩地裂,越是靠近云岭山越是道路阻断,若非武林高手不可来去自如,更遑论大举攻山。如今我们被围困山中,虽是进退两难,却也占据地利,冯墨生摸不清这山里的虚实,才不得不选择这般迂回之法,想要将我们耗死在这山里,故而他要我们山穷水尽,却不敢一下子将事情做绝。”

    方敬闻言点头,在听雨阁四天王中,冯墨生年纪最大阅历最老,他比年轻人更加狠毒老辣,也比年轻人瞻前顾后,既然他不敢贪功冒进,此间的人就有了一线喘息之机。

    “就算如此,我们一时间也没有对付他的办法。”李鸣珂伸手按了按胀痛的额角,“听雨阁不同于寻常江湖门派,它由朝廷设立,不仅司掌江湖诸事,对文武百官亦有刺探、缉拿之职,故有‘鹰犬’之名……此番听雨阁出动了两位楼主前来云岭山,其中一位还是当今太后的亲侄儿,哪怕他们没有真凭实据,只要前往官府拿出令信,说一句‘云岭山中藏有逆贼,欲行不法,急要查办’,试问宁州上下官吏谁敢在明面上怠慢?他们既然隐匿在暗,说明是要放长线钓大鱼,一面断了我们后路,一面引蛇出洞!”

    顿了顿,她苦笑道:“实不相瞒,我如今最担心的已不是咱们这帮人的安危,而是……”

    方敬看了王鼎一眼,缓缓道:“我听闻,日前郡主殿下乔装出了西川,秘密前往栖凰山一观武林大会?”

    李鸣珂叹了口气,点头不语。

    “云岭地崩的消息早已传开,她十有八九往这边赶来……不能再跟冯墨生耗下去了。”方敬攥紧了拳头,“当下情势于我等大不利,冯墨生对我们只围不攻,恐怕是存了利用我们引出郡主的念头,我们必须快刀斩乱麻!”

    王鼎问道:“怎么个斩法?”

    李鸣珂却是明白了,她目光一厉,直视方敬道:“方前辈是要孤注一掷?”

    方敬回头看了眼各自做事的众人,眼中痛色一闪而过,哑声道:“我……在一处洞穴里,还留存了一批火雷。”

    王鼎倒吸了一口凉气。

    方敬转过身来,眼里已然充血,沉声道:“李大小姐,王少帮主,二位舍命相助之恩,我等无以为报,只是事已至此,请二位尽快出山吧!”

    他说得隐晦,两人却都明白过来,李鸣珂断然摇头道:“方前辈,事情未必到了这般地步,况且以冯墨生的行事作风,就算你们都舍身取义,他也不会善罢甘休!”

    方敬浑身一震,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当务之急,的确是要尽快出山,赶在听雨阁之前找到郡主。”

    李鸣珂看向王鼎,她深吸了一口气,道:“王鼎,你已在山中滞留三日,外面的诸多丐帮弟兄群龙无首,又要面临灾民与官吏的种种麻烦,若被有心人挑拨设计,容易滋生事端,对丐帮大不利,你……现在就去与他们会合,听雨阁既然藏在暗处,一时半会儿不会出面来难为你。”

    王鼎呼吸一滞。

    他知道李鸣珂字字在理,也知道她言下之意——在李鸣珂看来,王鼎也好,丐帮也罢,都是被她卷到了云岭山这方泥沼里,一旦事情真到了无法转圜的时候,就算是玉石俱焚,她也不能拖着王鼎一起。

    她已抱有死志,却想要他好好活下去。

    王鼎不由得笑了。

    他抬手,将李鸣珂的一缕乱发捋到她耳后,轻声道:“你说得对,我那些弟兄们出身市井,虽都是讲义气的好汉,但大多跟我一样冲动鲁莽,若没有人时时刻刻压着,很容易出事的。”

    李鸣珂眼眶一热,强笑道:“是啊,所以……”

    “但是我不能去。”王鼎打断她道,“那天晚上我已经暴露了身份,杀了听雨阁不少人,冯墨生跟萧正风不会轻易放过我的,倘若我现在出山,非但会给他们带去麻烦,还会暴露这里的虚实,万万不可行。”

    李鸣珂一怔:“我——”

    “李大小姐,王少帮主说得对。”

    一旁的方敬已反应过来,他深深看了眼王鼎,对李鸣珂道:“我杀光了潜入山里的探子,趁着冯墨生尚不清楚此间情况,你现在下山,撇清跟我们的干系,坚称自己没再见过王少帮主,他们纵然对你有再多猜疑,也不会轻举妄动……李大小姐,无论郡主来与不来,有你在外面守着,我们才能放心。”

    李鸣珂急道:“那你们呢?”

    “我们?”王鼎与方敬对视了一眼,嘴角浮现出冷笑,“冯墨生既然放出消息说这云岭山中有贼匪作乱,我等何妨当一回匪?只要他们敢进山剿匪,便让他们有来无回!”

    李鸣珂还待再说,已被王鼎强行拽走,他找到了两个镇远镖局的镖师,不由分说地将李鸣珂推到他们面前,道:“速速带你家小姐下山去!”

    “王鼎!”

    李鸣珂又气又急,奈何王鼎这回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他既不走也不退步,就那样站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一瞬间,李鸣珂仿佛被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她死死咬住唇,几乎咬出了血。

    王鼎这才笑了,他拍了拍那装有铜钱的小布袋子,对李鸣珂道:“大小姐,我将兄弟们托付给你了……当日我走之后,负责带领弟兄们的是朱长老,他从小看着我长大,是个顶可靠的人,你私底下将情况对他略作说明,他会帮你的。”

    “……”

    李鸣珂喉头发哽,她张了好几次口,最终没能出声。

    她从小就不是爱哭的姑娘,如今也过了嬉笑哭闹的年纪,尤其是在这个时候,眼泪比任何动作都要无济于事。

    李鸣珂带着两个镖师走了。

    她上山用了一天多的时间,下山却只消半日,没有马匹代步,全靠轻功和脚力,两个镖师都逐渐力不从心,李鸣珂仍咬牙死撑,总算赶在日落之前翻过堆积如山的乱石,来到了山脚下。

    夕阳余晖照在身上,非但没有丝毫温暖,反而有股长夜将至的寒意。

    打一踏出云岭山,李鸣珂便敏锐地察觉到有人盯上了自己,她心里狂跳,面上声色不露,带着两个镖师沿着小路往前走,不多时便来到当日见到灾民的地方。

    四天过去,被落石淤泥阻塞的道路仍未能打通开来,只不过开出了一条窄如羊肠的粮道,勉强供人出入,车马依旧寸步难行,倒是原本被困在这一带的灾民已经转移出去,地上只留下了一片狼藉,其中几处能够勉强辨认出是焚烧尸骸留下的遗迹,伴有石灰铺洒,可见是有官府的差役进来草草处理过了。

    李鸣珂不敢耽搁,带人沿着脚印方向追去,沿途仍可见到污水横流的大小淤阻地,只是道路上的尸首都已被清理掉,连同他们当时留下的木头标记也不见了踪影。

    走了数个时辰,从黄昏到半夜,周遭都已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李鸣珂毕竟是大病初愈,她又累又渴,终于撑不住要停下来稍作休息,一名镖师忽然指着前方道:“大小姐,那边有火光!”

    李鸣珂一惊,连忙举目看去,果然看到了一片火光,那是无数火把连起,如长蛇般盘踞在黑夜中。

    “那个方向……是河堤?!”

    李鸣珂记性不错,那里着实是黑石县的河堤,王鼎的担心也不无道理。

    他们入山四日,原本留守在外的镖师和丐帮弟兄们也跟被征调来的民夫一起在河堤上干了三天。

    地崩发生后,因为大量土石从山上滚落下来阻塞了河道,导致附近河水泛滥,冲毁了一段河堤,官府人手不足,黑石县的张县令只能从难民中征调民夫,让他们紧急搬运石料以修筑河堤。

    正如冯墨生所料那般,河堤安危关乎到剑南江流域内无数人的身家性命,不仅差役带领民夫日以继夜地上河赶工,留守在外的丐帮弟子也投身其中,他们与镇远镖局的数十名镖师不同,大多不能识文断字,却都有一身好力气,干起活来一个抵十。按理来说,这本该是一件好事,可这张县令委实不堪为人,成百上千人成日劳作不休,却无一顿饱食,莫说本就面黄肌瘦的老百姓,哪怕习武之人也腿肚子打颤。

    最令人恼恨的是,河堤关乎民生大事,该用条石、鹅卵石为基,混以铁锭和灰浆粘连勾缝,可这狗官借机贪墨,以次充好,才筑好的河堤昨日就被涨水冲垮一段,好几个搬沙运石的民夫也被冲进水里找寻不见,差役却跟没事儿人一样,拿着棍棒和鞭子驱使民夫继续上堤。

    民夫们的怨气每日剧增,众丐帮弟子更是满心愤恨,已有好几次同差役闹将起来,这一段河堤仿佛成了干柴堆,只差一把火就能将之引燃!

    今夜,这把火已经烧了起来!

    昨日发生涨水后,有三名民夫不堪忍受,趁夜偷跑,今天后晌被人抓了回来,当众抽了二十鞭,差役虽有留手,仍打得人只剩下半条命,哀声凄惨刺耳至极,饶是再如何铁石心肠,亦感兔死狐悲。

    夜里差役不准人休息,驱着民夫又要上堤,这一群与民夫们同吃同住的丐帮弟子再压制不住内心怒火,不顾朱长老的喝止,与差役对峙了起来,连张县令都不得不从被窝里爬起来,骑马赶来制止。

    江湖与庙堂之间本就是一笔烂账,张县令勒令手下官吏们不去招惹这些江湖人,自忖已是给了莫大面子,没想到这帮草莽是给脸不要脸,双方一言不合之下,事态愈发急转直下,眼看大祸就要临头。

    “狗娘养的杂碎,没心肝咧!”

    “他们不拿咱当人,活不下去了,打死他们罢——”

    “大胆刁民,你们要造反不成!”

    “……”

    七嘴八舌,群情激奋,在这如死般寂静的夜里如同一声声闷雷。

    离得老远,大风已将叫骂声席卷过来,李鸣珂听得心惊肉跳,脚下竟不慎踩了空,险些摔倒在地。

    糟糕!

    这两个字霎时在她心中闪过,李鸣珂踉跄站了起来,拼命朝河堤方向赶去,可惜她到底是离得太远,已是来不及了。

    河堤上,百余名丐帮弟子护着一众民夫,手持扁担铁锹,双目充血地看着前面一群官兵,那张县令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后火光熊熊,官兵们持着刀枪,只等他一声令下。

    冷风拂面,汗水悄然湿透了背后衣衫,张县令显然是头回面对这样的情况,他几乎能看清对面每一张愤恨的脸,觉得自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何况张县令当年也是穷苦人出身,寒窗多年才中得二甲进士,因着家世卑微,被外放到这穷乡僻壤当县官,他早已无师自通了过好日子的法门,这种官逼民反的事情,放在以往他是连想也不敢想的。

    可是这一回,容不得他不敢了。

    张县令的目光落在对面人群里,其中一个不起眼的瘦小汉子察觉到了,似不经意地晃了晃手里的火把。

    “……”

    咽了咽口水,张县令缓缓抬起手,身后顿时传来弓箭搭弦的声音,前方人群也骚动起来,已有丐帮弟子按捺不住地想要冲杀上来。

    “爹——”

    就在这时,从河岸边陡然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听着像是个半大孩子的声音,却像是要把嗓子扯破般刺耳嘶声,在夜幕下远远传开。

    河堤上一触即发的双方俱是一愣,所有人下意识地朝声音来处看去,只见一匹快马不知何时飞驰到了河畔,借着岸边火光,依稀可见马背上坐着一大一小两道人影,适才出声之人果真是个八九岁大的女孩,生得娇俏可爱,穿着绫罗绸缎,一看就是富贵人家才能养出来的小姐。

    一见这女孩,张县令脸色立变,失声呼道:“珠儿!”

    听到自家父亲的声音,女孩愈加激动了起来,不安分地在马背上扭动,那马端的是坏脾气,竟也随之将身一扭,女孩猝不及防被它甩落,眼看就要坠马。

    千钧一发之际,马背上那懒洋洋的布衣青年突然出手,一把抓住了女孩的腰带,单手将她稳稳拎在半空,跟拎了只鸡崽子没两样。

    “我的儿啊!”

    张县令被刚才的变故吓得心惊肉跳,脸色惨白如纸,这才从惊恐中回过神来,双眼死死盯着那陌生青年,厉声喝问道:“你是什么人,竟敢绑架本官的女儿?”

    “县令大人,话可不能这样讲,草民哪敢无视王法?”那青年似乎被他吓着了,身躯向后微仰,平伸的右手也晃动起来,吓得那女孩哇哇大叫,听在张县令耳朵里,只觉心都要碎了。

    他连忙下令官兵们不可妄动,对面人群里的朱长老也总算抓住机会,出手拿下了几个冲动的年轻弟子,惊疑不定地朝这边看来。

    张县令连声道:“好汉你莫要放手,莫摔了我的女……这样吧,你要多少银钱,有何事要办,只要将我女放归,咱们好生商量,如何?”

    “不敢不敢,我想县令大人是误会了。”

    布衣青年摆了摆手,将哭嚎不止的女孩放回马背上,朝张县令遥遥一拱手,大声道:“在下昭衍,区区一介江湖散人,今晚途径县城本欲寻地落脚,不想发现城西一处院里起火,您猜是怎么着?”

    一听“城西”二字,再看哭得涕泗横流的女孩,张县令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他正要说话,那丐帮的朱长老却是个机灵人,抢先一步高声问道:“怎么着呀?”

    昭衍露出哭笑不得的模样,声音比方才更大,说的却是:“原来啊,县令大人您养在那儿的外室被尊夫人知晓了,她带人杀上门去烧了您置办的宅子,还要将人都活活打死咧!县令大人,在下本事不精,只救得令嫒一条小命,剩下娘俩被尊夫人带走了,您赶紧回去救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