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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江天养率人匆匆赶回,已经临近亥时。
他们一行九人在探子的引领下直奔前方发现印记之处,果真在一棵树上发现了鱼鹰刻痕,根据树皮裂口的状态推测,这印记不会超过十二个时辰,可惜任他们刮地三尺,再没有找到半点蛛丝马迹。
事关亲子,江天养不敢有分毫轻忽,带人沿着印记指向一路追了过去,这回果真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似有不少人曾在那附近驻扎,并发生了厮杀械斗,饶是已经草草清理干净,泥土间仍可见些许暗红血迹。
正当江天养惊疑不定时,从后方遥遥传来一声尖利悠长的锐响,但凡是在鱼鹰坞待过的海天帮弟子都能第一时间意识到此乃自家特制的响箭,此箭若非到万不得已不会发出,留在原地的车队必然遭遇了大祸。
江天养紧赶慢赶,到底是晚了一步。
密林内一片狼藉,五辆大车已有三辆翻倒,剩余两辆也被破坏得不成样子,马匹被杀死多数,足以令无数盗匪眼红的财物倒没有多大损失,被人弃如敝履丢在地上。
江天养抓住一个神情惶急的属下,喝问道:“是谁干的,人呢?”
那人早已吓得六神无主,此时看到帮主归来,三魂七魄才算归位,忙不迭地道:“是、是补天宗……周绛云,周绛云那魔头他亲自来了!”
补天宗此番偷袭只为掳人,周绛云一经得手,这厢陆无归与尹湄就立刻终止战局,带领众杀手迅速撤离,是故海天帮的车队虽然遭到重创,折损人手却不算多,大多只是负伤,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江天养脸色铁青地松开手,目光一扫四下,发现江夫人正双目紧闭地斜靠在一棵大树下,两名女弟子在她身边看顾,他连忙走了过去,低声问道:“姑夫人如何了?”
其中一名女弟子答道:“回禀帮主,姑夫人只受了些皮肉小伤,乃是受惊过度才昏厥过去。”
江天养松了口气,见这二人欲言又止,沉声道:“有话直说,吞吞吐吐做什么?”
两个女弟子对视一眼,先前开口那人壮着胆子道:“帮主,今夜是补天宗的人趁您不在前来偷袭我等,既不为财也不为仇,乃是冲着方家那位表少爷来的,可、可他不是死了吗?怎么会……”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已微弱不可闻,两人噤若寒蝉地站着,不敢看江天养乌云密布的脸。
“滚下去。”江天养冷冷道,“这不是你们该管的事情,闭好嘴巴做事。”
“是、是!”
二人如蒙大赦,再不敢多说一句话,赶紧退下去为其他伤者包扎,却没有发现在自己转身后,江天养不着痕迹地朝身边心腹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地点了点头,眼中杀机一闪即逝。
发作了一通火气,江天养的神情总算缓和下来,可当他低头一看,才发现江夫人不知何时已经苏醒,正直勾勾地望着他,那眼里仿佛有两口枯井,哪怕周遭火光熠熠,也没能映亮她的眼睛。
江天养一愣,旋即俯下身,关切地问道:“小妹,你无恙否?”
孰料江夫人仍是那样看着他,苍白的嘴唇翕动了好几下,似乎说了什么,可惜她气力耗尽,以至于江天养一个字也没听清。
他皱起眉:“小妹,你在说什么?可有哪里不妥?”
这一回,江夫人的嘴唇颤抖得更加剧烈,她勉强让自己坐直一些,声音沙哑无比:“为……什么?”
江天养这下听清了,却不明白她是何意,正要再说什么,江夫人猛地拔下了发簪,用尖端死死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此举不仅出乎江天养意料,连他的几位心腹也没能反应过来,他们正要有所动作,却见江天养挥手示意,只能将刀收入鞘里,呈环状包围起来,不着痕迹地隔绝了其他人的视线。
江天养脸上的笑容淡了,他看了眼江夫人颤抖不已的手,轻声问道:“小妹,你这是做什么?”
一口腥甜涌上喉头,江夫人勉强将它咽了下去,她此时披头散发,眼中血丝密布,像个濒临崩溃的疯婆子,全无往日的风姿气度。
她哑声道:“你为什么要出卖我们,为什么要勾结补天宗,为什么……要把咏雩交给周绛云?大哥,你告诉我,你堂堂海天帮帮主,为什么要这样做!”
质问凄厉,可惜她现在的声气不比蚊子大多少,江天养也不觉刺耳难听,反而好声好气地劝慰道:“小妹,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许是你还没从惊吓中缓过神来,快些放下簪子,好生休息吧。”
话音刚落,喉间传来一点刺痛,江天养眉头皱起,带了些愠怒地道:“小妹,玩笑开到这里就够了。”
“我没在跟你开玩笑!”
江夫人目龇俱裂,她的脑海里闪过一幕幕画面,最终定在了方咏雩跟周绛云对峙的时候——
那一刻,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周绛云若想取了自己的性命,就像捏死一只蝼蚁那样简单。
于是,她压根没想过自己能活,拼力抓住了周绛云的手,对方咏雩嘶声大喊:“跑!”
方咏雩却没有跑。
这孩子自幼早慧,遇事却傻得厉害,他非但没有如江夫人所愿那样远远逃开,反而向前走了一步,道:“放开她,我跟你走。”
周绛云笑了一声,道:“先前当着天下英雄的面,令尊尚敢耍诈食言,本座如何相信你不会故技重施?”
方咏雩不顾江夫人的惶恐,他攥紧拳头又慢慢松开,最终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对周绛云道:“周宗主,你放过我母亲,我任你处置。”
一霎那,江夫人的眼睛红了。
周绛云信守承诺放过了她,方咏雩跟在他身后,至始至终也不敢回头,只怕自己多看一眼就再没了离开的勇气。
“……补天宗出动了数十名杀手,若是一路尾随,车队众多耳目没可能不发现端倪,他们必然是提早埋伏于此,而转道的命令是你今早下达的,即便有奸细放出风声,如此短暂的时间也不够让他们抢到我等前头去,除非……是你早早跟周绛云通过气了。”
江夫人握簪的手抖得愈加厉害,她满腔心绪翻涌,悲愤交加之余更多不敢置信,兄妹二人自小一起长大,可谓感情甚笃,哪怕江夫人因着海天帮这些年的动作频频而对娘家生出了戒心,可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兄长会走到那条不归路上。
见江天养默然不语,她心中悲意更甚,强压着哽咽道:“你是申时三刻离开的,补天宗的人戌时来袭,相隔不到两个时辰,你们还得留心追踪痕迹,决计出不了十八里地,待响箭一出,你们若是快马加鞭,只消半个时辰就能赶回来,可是直到补天宗的人从容撤走,你们才姗姗来迟。”
江天养叹道:“我们只是遇事耽搁了,小妹你怕是魔怔了。”
“你——”
江夫人浑身颤抖,被江天养抓住机会一把攥住了腕子,用力不大,却足以让她无法再动弹分毫。
她挣扎不脱,适才压下的血腥气又涌上喉头,惨然道:“周绛云号称‘血衣人屠’,自他上位以来,补天宗行事狠辣较傅渊渟在时有过之而无不及,更遑论正邪不两立,若非你们早有勾结,他就算为了杜绝风声走漏也得将此间诸人赶尽杀绝,怎会留下这么多活口?大哥,都说大丈夫敢做敢当,你枉为七尺男儿,连自己做下的事也不敢认么!”
“认?”
江天养眼里掠过一抹寒芒,他身躯前倾,在江夫人耳边低声道:“他方怀远忝为武林盟主,敢说自己的儿子还活在世上,敢认自己沽名钓誉吗?”
这一瞬间,那个豪爽大方的海天帮帮主消失不见,他就像是披了人皮的恶狼,朝江夫人露出了隐忍多时的獠牙。
江夫人遍体生寒。
“小妹,你自幼聪明,不仅爹娘在时格外疼你,兄妹三人里我也最是宠你,待二弟他不幸早夭后,我待你可有过半分刻薄?”
五指用力,江夫人手腕吃痛,簪子掉落在地,江天养将她的手一点点按下去,淡淡道:“当年爹娘有意让你嫁给皇商秦家,你偏要喜欢那一穷二白的小捕头,是我帮你说服爹娘,让你与心上人终成眷属,后来你夫君被人害死,亦是我替你复仇灭了凶手满门……这么多年,我对你好不为回报,唯一求过你的事,便是让你改嫁给方怀远,他这人虽有些顽固迂腐,但其身为武林盟主,看在海天帮的面子上,对你纵无情爱也有尊重,可你必须记住——江含露,你之所以能有今日风光,尽是仰赖海天帮的家业,仰赖我江天养这个大哥。”
江夫人心中大震,她看着江天养,分明是熟悉的面容,却好似在看一个陌生人。
“盟主夫人又如何?你只是一个继室,膝下无亲骨肉,在方怀远心里你永远比不过晴岚那个死人,归根结底,你这辈子姓江不姓方,我与海天帮才是你真正的依靠,咱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江天养语气虽轻,神情却令人不寒而栗,“小妹,你若还想要姓江,还认我这个大哥,就当今晚什么也没发生过,等我们回到鱼鹰坞,你仍是地位尊贵的姑夫人,不必指望方怀远父子,我会一如既往地待你好。”
这一番话说出口,虽无直接回应,却已是承认了。
江夫人悬起来的那颗心一下子跌落进深渊。
半晌,她轻轻地道:“平潮知道他引以为傲的父亲已走入歧途了吗?”
江天养脸色微变。
“看来是不知道了。”江夫人抬起头,疲惫地扯了下唇角,“他那样尊崇你,一心想要成为如你这样顶天立地的英雄豪杰,若知道了你做的这些事,想来不啻于天崩地裂。”
“你……”
“至于阿萝,我想她是心知肚明的。”江夫人冷冷道,“亏咏雩至今心心念念对她不住,却是你们父女俩联合起来算计了他,你们根本没想过联姻,只是要借这个由头渗透进武林盟内部,如今她还留在栖凰山上,八成是给你当耳目……你等不了三年之久,也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先一步坐上盟主之位,于是迫不及待要动手了。”
“小妹!”江天养语气转冷,“你不会不知道‘聪明反被聪明误’的道理吧?”
刹那间,杀机在他眼里一闪而过,江夫人却没有漏看,她心里一阵阵发寒,手脚也冰冷无力,却仍执拗地扶着树干站起来。
“大哥,你想杀我。”她不无悲哀地道,“我们兄妹俩血浓于水,相互照拂大半辈子,你要为了你的野心杀我!”
江天养像是被人当面打了一拳,有些狼狈地退了一步。
“十年前,我已立志孀居守节,你却要我嫁给方怀远,打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所图不小……但是,我跟你一起长大,知你素有宏图大志,武林盟主又非至尊宝座,天下英雄谁有本事便由谁去坐,怎地我兄长就坐不得?因此,我答应了你。”
江夫人缓缓抬起手,指着江天养的鼻子骂道:“姻亲关系,同盟结好,你耍弄了这么多手段,我都能顺着你,正如你所说,海天帮是我家,你是我大哥!可你、你千不该万不该的是跟周绛云这等恶贼魔头暗中勾结,他杀人无数作恶多端,又与朝廷鹰犬沆瀣一气,你为一己之私将海天帮推入无情无义、无心无耻的地步,哪怕你当真一统江湖,生时风光无限,死后到了阴曹地府可还有面目见爹娘?”
“啪——”
一声脆响,江夫人被打得一趔趄,头磕在树干上撞出了血瘀,可她仍在冷笑,死死看着自己的兄长。
江天养的脸色难看至极,他打出了这一巴掌,却觉得自己疼得厉害。
良久,他深吸了一口气,对左右吩咐道:“姑夫人受惊过度,罹患疯疾,言出无状,行为疯癫,将她带回车上,派人贴身看护,不准她下车喧哗,待回到鱼鹰坞后,延请名医为其看诊。”
“是!”
很快,江夫人被点了穴道强行拖回马车里,江天养这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随手抹去脖颈上半凝固的血珠,下令众人尽快收拾残局,即刻启程。
这时,他看到了倒在一棵大树下的石玉:“谁干的?”
一名心腹立刻转身去问了几句,很快回来道:“这小子自不量力,对上了补天宗的暗长老尹湄。”
听到是尹湄出手,江天养面色微缓,正要上前确认石玉的死活,忽听后方草丛里传出一点异动,当即转身一扬手,飞刀如流星般射入其中。
心腹一惊,连忙提刀过去查探,片刻后便拎出一只野兔,这兔子已毙命,身上插着那把飞刀。
有惊无险。
江天养放下手,被这一打岔也无心再管石玉,见众人收拾得差不多了,便翻身上马,率先离开。
等到马蹄声彻底远去,如尸体般俯卧在地的石玉才急促地喘息起来,满是血污的双手抠进泥土里,好半天才坐了起来。
尹湄着实没下杀手,但也绝不算轻。
石玉觉得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尽靠一口气强撑意识不散,他望着车队离去的方向,牙齿深深陷入唇里,很快咬出了血。
第一个发现石玉还活着的人,是江夫人。
她被人从密林里带回来时还算清醒,发现这里已是一片混乱不堪,大家都忙着救治同伴,没人来得及在意孤零零的石玉,于是江夫人强撑着来到他身边,却在发现他还醒着的时候陡然想到了什么,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飞快在他掌心里写了两个字:装死。
石玉不知道她为何如此,可他在这支队伍里最熟悉的就是少主和夫人,于是乖乖听话,哪怕屏息得差点憋死自己。
正因如此,他才有机会知道这样一个惊天秘密。
“我得……回去……”
石玉喃喃道,他知道单凭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必须尽快赶回栖凰山,将此间发生的事情悉数告知盟主才行。
在原地静待了一会儿,确定海天帮的人不会杀回马枪,石玉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准备往来路走去。
就在此时,前方突然传来了一声树枝被踩断的声音,石玉浑身一颤,借着尚未熄灭的火光,他骇然看到两道黑影从幽暗处走出,离那只野兔被射杀的地方相隔不到三丈。
“你们……”
石玉下意识地想摸峨眉刺,却摸了个空,正当他惊恐万状时,火光映出了这两人的容貌,他不由得一怔,随即大喜过望:“是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