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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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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酉时过后,江天养仍未回来。

    留在原地的众人没有生火,就着随身携带的水吞咽了些干粮果腹,随即便加强了戒备,江夫人所乘坐的马车更是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

    车厢内,石玉双手持峨眉刺守在车门后,江夫人原本有心催促方咏雩躲回暗间去,反被他护在了身后。

    江夫人急道:“你留在此作甚,适才已将轻重利害都对你说清道明了,且不管会不会出事,你是不能出半点差错的,快躲进去!”

    方咏雩却道:“海天帮的诸位并非酒囊饭袋。”

    江夫人几乎要气笑了,正要斥他两句,又见方咏雩神色凝重地道:“他们既不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那么能在他们群力护卫下闯进来的人,绝不是一道暗门就可抵挡的。”

    这句话说得极轻,又是在车内私语,饶是外头离车窗最近的护卫也不能听见分毫,却不想方咏雩这厢话音刚落,一道嬉笑的声音便破空而至——

    “再好的车也需得马来拉,马要是听话,你们坐在里头自然舒服,可要是马发了疯,你们可还坐得住?”

    这一声突如其来,惊得众人身躯一震,可不等他们辨明声音来向,便见寒光一闪,有什么东西从他们眼前掠过,倏地没入拉车的马匹脖子上。

    海天帮财力雄厚,连拉车用的都是西域贩来的健马,这马不仅高大健壮,且十分听话耐劳,马夫无须挥鞭猛打,只要拉一拉缰绳,它便立时行停,叫往东绝不向西。

    因此,护卫们都将注意力放在了车厢上,没料到贼人会有此一招,定睛看去才知是一根长针扎进了马脖子,那针是中空的,里头灌了些暗绿色的药液,此时已有大半混进了马血里。

    “不好!”

    车夫立马去拽缰绳,可惜于事无补,原本安静站着的健马陡然仰天嘶鸣,竟是当场发了狂,迈开蹄子横冲直撞,挡在前方的几个护卫猝不及防,直接被这疯马撞飞,有人飞身上马试图驾驭,孰料这马蓦地人立而起,非但将人从背上甩脱,还用铁蹄狠狠踩踏下去。

    健马突然发狂,苦了车厢里的三人,石玉一个没防备被从门边甩到窗畔,疼得龇牙咧嘴,方咏雩第一时间将江夫人护在了怀里,自己的后背撞上了挡板,一股剧痛顿时袭来,险令他眼前一黑。

    车夫见势不妙,当即拔出腰间的马刀斩向缰绳,可不等他刀锋落下,一道紫色倩影随风而至,悍然挡在了疯马之前。

    疯马已不分路,更加认不得人,当即拖着车辆冲撞过去,连车带马少说有数百斤重,倘若被它迎面撞上,不死也去半条命。

    下一刻,一蓬鲜血突然喷出,顺风飞溅在车夫脸上。

    紫衣女子手握一对长短刀,疯马撞来时她侧身一让,同时将右手长刀一挥,生生将马头斩了下来!

    无头马兀自往前冲出丈许才颓然倒下,车夫被马血糊了一脸,来不及稳住车辆就是脖颈一凉,他的尸体方才滚落,车辆也随之翻倒,里面的人不得不破门滚出。

    方咏雩扶起江夫人,石玉吐了一口苦水,急忙看向来敌,脸色大变:“尹湄,竟然是你!”

    这紫衣女子赫然是尹湄。

    四下火光亮起,数十个黑影从林间各处飞窜而至,呈包围之势将这队人马团团围住,尹湄本就妩媚的容颜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愈发明艳动人,尤其她脸颊边上溅开了几朵血花,是马血,也是人血。

    她冰冷的目光扫过面前三人,最终落在了方咏雩身上,后者被这眼神一刺,如芒在背。

    海天帮众人不知车厢里缘何多出了一个人,那人还是早先“死去”的方咏雩,一个个虽然惊骇莫名,但到底是很快反应过来,迅速朝他们三人聚拢过来。

    江夫人定了定神,厉声问道:“你们补天宗究竟想要做什么?”

    尹湄不曾应声,反而是先前那道声音再度响起:“夫人这话可说得不对,当日天下英雄都做了见证,是你家老爷愿赌不服输,耍了鬼蜮手段妄图瞒天过海,而今我们宗主不过是来讨债罢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后方的杀手向两边分开,从林子里又走出一道人影,中等身材,锦衣束冠,脸上堆满了“和气生财”四个字。

    陆无归!

    早在认出尹湄时,方咏雩心中已有了强烈的不祥预感,如今看见陆无归现身,他的一颗心顿时直往下沉,如堕冰窟。

    补天宗的人既然出现在此,说明他们在下山后压根儿没有走远,始终徘徊在附近守株待兔。

    换言之,周绛云不仅知道方咏雩尚在人世,还知道他会藏进海天帮的车队里,而他们这些天来的人吃马嚼十之八九都取自仙留城,偏偏仙留城里的众多桩子竟无一个发现端倪,及时传信回山。

    或者,有人发现了,只是按下不发或被其他遮掩了过去。

    江夫人的心思同样敏锐,她一把攥住方咏雩的手,掌心里尽是冷汗,生怕自己一松开他就会被人抢了去。

    她咬牙道:“周绛云枉为宗主,竟是敢做不敢当,只叫你们几个喽啰来打头阵,他自个儿又在哪里?”

    陆无归打了个呵欠,笑嘻嘻地道:“江帮主既不在此,对付你们这些人,杀鸡焉用牛刀?”

    话音未落,陆无归高高抬起的手骤然下沉,周遭杀手即刻得令,纷纷展开身形,刹那间寒光暴闪,杀声震天!

    尹湄离方咏雩三人最近,紫色衣袂在风中一绕,人与刀欺身向前,石玉立刻迎了上去。

    石玉与尹湄的武功相差甚远,此举无异于螳臂当车,可他抱定死志,峨眉刺左右齐出,灵蛇出洞般攻向尹湄,双刺对双刀,挑点对劈砍,配合井字步法,围着尹湄飞快转走,点刺要害,快进粘连,竟让尹湄接连两刀落空,刀锋险之又险地自钢刺下偏移开去。

    见此情形,尹湄不由得唇角一挑。

    峨眉刺是一样近身行险的奇门兵器,江湖上练它的人本就不多,能练出名堂的人更是屈指可数,石玉年纪不大已深谙奇诡之道,若潜心钻研下去,假以时日必成气候,倘若死在了这里,未免有些可惜。

    一念及此,尹湄手腕一抖,短刀蓦地擦过钢刺压上石玉的手指,石玉一惊,手下本能地翻转,乌龙摆尾之势顿时不攻自破,尹湄的长刀趁机落下,向着石玉当头斩去,他狼狈地侧身避让,膝盖却被尹湄重重踢了一脚,但闻“咔嚓”一声,他被迫半跪在地,峨眉刺也被双刀扫落,仍死死抱住尹湄一条腿,嘶声道:“夫人、少主,快跑啊!”

    石玉抵挡尹湄这一会儿工夫,护卫中已有人朝天射出了响箭,这箭矢乃是仿效边陲斥候的配制,破风时长鸣刺耳,在这寂静山林里远远传开,怕是十里开外都能听见。

    响箭一出,护卫们士气大振,奋不顾身地杀向敌人,补天宗的杀手亦非庸碌之辈,无数刀光剑影交织闪动,刀劈之重、剑刺之快足见各人功夫,一时间双方难分高下,战况竟僵持起来。

    陆无归见状,遥遥对尹湄道:“尹长老,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呀?”

    尹湄心头一凛。

    她早知道陆无归与自家师父关系匪浅,二者之间至今仍有秘密来往,可陆无归此人贪婪圆滑,素来立场成迷,是故尹湄自打进了补天宗,既不愿得罪他,也不敢接近他。

    眸中寒意生,尹湄一脚踢开石玉,小少年滚出两三丈远,后背撞上大树根,登时吐出一口血,两眼一翻不知死活了。

    紧接着,尹湄提刀向前。

    此时此刻,已有七名护卫赶到了江夫人与方咏雩身边,见尹湄孤身逼近,其中三人翻身一跃,稳稳踩在剩下四人肩头,七个人搭成一面人墙,将尹湄的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

    兵器之道,向来是“一寸短一寸险,一寸长一寸强”,何况七个人心有灵犀,相互之间如臂如指,七个人可当一个人,七杆枪也可当一杆枪!

    大手一抡,三杆长枪凌空飞舞,凌厉枪尖刺破狂风,招招直取尹湄头颅,另四杆枪却将枪尖下沉入地,穿出四道寸深沟壑,扬起尘土满面,戳向尹湄下盘腿脚!

    这不仅是一道人墙,更是一方枪阵!

    尹湄周身气机都被七杆枪锁定,若换了旁人在此,只怕已是顾上难顾下,可她只是冷笑了一声,短刀归鞘,双手合握长刀, 迎面朝枪阵攻去。

    刀对枪本就吃亏,更遑论一柄刀对七杆枪,可尹湄招式变幻灵巧,刀法与步法的配合更是巧妙,只见她脚下一蹬,凌空飞至枪阵头顶,正当三杆长枪倒握上刺之时,她又折腰落下,刀锋紧贴枪杆削向手臂,旋即借力腾挪,于半空中一个翻滚,但闻一声铿锵,离她最近的一杆长枪应声而断。

    枪杆折,断臂飞,一个人滚落下来,尹湄的脚下也溅开了朵朵红梅,她将长刀一挽,却没有乘胜追击,反是往后飞退。

    她这一退,枪阵便进,七人已折损其一,剩余六人胸中恨火熊熊,这六杆枪无论哪处扫到人身都能要人性命,如此威风下,即便尹湄的刀再厉害也不敢贸然近身。

    枪阵明显占得上风,方咏雩却是脸色一变。

    调虎离山!

    尹湄出刀杀了一人,将其余六人带离了江夫人与方咏雩,虽只有丈许距离,于此刻却是致命缺漏!

    果不其然,始终袖手旁观的陆无归终于动了。

    他的身体如同一颗弹丸,蓦地从原地弹射出去,只一刹就逼近了方咏雩,后者听得风声突至,想也不想便反手一掌拍去,可他忘了自己功力已废,这一掌打在陆无归身上非但不能伤其分毫,反而有一股沛然内劲沿着手臂冲撞而来。

    手臂一麻,方咏雩心里狂跳,可他到底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曲肘一推江夫人,顺势扭身折腰从陆无归的手臂下窜过,一手攥拳击向他腋下,一手拔出暗藏的匕首,直向陆无归腰间刺去。

    陆无归轻“咦”了一声。

    脚下一错,陆无归像是变作了一尾黑鱼,油滑无比地避开了方咏雩这一拳,匕首更是贴着他的腰擦了过去,方咏雩只觉得眼前一空,陆无归已闪至他背后,右手屈指成爪,向他肩颈要处抓去。

    江夫人花容失色:“咏雩——”

    千钧一发之际,方咏雩就地一滚,堪堪从陆无归爪下逃开,枪阵察觉到后方不对,阵势顷刻一分为二,三人合攻尹湄,另三人却折身向陆无归杀将而来。

    陆无归不慌不忙,弯腰拾起那根掉落在地的长枪。

    昔日补天宗三大长老,锁骨菩萨玉无瑕精通易容与刀术,见死不救殷无济医毒双绝,唯有这缩头乌龟陆无归,名利场上长袖善舞,黑白两道左右逢源,酒色财气更是样样精通,偏偏在武功一道上名声不显,素来为人诟病,说他人如其名,果真是个缩头乌龟。

    实际上,拳脚也好,兵器也罢,陆无归是样样都懂的。

    他爱好广泛,自幼贵博不贵精,练武也是如此,没有什么独门招式或兵刃,盖因这天下百家武学、十八般兵刃,陆无归都算是得心应手。

    譬如枪法。

    陆无归本是懒洋洋的一个人,提枪在手时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连尹湄都没看清他身法如何展开,霎时间已是三枪出手。

    第一枪,狂风摆柳!

    第二枪,白蛇吐信!

    第三枪,夜叉探海!

    狂霸,迅猛,毒辣!

    三招连击,迎面而来的三杆枪阵势立破,陆无归疾步上前,枪尖如蛇般探入其中,陡然一个斜挑向上,喝道:“给我起!”

    “噗”一声,最左那人竟被他一枪刺穿胸膛,整个身躯被一挑而起,随着陆无归振臂一挥,连人带枪向右抛去,那两人忙不迭分散闪开,不约而同地出枪攻向陆无归,一个使“恶虎扑鹿”,一个使“燕子夺窝”,一左一右刺向陆无归空门。

    陆无归侧头一瞥,又是一枪出手。

    这一枪不同于刚才那三枪的迅疾灵变,而是大巧若拙,既慢且缓,几乎在两支枪尖即将入肉时,陆无归的枪才慢条斯理地出现,枪杆正正挡在了两支枪尖前,撞出两道火花。

    不等两人发力吐劲,陆无归身子往后一仰,脚下平滑向前,霎时穿入二人之间,长枪顺势荡开两根枪杆,悍然撞向两人腰际。

    猝不及防之下,两个人被这一枪扫得离地飞起,这一次他们再来不及出枪,因为陆无归连人带枪紧追而来,枪尖如闪电般飞射而至,枪尾亦似狂龙摆尾而来!

    “砰——”

    两声闷响合二为一,一人喉间多出一个血洞,另一人的身子再度飞起,胸骨尽碎,一下子飞出三四丈远,落地时再无声息。

    连杀三人只在转瞬之间,陆无归这一手枪法非但震慑住了海天帮的护卫,也结结实实地惊到了尹湄!

    尹湄心绪狂涌,这一瞬间她对陆无归生出了浓浓的忌惮,亦有隐忍的杀意!

    陆无归浑不在意诸人想法,他百无聊赖地将染血的枪丢弃在地,转头一看,笑道:“哎呀,一时技痒,竟是叫人跑了。”

    在他身后,原本站在那里的江夫人和方咏雩已然不见了踪影。

    方咏雩虽没了内功,眼力却还在,有陆无归和尹湄两大高手在场掠阵,海天帮这方败局已定,唯一的胜算就是赌江天养能否尽快赶回。

    为了围攻车队,补天宗的杀手已倾巢而出,方咏雩趁陆无归出手之际,带着江夫人遁入林中,拼命朝江天养离开的方向追去。

    江夫人身体抱恙,又是不会武功的弱质女流,跑了没多远便上气不接下气,急忙松开方咏雩的手,对他道:“咏雩,我是不成了,你快些跑!”

    “不行,我背——”

    杀手很快就会追上来,方咏雩哪肯将她抛下,正要让江夫人上背,低头一看地面,却是心头一颤,浑身鸡皮疙瘩狂舞起来。

    月光穿过树叶,将他和江夫人的影子拉长在地。

    然而,在江夫人的影子旁边,除他以外,竟还有第三道人影!

    恐惧,如同被打翻的砚台,在此刻伴随着黑暗没顶而下!

    方咏雩的声音戛然而止,脸色变得煞白无比,江夫人心下猛跳,可不等她回头,一只手已从她背后的黑暗里伸来,轻轻按在了她的肩膀上。

    黑暗中,周绛云仿佛索命的阎罗,悄无声息地降临此地,他与江夫人只有咫尺之遥,能够清晰地听到她此刻无比紊乱的心跳和呼吸。

    “又见面了。”

    周绛云一手按着江夫人,一手伸向方咏雩,唇角上扬如断魂钩,轻笑道:“这一回,你愿跟本座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