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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江烟萝拿到那只修补好的玉镯时,她心下便已明了——他知道了。
纯善羸弱的海天帮大小姐原来是残酷狠毒的浮云楼主姑射仙,令无数人心惊胆寒的妖女其实早已来到他们身边,她就像一条无比老辣的毒蛇,不声不响地蛰伏在花叶下,当你兴致来了去探手摘花,她就倏然窜出来,在你身上咬下致命一口。
他们一路上遭遇的重重劫难,这次武林大会横生的种种波折,幕后无不有她的神出鬼没。
再美好的画皮也不能穿一辈子,江烟萝早想到会被人戳穿真面目,只是没想到这一日来得如此之快,更令她感到兴味盎然的是,昭衍不仅知道了,还要特意知会她一声。
否则,他压根不必赶早送回那只镯子。
乌云蔽月,茂密的树叶遮天如盖,西坡这片地本就偏僻无人,此时唯余风声凄凄,土灶下的火光越发小了,堪堪照亮周遭三尺之地,落在人身上忽明忽暗,一半光鲜,一半丑陋。
江烟萝揭开锅盖,鱼汤早已炖得乳白,她亲自盛了两碗出来,将其中一碗递给坐在一旁的昭衍,他平静地接了过来,低头呷了一口,品出了熟悉又陌生的滋味,又喝了一大口下肚。
等他喝完了这碗汤,江烟萝含笑问道:“这一碗鱼汤,比之你那碗面条如何?”
昭衍毫不意外自己与陈朔那番机锋会传入她耳中,只是叹道:“天差地别。”
江烟萝又问:“可知缘何如此?”
“调味之差,在于取舍。”昭衍道,“你这锅鱼只取鲜、咸二味,我那碗面却包含了酸、甜、苦、辣、咸等五味,诸般滋味搅和在一处,虽是取用甚多,反而混杂难吃,不如舍去其中几味,只取一味为主。”
闻言,江烟萝的眉梢眼角都染上笑意,又为昭衍添了两块鱼肚肉,道:“贪多必失,方有‘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这一古训,故而饮食也好,处世也罢,莫不得先学取舍之道。”
昭衍慢条斯理地将鱼肉嚼烂咽下,这才道:“阿萝特意寻我,不会只为说这些空泛道理吧?”
江烟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究竟是何时抓住了我的破绽?”
昭衍反问道:“你爱听真话还是假话?”
江烟萝轻笑,嗔道:“都说吃人嘴短,你手里尚且捧着我的碗,难道还要拿虚情假意糊弄于我?”
“若说真话,那便是……打从一开始,我就不曾信任于你。”
昭衍缓缓吃掉最后一块鱼肉,随手将空碗放在地上,对着江烟萝道:“如你所言,我是个胆小之人,无一日不活在恐惧当中,普天之下除却寥寥二三人,其他人于我而言皆非己类,即便你身世来历俱清白,又是方咏雩的未婚妻,我仍不敢轻视你半分,更遑论信任相托?”
闻言,江烟萝脸上不由得流露出些许失落:“哪怕我们同生死共患难,在深谷之下相依为命,你也不曾相信过我?”
“差一点。”昭衍摇了摇头,“你委实做得很好,一言一行无不尽显海天帮大小姐应有的风范,连我也挑不出半点差错,直到……我去寻找出谷道路时,遇见了一对幽居在此的老夫妇,向他们打听了有关木屋猎户的一些事情,据说那人鳏居十年且膝下无骨血,心想梦想都是要讨个女人。”
一个想女人都快要想疯的男人,怎会为了一点钱财就放过送到嘴边的羔羊?
除非他遇见的是披着羊皮的狼。
昭衍定定地看着她,问道:“你将他怎样了?”
江烟萝盈盈一笑,坦言道:“那时你伤口发炎急需草药,那人要我陪他睡觉才肯施以援手,被我拒绝还要用强,我只好让他去喂了饿狼,阿衍哥哥以为如何?”
昭衍沉默了片刻,道:“若我是你,会一刀阉了他。”
江烟萝欢喜地笑了:“我便是知道阿衍哥哥与那些庸人不同。”
“彼时情势危急,又是无凭无据,我心中虽有疑窦,却也不能轻易怀疑于你,后来出了深谷,一行人朝夕相处,那点疑云便也散去许多,直到……”
顿了下,昭衍到底瞒下了尹湄那边的情报,道:“我等抵达栖凰山后,杜允之即刻来找麻烦,须知武林大会牵动整个江湖,山门上下每日人来人往,哪有如此巧合的事情?何况,杜允之刻意用晴岚夫人一事挑衅方咏雩,意在激他当众出手,念及琅嬛馆重现时机甚为蹊跷,我推测其人不过是立在明面上的一块靶子,背后必有他人指使,虽将矛头直指方咏雩,利刃却是悬于方怀远头顶,意在借题发挥攻讦武林盟……纵观朝野,能有如此大手笔者寥寥无几,除却翻覆乾坤的听雨阁,一时间我不作他想。”
江烟萝道:“于是你帮方咏雩解围之后,故意将尸体送回杜允之床上,令他惊慌失措下去寻陈朔,好顺藤摸瓜揪出幕后主使。”
昭衍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道:“比不得你棋高一着,让紫电楼主萧正风做了明面上的第二块靶子,不仅骗过了众人耳目,连他自己也浑然不知。”
姑射仙在这场局里最高明之处,便是提前一步与周绛云合谋联手,将自己隐藏在了萧正风身后,借周绛云这条绳索引导萧正风步步入套,表面上一切都按照萧正风预谋那样发展,可每到关键处就会陡生变故,使他诸般盘算功败垂成,偏偏找不出被人算计的蛛丝马迹。
昭衍难得笑了起来,道:“你讨厌他?”
“萧正风此人自视甚高,倚仗庆安侯世子的身份耀武扬威,心心念念想要取阁主而代之。”江烟萝虽是神色温柔,语气却冷漠刻薄,“刚愎自用,自不量力,不过是只心比天高却命比纸薄的土鸡瓦犬。”
听了这番话,昭衍不由得问道:“他可是得罪过你?”
江烟萝喝了一口微凉的鱼汤,淡淡道:“我娘是初代浮云楼之主,为听雨阁立下无数功劳,使浮云楼隐有凌驾四部上首之势,先代阁主重用她又忌惮她,故而在她死后有意分化浮云楼旧部,另立心腹收拢势力,全赖萧正风携其父力挺于我,让我以金钗之年继承母业,成为了第二代浮云楼之主。”
昭衍微讶道:“如此说来,他应是与你有恩才对。”
江烟萝嗤笑一声,不屑道:“天下从无没来由的善意,萧正风不过是轻视我年幼力薄,无能执掌一部势力,以帮扶之名行蚕食之实,不惜用上卑劣手段欺情攻心,欲将我养成座下走狗,乃至榻上禁脔。”
她说得平常,昭衍却从中听出了一股厌恶之情,如吃了一团腐肉下去,恶心欲吐。
六年前,江烟萝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萧正风就对她打了这样的主意,无怪乎她睚眦必报。
他犹豫了片刻,将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给江烟萝添了一勺热汤,见她喝下一口暖了身子,这才道:“事态蹊跷,若将全副心神投在萧正风身上,难免被一路牵着走,于是我另辟蹊径,通过补天宗这条线索往下寻摸。”
江烟萝笑了,道:“难怪你在阴风林里不惜代价也要重创谢青棠。”
昭衍问道:“你又是如何认出我的?”
这是昭衍仍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他深知自己的身份一旦暴露就会牵涉甚广,于是下山后多加谨慎,唯二两次纰漏是出在方咏雩和展煜这对师兄弟身上,然而前者守口如瓶,后者有方怀远主动帮忙遮掩,江烟萝又是从何处抓到了他的马脚?
江烟萝盈盈笑道:“我深知听雨阁内有不少人觊觎浮云楼,哪敢将至关重要的情报来援尽数寄托于他们身上?早在我找到杜允之的那天,他就成了我的耳目,明面上是听雨阁掌控着他,私底下是他听命于我,这些年来他为我豢养了许多细作,再将这些人安插进各方势力做暗桩……五年前,陪同展煜前往寒山请步山主重返中原的人马之中,就有我的人。”
昭衍顿时心头一凛!
“我知道步山主在五年前尚未收徒,如今却冒出你这样一个传人,尽管你将说辞编得滴水不漏,可我心里疑窦难消,自会想方设法地查清你的底细。”江烟萝将碗放下,单手托起桃腮,“步山主不愧为天下第一人,将偌大寒山打造如铁桶一般,然而他再怎么厉害,总有鞭长莫及之处,譬如……呼伐草原。”
打从深谷离开之后,江烟萝就向杜允之传递了一封密信,让他根据昭衍那番胡编乱造的鬼话派遣细作前往呼伐草原调查,结果自然是查无对证,可正因为一无所获,才是最大的破绽。
“探子在呼伐草原上寻访了月余,只从青狼帮那里得到了一些无关痛痒的情报,你的底细太干净了,虽不至引人怀疑,却经不起再三推敲。”说到此处,江烟萝不禁笑了,“阿衍哥哥,我好人做到底,帮你将那番鬼话落了实,补上了这点破绽,你该怎么谢我?”
昭衍盯着她,忽地莞尔道:“你称我一声‘哥哥’,便是我的好妹妹,你我之间既已亲近至此,又何必徒增生分?”
江烟萝一怔,旋即笑道:“树无皮则死,人无脸必胜,我算是领教到了。”
昭衍谦虚道:“阿萝谬赞了。”
“杜允之将这份情报传回给我,我对比了五年前绛城之事的始末,对你的身份已有怀疑,而我如何认定你……盖因你自己做出的抉择。”
说到此处,江烟萝抬起眼,幽暗眸光里似有鬼魅夜行,涌动着谁也看不清的神色。
“白凌波服下的秘药是我亲手所制,它不仅能强提功力,过量服用还会使人神智失控,届时她会杀掉眼前一切活物,至死方休。”她幽幽道,“我知你必定放心不下,展煜也不会坐视方咏雩落入险境,故而白凌波这枚棋子本就是针对展煜而去,他在我眼里是个必死之人,可我万万没想到他竟能活下来。”
昭衍放在膝上的手,慢慢攥紧了拳头。
“白凌波本身功法奇特,秘药强提起来的内力也非同小可,他有再大的本事都难逃生死关,除非有人及时为他护住心脉要害,以极阳真气强行吊命。”江烟萝上身前倾,凑近了他耳畔,“这件事,方咏雩就算没发疯也做不成,当时能办到这点的人……阿衍哥哥,只有你了。”
她吐气如兰,像一条无骨的蛇,几乎要缠在昭衍身上,他心下一惊,反手在她腰上一揽一推,将江烟萝按坐在地,自己顺势站了起来。
此时此刻,昭衍心跳如鼓,连呼吸都变得紊乱粗重。
这场武林大会,明面上是黑白两道针锋相对,暗地里还有他们二人的你来我往,虽是不曾下过战书,却是心照不宣。
到了这一步,昭衍终于拨散迷雾揪出了姑射仙,江烟萝也剖开了他这层皮囊,挖出了死而复生的薛泓碧。
没有刀兵相见,已是险象环生。
“阿衍哥哥,你后悔了么?”
江烟萝侧身半躺在地,单手撑着螓首,惋惜道:“你若是置身事外,便是谁也找不到你的纰漏,何至于落到这吃力不讨好的境地?”
昭衍不无讥讽地道:“如果我见死不救,又与尔等轻贱人命之辈何异?”
“好个侠骨铮铮的仁义之士啊。”
江烟萝拈起一缕黑发搔了搔脸颊,叹息道:“然而,你如此仁侠心肠,又换来了什么呢?”
昭衍张口欲言,最终却是默不作声。
见他语塞,江烟萝更不肯罢休,只听她语出惊人地道:“我知道方咏雩未死。”
昭衍悚然一惊,他转过身来,死死盯着她。
“阿衍哥哥,你拼上性命也要斩杀谢青棠,无非是为我兄长铺路,此举是为救方咏雩,也是为了维护方、江两家的盟约,好让临渊门不至在方怀远退位之后一落千丈,使海天帮得以顺顺利利地接掌武林盟大权。”江烟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本是局外人,会如此拼命无非是得了方怀远的授意,我虽不知他向你许诺了什么,但在兄长败战之后,你们的协议已经生出裂隙,再难合作无间。”
昭衍沉声道:“事后我向旁人问过详情,尹湄原本是输定无疑,她能翻盘制胜必有端倪,我思来想去,栖凰山上唯你有此手段……让平潮兄输掉那一战的人不是尹湄,正是你这亲妹妹。”
江烟萝反问他道:“那你可知我为何这样做?”
昭衍顿时眉头紧锁——江烟萝既然是姑射仙,她的生母当为季繁霜,江天养虽是海天帮帮主,却也不过是她裙下之臣,这对母女能在他家中蛰伏数十年不曾暴露,甚至在季繁霜身死之后也一如往昔,说明海天帮早已是她们的掌中之物。
这件事瞒不过听雨阁,至少萧胜峰、萧正则两代阁主都知道姑射仙的底细,他们会顺理成章地将海天帮视为附庸,作为听雨阁安插在白道的“自己人”,可海天帮盘踞一方终究势力有限,于是江天养才会两度向方怀远提出联姻结好,一步步将势力渗透进腹地,再借助这次武林大会,光明正大地取代临渊门,成为白道第一门派。
换言之,江烟萝与方咏雩这场荒谬的婚约,实是出自听雨阁的安排。
一念及此,昭衍猛地睁大眼睛,道:“你要背叛听雨阁?!”
姑射仙自有傲骨,何况江烟萝羽翼已丰,她不愿嫁给方咏雩,也不愿海天帮彻底沦为被听雨阁操控的爪牙,她太清楚听雨阁的手段,也知道兔死狗烹的道理,一旦让听雨阁如愿以偿,自己就成了最大的隐患,早晚会被遭到暗算。
听雨阁不愿见到第二个傅渊渟,又何尝想要第二个季繁霜?
见江烟萝笑意渐深,显然默认了自己的推断,昭衍心念急转,继续道:“梅县之事,我至今觉得蹊跷,周绛云派出谢青棠是为挑起弱水宫内乱伺机蚕食其势力,如此一来他不该节外生枝,结仇望舒门是计划之内,再招惹海天帮和临渊门却是不智之举,除非……除掉江平潮等人与对付骆冰雁同样重要。”
“阿衍哥哥果然心细如发。”
江烟萝终于坐直了身体,笑道:“正所谓鸟尽弓藏,补天宗这些年来得以如日中天,少不得听雨阁在幕后大力支持,一旦海天帮成功上位,补天宗的利益势必遭到分割,甚至有可能沦为踏脚石,周绛云如何甘心被过河拆桥?因此,我特意将听雨阁意图扶持海天帮的消息透露给周绛云,他果然派出谢青棠在梅县设下陷阱,而我只要做好准备保证兄长几人不死,就能抓住周绛云这一把柄,从而有了找他合作的本钱……呵,没想到会因此遇见阿衍哥哥,倒是意外之喜了。”
昭衍微微眯起眼睛,道:“你用来说服周绛云的筹码,就是方咏雩吧。”
江烟萝笑得凉薄:“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价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