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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透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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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打出了阴风林,昭衍心里始终有两处疑惑,首先是人员分组不曾事先拟定,提前针对某人布置陷阱也就无从说起,那么在混乱无序的厮杀场中,生花洞三人是如何迅速精准地找到方咏雩跟展煜的?

    再者,方怀远这个武林盟主毕竟不是浪得虚名的傀儡,萧正风跟周绛云既然占得了明面先机,难免会损失暗手便利,他们彼此间相互牵制,在窗户纸被捅破之前谁也不能轻举妄动,花蝴蝶跟柳郎君或许是周绛云特意为方咏雩准备的攻心利刃,但白凌波身陷无赦牢,当花蝴蝶兄妹出现之后,以方怀远的警惕性,他一定会再派人严加看守,就算周绛云得到了萧正风的助力,要从无赦牢里救出白凌波也是难如登天的事情。

    直到现在,昭衍终于找到了那块缺失的碎片,将线索重新串联了起来——

    萧正风代表听雨阁而来,他想要逼迫方怀远妥协,从而撬开武林盟的铜墙铁壁,将自己的势力一点点渗透进来,以此提高自己在阁中的威望,他没有必要把事情做绝,这只会让他的计划变得困难重重。

    因此,在萧正风得知方咏雩偷练《截天功》的情报后,他选择与周绛云合作,先利用花蝴蝶兄妹激怒方家父子,等方咏雩暴露底细之后,再让周绛云以补天宗的名义向武林盟发难,自己去做那和事佬,即使方怀远明知这一切的幕后主使是萧正风,也不得不给他三分薄面,这就有了转圜余地,足以大做文章。

    可令萧正风没有想到的是,白凌波竟然出现在了阴风林内。

    第二轮比试者共计一百零二人,再加上四十九名罪囚,要在如此混乱的环境下确保计划如期进行,放出白凌波与花蝴蝶兄妹会合只是第一步,还得有一个看不见的人留在林中,时刻追踪目标行迹,及时向生花洞三人通风报信,如此才能万无一失。

    这个人,只可能是神出鬼没的陈朔。

    “湄姐,萧正风这回……恐怕是被姑射仙和周绛云联合起来戏耍了一遍。”

    手指一根根攥紧,昭衍的目光锋利如刀,沉声道:“如你所言,救治谢青棠的人正是姑射仙,她与周绛云至少在四月二十八那晚达成了某些协议,周绛云明面上配合萧正风的行动,暗中给陈朔提供了浑水摸鱼的机会,如今的事态发展看似如萧正风所愿,实则急转直下,稍有不慎就会引发三方乱斗,过往二十余年勉强维持的平衡局面将被彻底打破!”

    若在以往,听雨阁或许对这种情况喜闻乐见,可在如今南北对峙的当口,听雨阁作为萧党的心腹鹰犬,不会愚蠢到给自己树立大敌,而是要尽可能联合一切力量,准备应对南面随时可能爆发的反叛。

    换言之,若这一切的幕后黑手当真是姑射仙,她不可能只是出于私怨才给萧正风添堵,而是在武林盟和听雨阁之间埋下了一柄双刃剑,即使听雨阁内有两萧争权,他们归根结底还是一家人,决不会容忍姑射仙此番作为。

    于是,她联合周绛云利用了萧正风,将计就计地推动了事态发展,连萧正风自己仍被蒙在鼓里,只看得到近在眼前的利益,看不见功败垂成的危机。

    在这一场局里,姑射仙是看不清的雾里花、碰不到的水中月,又是不见血的头上刀。

    “……她为何要这样做?”

    即便觉得荒谬至极,但是正如昭衍所言,这是唯一能解释所有疑点的真相。

    尹湄徐徐吐出一口浊气,百思不得其解地道:“季繁霜是听雨阁创始元老之一,以碎星局奠定了浮云楼的超然地位,两代姑射仙皆是浮云楼之主,合该与听雨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姑射仙如此做法无异于自毁靠山,对她有何好处?”

    昭衍摇了摇头,道:“这个答案,恐怕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姑射仙藏得太深,一天不把她揪出来,我们就始终处于被动地位,目前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我该如何营救方咏雩。”

    “你还要救他?”尹湄眉头紧锁,“你既然知道姑射仙蛰伏在此,就该知道以她的手段不难撬开方咏雩的嘴,尽快灭口才是上策,不要感情用事!”

    昭衍眼皮一掀,忽地道:“第三次了。”

    尹湄怔了下:“你说什么?”

    “湄姐,这是你今晚第三次劝我杀掉方咏雩,如此急迫可不像你。”昭衍盯着她寒霜般的脸色,“你迫切地想要他死,究竟是为何?”

    尹湄冷笑道:“还不是为了你这没良心的兔崽子!”

    “你的一番好意,我心知肚明,不过……在我说清利弊之后,你仍旧没有改变主意,这就值得考量了。”昭衍叹了口气,“湄姐,你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能让我信任相托之人,我不想与你生出嫌隙,你也别骗我,好吗?”

    尹湄垂在身侧的手抽搐了两下指尖,仿佛痉挛。

    “展煜已经重伤至此,若是方咏雩死在了无赦牢中,恐怕不等第三轮比试开始,这栖凰山就要天崩地裂了,届时不仅是听雨阁跟武林盟将有一战,周绛云也不会就此罢休,饶是姑射仙还有棋子未落,也架不住你直接掀翻整个棋盘……然而,此举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你再难掩藏自己的身份底细,会被姑射仙和周绛云联手抓出来,到了那个时候,能死得痛快就是你最好的下场。”

    昭衍上前两步,男孩子成年后长得快,他已经比尹湄还要高上一些了,双手轻轻按住她的肩膀,浑然不怕她会突然拔刀斩向自己的要害,温声道:“湄姐,我不为方咏雩,只是想救你。”

    说完这句话,他清晰地感觉到掌下肩膀颤了颤,尹湄垂下头,风从身边吹拂而过,让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凉,只有两边肩膀还是温暖的。

    半晌,她嘴唇翕动,缓缓吐出了三个字:“平南王。”

    昭衍一愣:“什么?”

    “当初在梅县城外,你问我怎会加入补天宗成为堂主,在那之前又替谁办事……我,十二岁的时候就加入了平南王府,是平南王父女麾下的一名密探。”

    锯嘴葫芦裂开了口,其中酝酿多年的酒水从缝隙里流淌出来,它并不馥郁,反而因为藏匿了太久,带着一股尘封的苦涩味道。

    尹湄是六欲天魔尹旷的女儿,三岁那年骆冰雁掀起叛乱,尹旷在此役中败亡,全家被屠戮殆尽,只有尹湄因骆冰雁的一点恻隐之心躲过死劫,被她送到平凡人家做养女,却没想到有漏网的死士找到了她,杀害了她的养父母再将她劫走,准备将她作为复仇的种子培养长大。

    可惜那两名死士运气不好,他们的诸般盘算来不及实施就已卒于半途,年幼的尹湄流落于市井,除了名字和残缺的记忆印象,她什么也没有,就这样朝不保夕地活着,六岁那年被拐子卖进了窑子里,尖酸刻薄的老鸨子用一吊钱买了她一生,挑肥拣瘦地掂量她的胳膊腿儿,跟龟公商量说等她再长几岁,就卖给那些好雏儿的客人,准能赚个好价。

    好在她最终没有跌入那样的深渊。

    在她被卖进窑子的第三个月,某天早上陪着老鸨子出门赶集,她不慎弄坏了老鸨子新买的珠花,被她当街毒打了一顿,恰好遇上了一对善心的母女,那女孩儿跟尹湄差不多年纪,打扮得精致可爱,心肠也柔软,央求母亲从老鸨子的棍下救了她,还给了她银子赎身。

    这个女孩儿叫殷令仪。

    那时候的殷令仪也才六七岁,远没有后来智珠在握的灵慧过人,她救了尹湄,却不能带尹湄回王府,也就不知道那锭银子在自己走后便被老鸨子抢了去,尹湄也被抓回了窑子里,直到两个月后,打扮成花发老妪的玉无瑕偶然路过,将她从魔爪中救出。

    玉无瑕对尹湄有再造之恩,她无比敬爱自己的师父,却也念着殷令仪,于是在她十二岁那年,玉无瑕准许她下山历练,尹湄便回到了西川寻找殷令仪,可她没想到当年救过自己的殷小姐,原来是身份尊贵的平南王女。

    六年过去,殷令仪变了很多,温柔却一如往昔,在惊讶这场重逢之余,她感到了无比的懊悔,直说道:“对不起,我当年应该带你一起走的。”

    有些东西,玉无瑕教不了也给不了,而殷令仪就是完善这份缺陷的补天石。

    若说尹湄是飘在天上的风筝,殷令仪就是能拴住风筝不让她被狂风撕碎的那条线。

    殷令仪十四岁开始乔装行走于江湖,替她的父王招揽高手人才,长达四五年的跋涉里,尹湄始终与她如影随形,可惜天有不测风云,殷令仪在十八岁那年患了重病,从此再也不能劳累奔波,她无所谓留在王府陪伴父王,却不愿尹湄做自己身边的笼中鸟。

    “阿湄,你不是我的影子,更不是我的属下,是我何其有幸才能认识你。”

    殷令仪撑着病体送尹湄离开的那一天,她在长亭抚琴相送,琴声传了十八里,声声入耳入心。

    她并不知道,尹湄在山道尽头悄然转向,秘密回到了王府,单膝跪在了平南王殷熹面前。

    “假如没有师父,我恐怕已经烂成了一堆臭不可闻的腐骨,而若没有王女,我或许会成为游侠杀手,或许还会向骆冰雁复仇……无论哪一条路,对我来说都意义浅薄,我不能这样糊涂地过完一生。”

    昭衍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道:“既然如此,你之所以急于除掉方咏雩,想来也是为了平南王……方家,莫非跟平南王府有合作?”

    尹湄默然无声,已是应了。

    “我明白了。”昭衍松开她的肩膀,“平南王的根基在西南,他想要北上就绕不开中州腹地,倘若他们跟方家早有联络,那么一旦平南王起兵,方家就能成为他的一大助力,因此下任盟主人选至关重要,方家才会选择江氏作为姻亲,变相将江家带上这艘大船,即便方怀远不再是武林盟主,有了紧密的姻亲关系在,两家进退与共,对平南王的助力有增无减……但是,想来平南王也料不到,最大的变数会出在方咏雩身上。”

    趁着事情还没发展到最糟糕的地步,若能除掉方咏雩,固然会激化三方矛盾,可只要方家根基仍得以保全,武林盟大权最终能够如约过渡到江家手里,有江夫人这层关系在,一切还有转机。

    如果方咏雩落在了周绛云手里,那才是真正后患无穷。

    尹湄深吸了口气,道:“你既然知晓了,就别再执拗,我……就算是暴露了,也不一定会死。”

    “湄姐,连你自己都不信的话,就别说出来哄我了。”昭衍摇头,“我总觉得,这件事不止如此,背后恐怕还有玄机。”

    尹湄一挑眉:“怎么说?”

    “至少,方怀远的态度有点古怪。”昭衍想了想,“首徒与亲子同时出事,他还能隐忍不发,当中一定有我们不知道的内情,就算他与平南王府有秘密来往,你能确保他完全可信吗?”

    尹湄一滞,脸色变得阴沉起来。

    “成败之别往往见于微末间,我怕你一时冲动,最后赔上性命两头落空。”

    思量片刻,昭衍正色道:“湄姐,你暂且按捺些,容我去探明一二再作打算。”

    尹湄担忧道:“你要如何去探?”

    “先去见方咏雩一面,再设法试探方怀远一番,然后……劳烦湄姐这三天替我多加留意谢青棠。”

    “谢青棠?”

    “在阴风林里,他被我一剑破了不坏之身,即便体魄远超旁人,要想在三日内恢复战力也是天方夜谭,而周绛云身怀阴劲无法为他疗愈……”

    说到此处,昭衍停顿了下,目光渐渐变得冷厉起来,道:“谢青棠丹田被破是我亲眼所见,我不信姑射仙真有神仙手段能活死人肉白骨,这种诡异的恢复一定伴随着巨大代价,她不会轻易舍弃谢青棠这枚棋子,只要你盯紧谢青棠,一定能发现姑射仙的蛛丝马迹!”

    尹湄目光一凝:“你想找出姑射仙?!”

    “陈朔已经暗中行动,杜允之想来也是她的人,我不信她不在这山上,甚至她很可能就藏在我们身边。”昭衍笼在袖中的手缓缓捏紧,“不论姑射仙到底有何目的,她一日蛰伏在暗,我们就一日提心吊胆!她既然喜欢看戏,何不亲自出面唱上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