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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注定是一个无眠长夜。
仙留城内有人辗转反侧,栖凰山上亦有人挑灯夜战。
三更已过,中院书房里依旧灯火通明,若非亲眼所见,谁也想不到堂堂武林盟主的书房竟是如此简陋平常,几乎看不到一样豪奢摆件,三排卷轶浩繁的书架、两盏鲸油烛并一套红木桌椅,便是这间书房的全部了。
方怀远一向喜好整洁规矩,他的书房不允许外人进入,全靠自己亲手打理清扫,将每一本书都摆放规整,今夜倒不一样,桌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书籍和信报,当中还夹杂着几张信笺纸,看起来杂乱无章,他却恍若未觉般坐在书桌后,一页页翻阅这些书信。
自从武林大会的消息传扬开去,江湖就无一日太平,随着端午将至,大批武林人士从四面八方赶来,原本还算清静的栖凰山如今快要人满为患,这些人里有宗门弟子,也有帮派门人,更不乏那恣意无忌的游侠儿,他们都是饮马江湖的浪荡子,哪怕同为白道中人也不曾少过龃龉,短短几天之内已经生出数次摩擦,武林盟作为东道主不好偏颇行事,亦不可一棒子打死一船人,负责接待的管事及弟子成日里焦头烂额,医堂那边的清火茶都快见了底。
不过,这些事情归根结底也只是些鸡毛蒜皮,真正令堂堂武林盟主夜不能寐的另有其事。
方怀远手里拿着两封密报,一份来自京城,一份来自西南。
本月十八,今上寿诞,平南王遣王府长史陆羽上京献礼为帝祝寿,朝野诸人皆知平南王近年来动作频频,当朝力促太后还政的文武大臣里,起码半数人背后站着平南王的身影,是故这份寿礼甫一入京便被各方人士关注上心,只是他们猜来猜去,无一料到平南王送上的礼物竟是先帝血书战袍,更没料到陆羽在三日之后就横死街头。
说是惊马坠亡,可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今上登基已有二十四载,现已年过而立,仍旧沉迷声色玩乐,朝政大权由萧太后独揽在手,历经永安七年那场宋党之乱后,听雨阁顺势崛起,成为萧太后最为倚重的鹰犬,萧氏外戚说是权倾朝野也不为过,除却平南王这一仅存的实权藩王,那些镇守一方的大将也心思各异,国门之外的乌勒、西戎和东夷更是蠢蠢欲动,大靖江山看似盛世太平,实则已深陷内忧外患夹击之中。
平心而论,萧太后虽是后宫女流,其城府手段半点不输男儿,她摄政二十四年,大靖的军事与经济皆发展繁荣,朝中真心拜服于她的臣子不在少数,可她不仅贪权,还重用外戚,滋长了萧氏一族难以遏制的欲求和野心,各方要处都遍布萧家人的耳目,连接成一张庞大复杂的罗网,她要这江山众生顺昌逆亡,由此将整个大靖推向深渊,这或许非萧太后初心所愿,却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她若是在这一步退了,不仅是她自己,整个萧氏家族连同其盘根错杂的党羽都会遭到灭顶之灾。
永安帝不是没想过与萧太后争权,可他自幼活在萧太后的阴影之下,堂堂帝王却被太后掌控生死言行,到如今已失去了反抗的勇气,平南王送上武宗留下的这件战袍,既是讽刺萧太后临朝称制祸乱朝纲,也是希望永安帝能够借此机会振作起来夺回权柄。
事实证明,萧太后又一次赢了,平南王此举彻底激怒了她,才会不惜名声地将陆羽弄死在京城。
陆羽之死,看起来是萧太后杀鸡儆猴,可方怀远心知肚明,这个醉心权欲的女人绝不可能因为一时之气做出不智之举,她用这种手段杀死陆羽,其实是在以牙还牙,想要激怒平南王。
平南王视萧太后为孽祸,萧太后何尝不将他当作眼中钉?然而,平南王就像个铁王八似的盘踞在西川,有镇守国门的功绩和十万大军在手,又是永安帝的亲九叔,即使路人皆知他心思不纯,只要他一日没有扯旗造反,萧太后就一日动不得他。
他们是彼此的喉中刺,各自哽了二十四年,如今已到了不得不吐的时候。
陆羽身亡的消息很快传开,不知多少耳目紧盯着西川,一旦平南王有所动作,这大靖的天……将变!
看完最后一行字,方怀远忍不住叹了口气,抬手按了按肿胀的太阳穴。
不仅是朝廷,江湖上已经风起云涌。
聚集在栖凰山上的白道诸人尚且不算什么,麻烦在于黑道最近动作频频,自打补天宗联合弱水宫袭杀白道弟子、图谋灵蛟会的事情闹开,黑道那些阴私争端都一并爆发出来,以灵蛟会血腥清剿南海境内两派分舵为始,如今已发展到六魔门阵营分裂,补天宗为此蓄谋已久,又与弱水宫结盟在先,这两个庞然大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吞掉了排行第六的洞冥帮,位于第五的血杀门见风使舵向其伏首,原本排名第四的天邪教则与灵蛟会联合起来,黑道江山由此分割。
天下大势莫过于分裂、平衡和统一,武林也不例外,可若是让补天宗统一黑道,白道大祸怕也不远了,因此灵蛟会绝不能输,至少在下任武林盟主成长起来之前,黑道格局最好维持现状。
为此,方怀远不吝于暗中给灵蛟会一些助力。
正思量间,房门突然被人轻轻敲响,方怀远从沉思中惊醒过来,皱眉问道:“谁?”
门外响起一道温柔的声音:“夫君,妾身为你煮了一盅参汤。”
方怀远本欲拒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快速收拾了桌上狼藉,将那两封书信压到最下,道:“夫人请进。”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江夫人捧着一张托盘走了进来,她将汤盅摆在桌面空处,亲手揭开了盖子,一股香气溢散出来,令方怀远精神一振。
五参汤,由党参、沙参、玄参、丹参和苦参熬制而成,味道有些清苦,过了一会儿又开始回甘。
方怀远近日来郁结于心的闷气,在一勺勺喝汤的过程中慢慢散开了。
夫妻俩都深谙食不言寝不语的道理,直到方怀远喝完了最后一勺汤,这才笑道:“夫人今晚心情不错?”
自打方咏雩一行人在梅县遇险的消息传来,江夫人就没有睡过一晚安生觉,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白天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晚上就成宿做噩梦,一时梦到方咏雩中箭坠崖,一时梦到江烟萝和江平潮被人砍杀,身体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人也变得憔悴,只是不在方怀远面前叫苦,也不找他寻求无济于事的安慰。
她连饭食也吃不下多少,今晚却有兴致下厨熬汤,可见是心情转好了。
方怀远心念一动,脸上也有了喜色:“咏雩他们回来了?”
“还没有,不过也快了。”江夫人掩口轻笑,“适才有山下的眼线传来消息,说他们一行人已经抵达仙留城,下榻在醉仙楼,想来再过一两日就该回家了,还请夫君恕罪,妾身拦下了这则消息,是想要亲口告诉你。”
方怀远忍不住伸手替她理了理鬓发,柔声道:“夫人有心了。”
方咏雩是他的独子,方怀远岂有不心疼挂念的道理,若不是知道他们逃出生天,他哪里还能安坐在栖凰山?
江夫人将揣在怀里的书信递给他,方怀远拆开看去,果真如她所说,探子还特意写明方咏雩瞧着身体无恙,就算有伤在身也该无碍了。
如此一来,方怀远总算放下了提着的心,随着他精神松懈,连日来的疲倦一齐涌了上来,原本沉稳硬挺的身躯猛地晃了晃,差点一头栽倒在书桌上。
“夫君!”江夫人一惊,连忙上前两步,可没等她伸手去扶,方怀远已经用手撑住了桌面,缓缓坐直了身躯。
“没事,有些累了。”方怀远捏了捏鼻梁,“夫人早些回去歇息吧,我处理完这些就来。”
江夫人担忧道:“夜深了,夫君明日再……”
“今日事今日毕,哪能拖拖沓沓?”方怀远摆了摆手,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天养兄和谢掌门那边有消息了吗?”
江夫人道:“今天后晌收到了飞鸽传书,家兄与谢掌门已经会合,不日就将抵达中州。”
梅县消息传开后,原本放任门人闯荡的白道四大掌门都坐不住了,丐帮帮主王成骄第一个抵达栖凰山,望舒门掌门谢安歌和海天帮帮主江天养因为路途遥远,即便星夜兼程仍未赶到这里,眼看着大会日期将至,方怀远必得多加留意。
闻言,方怀远点了点头,脸上凝重的神情缓和下来:“这些日子,山中事务繁忙,有劳夫人多多上心。”
“夫君说哪里话,不过是妾身应尽之事罢了。”
江夫人收拾了汤盅,却没急着离开,她面上浮现出几丝犹豫之色,好一会儿才道:“夫君,此番我兄长来此,除了武林大会,恐怕还要跟你商议咏雩和阿萝的婚期。”
方怀远一怔,旋即笑了起来:“三年过去,他们也该成婚了。”
江夫人面上却不见多少喜色,犹豫着道:“夫君,上次我们在清心居里说的话……”
“夫人,方、江两家联姻之事早就传遍江湖,如今已过去了三年,方家若是悔婚,不仅对不起江家,还会在江湖上沦为笑柄。”方怀远打断了江夫人的话,原本和缓的神情复又冷肃起来,“此番遭劫,咏雩跟阿萝算是同生死共患难,他们既然在逆境中也没有抛弃彼此,日后就算面临风雨,我也相信他们能够一起面对……联姻固然是为了增进两家势力,可咏雩是我独子,我难道会害他不成?”
“可是阿萝她——”
话未说完,江夫人生生住了口,她盯着方怀远不容反驳的神情,心中千头万绪纠结如麻,最终只化作了一声叹息,苦笑道:“是妾身思虑不周,先退下了。”
方怀远看着她略显狼狈的背影,忽然问道:“阿萝出了什么事?夫人你……可有事瞒着我?”
江夫人的手臂微微一颤,汤盅险些滚下托盘,她不敢回头,勉强扯出一丝笑道:“没什么,只是阿萝毕竟为女儿家,事关终身,等她到了栖凰山,妾身还得去问问她的意思。”
方怀远颔首道:“是该如此,夫人费心了。”
直到关上房门,将托盘交给守夜侍女,江夫人脸上那丝笑意才渐渐消失,从腰封中取出一张折叠好的信纸,神情变得苦涩起来。
山下眼线的确送来了书信,可那封信里有两张纸,第一张是报平安,第二张却写了方咏雩一行人的相处情况,其中着重列出了江烟萝对待昭衍那不寻常的亲近态度。
昭衍的身份在他们联名发告后已不是秘密,江夫人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寒山主人之徒,也晓得他在梅县大祸中力挽狂澜,即便未见其人,已经对昭衍升起了感激之情,正因如此,她不敢将这条消息递到方怀远面前。
方咏雩跟江烟萝的婚事,从订下婚约那一日起,就不容许任何变故,但凡能够影响到两派联姻的人与事,都将成为方、江两家共同的眼中钉肉中刺,譬如……当年那个岳聆涛。
江夫人虽然在十年前就嫁给了方怀远,可这件事当时闹得不小,嫂子韩夫人也曾来信向她诉忧,岳聆涛是江烟萝第一个喜欢上的男子,也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可他的结局并非如外人所想那般报应快意。
岳聆涛的确是被火烧死的,放火的人不是他那发妻,事实上那个女人已经决定接受他的重金补偿与其和离,可没等他们离开屋子,那门窗已经被人从外面悄悄封死,有人将油脂和烈酒泼满了整间小屋,然后堆上木柴,将一切都烧成灰烬。
能够在滨州地界上行凶无忌,又将首尾处理得干干净净,即便江夫人不愿相信,也能猜到真相如何。
无论岳聆涛有没有高中,也不管他是否变心,他挡了海天帮的路,下场就只有一个。
因此,江夫人才会如此忧虑。
她能够拦下一次信笺,总不能一直拦截下去,何况再过不久,方咏雩一行人和江天养他们都会先后抵达栖凰山,届时众人齐聚,难免看出端倪。
江夫人将信纸攥成一团,沉着脸离开了。
她并不知道,在自己走出院落后,又有一个人出现在这里。
护卫和侍女见到来人也不惊讶,他从廊下死角走出,在书房门外站定,也不伸手敲门,只是开口唤了一声“盟主”,那扇门便被内力荡开。
方怀远已经收拾好了桌面,抬头见到来人,笑道:“浩明,你回来了。”
房门关闭,那人直接跪倒下来,愧疚道:“属下有负盟主托付,使小公子险些有失,请盟主责罚。”
他赫然是刘一手!
刘一手原本是跟在方咏雩身边,一路将他们护送到了仙留城,这才提前离队赶回栖凰山复命。
外人只知道他断臂之后苦练左手刀法名震江湖,唯有方怀远还记得他本名是刘浩明,连他都快忘了自己还是个人,只将自己当做是方怀远手里的刀。
刘一手可谓是方怀远最为亲信的心腹,他让他保护自己的独子,也让他帮着处理一些不能放在明面上的要事,既然知道这次劫祸非同寻常,怎么会因此怪罪于他?
心念一转,方怀远收敛了些许笑意,沉声道:“大会将启,我手下正是用人之际,你此番护主不力的罪责暂且记下,等会儿自去领十鞭,其他过后再说吧。”
“谢盟主!”刘一手松了口气,他不怕受罚,就怕方怀远再也不敢用他。
揭过这茬,方怀远示意刘一手起身,问道:“来多久了?”
刘一手直言道:“回禀盟主,属下在来的路上见到了夫人,不敢惊扰,于是守在门外。”
那就是听到他们刚才说的话了。
方怀远垂下眼,意味不明地道:“夫人瞒我的事情,你可知道是什么?”
刘一手这回迟疑了下,到底不敢隐瞒,道:“属下猜测……许是跟那昭衍有关。”
“怎么说?”
“我等此番能够侥幸存活,得亏昭衍出手相助,此人是寒山的小山主,有勇有谋,行事灵便不拘一格,更是难得一见的英武侠士,各派弟子都与他交好,是个长袖善舞之人。”顿了下,刘一手抬眼看向方怀远,“逃亡途中,属下与他们分道而行,据闻在流霜河上,他们遭遇天狼弓率众追杀,江小姐跌落飞瀑,全靠昭衍奋力相救,他们两人跌落深谷,在那里相互扶持……六日有余。”
方怀远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在纸上留下一个大墨点。
片刻后,他收起墨笔,问道:“此事……天养兄那边知道了吗?”
刘一手硬着头皮道:“会合之后,秋娘与江小姐寸步不离,恐怕是瞒不住的。”
“他们两人可有逾越之举?”
“据属下观察,昭衍虽然有些轻狂散漫,却不是风流慕色之徒,只是……江小姐对他,似乎生出了些许好感。”
孤男寡女,生死与共,着实容易滋生一些不同寻常的心思。
倘若是旁人,方怀远虽不至于用上阴私手段,但也会设法扼杀萌芽,偏偏这个昭衍并非什么阿猫阿狗,而是步寒英的徒弟,寒山的下一任山主,方怀远不仅不能轻举妄动,还要设法在江天养面前回护一二。
“……先行留意,不必管他。”
沉吟半晌后,方怀远终是做出了决定,他从怀中取出一块令牌抛了过去,道:“现在,你替我去沉香镇宜阳驿站接应一个人,记住——要瞒过上下耳目,悄无声息地把她安全送来。”
刘一手接下令牌,看了眼上面的刻字,脸上微微一变,郑重道:“属下明白!”
沉香镇虽然就在栖凰山脚下不远处,可是现在已经过了三更天,再不久就要天亮,到时候人多眼杂,难免有所疏漏。
刘一手禀报完毕后立刻动身,书房里只剩下方怀远一个人,他本想继续处理事务,奈何此刻心烦意乱,已没了继续管那大事小情的心思,索性换了一张空白宣纸,略一沉吟过后,蘸墨落笔,龙飞凤舞——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随风巽,君子以申命行事;
洊雷震,君子以恐惧修省;
善如水,君子以作事谋始;
火同人,君子以类族辨物;
步泽履,君子以辨民安志;
艮山谦,君子以裒多益寡。”(注)?
龙飞凤舞,一气呵成。
方怀远看着墨迹未干的宣纸,灯火在他眼中摇曳不休,就在它将要熄灭之时,他折起宣纸凑近灯盏,原本豆大的火苗在舔舐纸张后迅速燃烧,将那双冷沉的黑眸映得犹如血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