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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平潮一行人在越州等了三天,从坐立难安等到了心急如焚。
他与穆清兵分两路前后照应,按照提前规划好的路线一路疾冲,好不容易杀出重围,复又依昭衍之计化整为零混进来往官道的车队里,如此提心吊胆总算抵达了越州地界,原本并肩作战的四十四人侥幸存活过半,当中伤患十余数,剩下的人也筋疲力尽,若不能及时找到援兵,恐怕再难脱险。
奈何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他们落脚这处县城名叫常安,位于越州边缘,离丐帮分舵所在的府城尚有六百余里路,县城里虽有几个白道帮派,却都势力单薄不足以与弱水宫抗衡,他们若想在此避难养伤或许可以,但要求救回援却是难上加难。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正当他们心急火燎时,又有一队人马进入常安县城。
这是一支装备精良的镖队,出自 号称“天下第一镖”的镇远镖局,镖头正是大小姐李鸣珂,同行镖师十五人,个个武功高强经验老道,再加上趟子手和伙计,竟有数十人之多。
下月十八是万寿节,即为永安帝三十岁诞辰,都说男子三十而立,可见这寿岁于男子而言十分重要,何况是天家皇帝。
永安帝六岁登基,迄今已有二十四载,却还沉迷玩乐不问政事,由萧太后临朝称制,萧氏外戚把控朝政大权,令无数文臣武将心怀郁愤,近两年来更是分成两派,一派投入萧氏朋党欺下媚上,另一派则与其明争暗斗,要求太后还政之声日渐高涨。
镇远镖局此番正是接了平南王府的生意,护送王府长史陆羽一行上京为万寿节献礼。
陆羽这个长史乃是武宗生前指派,曾在礼部任职,为人刚正严苛,哪怕面对王孙贵胄也不留情面,险些因此招致大祸,幸被武宗保下,让他随平南王就藩,明面上是王府长史,实则是武宗留在平南王身边的耳目,多年来与平南王的关系不冷不热,恪守本分行事。
若无意外,他应该留在平南王府终老一生,此番却自请上京献礼,那贺寿礼不必香车装载,仅是一只两手合抱的紫檀木箱子,除了平南王和陆羽自己,再无人知道箱中究竟放了何物。
李鸣珂自然也不晓得,她只需要走完这趟镖。
从西川到京城,行路两千里,耗时三个月,途中坎坷多不胜数,李鸣珂仍是如期将镖送到,人货分毫无损,总算不堕镇远镖局的威名。
拜别王府一行人后,李鸣珂没急着接下一趟镖,而是准备南下前往中州栖凰山。
武林大会召开在即,整个江湖都传得沸沸扬扬,镇远镖局做着黑白通吃的生意,自然不可能置身在外,早在镖队出行之前,李鸣珂已经与父亲商议过此事,要代表镇远镖局去参加这次大会。
她路过常安县城的日子,恰好是江平潮等人落脚的第二天。
因着两年前那件事,镇远镖局与弱水宫结下了大梁子,李鸣珂虽不怕事也不愿多惹事端,于是带人绕开了泗水州地界,准备从越州取道,没想到会遇见江平潮一行人。
得知事情始末之后,李鸣珂拍案而起,决定横插一手。
这不仅是意气之举,更是为了镇远镖局自身,要知道灵蛟会虽是六魔门之一,却与镖局有诸多生意来往,两方算得上合作共赢,倘若弱水宫当真吞并了灵蛟会,镇远镖局在南海水路上的势力也要元气大伤,可谓唇亡齿寒。
打定主意,李鸣珂一面派镖师护送穆清赶往越州府城报信,一面让人向东北方搜寻白道幸存人马,途中果然发现了不少死士,从他们手里救下了亡命奔逃的九名白道弟子。
镖师们将这九个人带回常安县城,江平潮等人一见他们便悲喜交加,喜的是他们当真能从死路求生出来,悲的是那一路二十余人竟只活下来九个。
等到这九人泣不成声地说完一路遭遇,哪怕是李鸣珂也不禁为之动容。
听到方咏雩中箭堕马,众人已是脸色剧变,待他们知晓江烟萝跟昭衍一同坠落飞瀑深谷,江平潮简直双目赤红,当即就要夺门而出,哪怕被秋娘死死按住,兀自挣扎不休。
眼看他要跟秋娘动起手来,不等其他人上前劝阻,李鸣珂一杯冷茶就泼了过去。
这茶水放置了半日,早已变得冰凉,泼在江平潮头顶如同浇在火堆上,他浑身一震,紧握刀柄的手也松了下,充血的眼睛直直望向李鸣珂。
“江少主,得罪了。”
李鸣珂放下茶杯赔礼道歉,语气不轻不重,却如擂鼓般击在众人心头:“各位失亲丧友之痛,我等感同身受,可事情尚未尘埃落定,若你们因为一时冲动犯下大错,那才是令亲者痛仇者快!”
说话间,她的手指下意识抚过腰间玉佩,脑海中一道身影转瞬即逝,神情微黯。
江平潮的痛苦,李鸣珂怎会不懂?
五年前,李鸣珂十六岁,第一次随队走镖,就在严州南阳城外痛失亲友,整支镖队独她一人侥幸存活,眼睁睁看着贼匪残杀她的长辈和同伴,恨火焚尽了理智,她为了报仇雪恨潜入山寨,到底是低估了仇人厉害,若没有薛泓碧,她差点就死于敌手。
那半大少年小她三岁,却教会了她何为“忍字头上一把刀”,江湖从来不相信眼泪,也不靠一腔意气走天下,必得记住自己行于尖锋之上,时刻谨慎,方能一路向前。
江平潮怔怔看了她好一会儿,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他哆嗦着手将刀推回鞘里,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
李鸣珂正要再说几句,院门忽然又被扣响,她眉头微皱,只见两名伙计扶着个人匆匆赶来,那人一身血衣,蓬头垢面,令众人看得一愣,旋即认出了对方面容,登时站起身来。
“少主!”
石玉最先叫出声来,刘一手和江平潮更是难掩激动地上前,围着他上下打量。
这人赫然是方咏雩。
方咏雩模样凄惨,入眼所见皆是血污,右肩箭创更是溃烂化脓,全靠一股气强撑不倒,也不知他如何找到这里的。
“刘叔,平潮兄……”
方咏雩紧紧握住江平潮的手,惨然一笑道:“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休要再说这些话!”江平潮看到他手上的累累伤痕,根本不敢加力回握,连忙叫人去唤郎中,众人七手八脚地扶着方咏雩坐下,见他缓过一口气,才开始询问究竟。
方咏雩看了眼在场众人,面上浮现悲恸之色,哑声道:“当时在山路上,我被飞箭射中肩膀落下马去,本来该摔死在山崖下面,幸好被一位师兄拉住,他奋力将我推上一处平台,自己却……”
说到此处,方咏雩已经哽咽起来,好一会儿才继续道:“那地方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好在有个隐蔽山洞,我就钻进去躲藏起来,过了一天一夜才敢冒头,扯着藤蔓爬回上面,沿途见到许多尸体……我不敢转头向西,只能继续往北走,发现那些杀手竟然还没撤走,流霜河一带都被严密封锁了。”
李鸣珂眼睛微亮:“你是说他们还聚集在流霜河附近?”
“是。”方咏雩点了点头,“发现他们之后,我进退两难,只能藏在山林里伺机而动,本来快撑不下去了,幸好有一个黑衣鬼面人出现,杀手都被他引走,我才找到机会过河。”
“鬼面人?!”那九个从北路逃出来的弟子齐齐大惊,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
刘一手察觉有异,问道:“怎么回事?”
其中一人回过神来,连忙将渡河那日发生的事情详细说了,不怪他们故意隐瞒,实在是那鬼面人来得莫名其妙,帮着他们过桥之后就斩断了铁索,使水木等人短时间内不能继续追杀过来,可他始终不曾表明身份,也没留下只言片语,护送他们出了恶瘴林就消失不见了。
刘一手顿时陷入沉思中,他不曾听说江湖上有这号人物,索性问道:“少主,你继续讲。”
方咏雩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只晓得那些杀手连夜搭了一座栈桥,想来是要继续追杀,结果鬼面人横空出现,不仅打了杀手一个措手不及,还对上了水木,打得两败俱伤,已不知逃去哪儿了。”
李鸣珂沉吟道:“听起来,此人像是跟弱水宫有仇。”
江平潮想了想,问道:“会不会是那尹旷之女,昭衍不是说她也在梅县吗?”
众人面面相觑,先前答话的弟子也是摇头,毕竟那天下着瓢泼大雨,情况万分危急,那鬼面人又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能勉强辨认出高矮胖瘦,连个男女老少也看不清楚。
李鸣珂问道:“方少主,你是什么时候见到鬼面人的?”
“前日天还没亮时,他欲取水木性命而不得,负伤逃走,那些杀手都追了过去,我才找到机会过桥。”
说完,方咏雩总算发现不对,问江平潮道:“怎么不见阿萝和昭少侠,他们伤得重吗?”
江平潮将要出口的话陡然哽在喉头。
方咏雩从他难掩悲痛的面容上看出了什么,本就煞白的脸色更加难看了,慌忙望向刘一手:“刘叔……”
不等他说完,刘一手出指如疾风,直接将方咏雩点昏过去。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方咏雩的情况十分糟糕,倘若让他听见了噩耗,谁也不敢料想后果。
恰好此时,伙计带着郎中赶了过来,帮忙将方咏雩扶进客房里。
气氛再度变得压抑起来,李鸣珂掐指算了一会儿,猛地起身找出一卷地图,打破沉寂道:“各位且看,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众人愣了下,刘一手抬起头:“李大小姐的意思是……”
“适才方少主带来一个重要消息——流霜河一带仍被封锁着,大批死士聚集在那附近,至今未散。”李鸣珂摊开地图,提起朱笔画下一圈,“为免夜长梦多,他们必定在当天就派人下谷搜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今四五天过去仍未撤掉封锁,说明这些死士还没找到人!”
她这句话无异于水上浮木,江平潮霍然起身走到桌旁,盯着地图上的红圈看了半晌,咬牙道:“你是说……他们可能还活着?”
“依照各位的说法,那位昭少侠乃是步山主的徒弟,武功手段非同一般,又有一身高明轻功,即便带着江小姐,他二人也不是没有活命机会。”李鸣珂说到此处,举目环顾众人,“倘若他们还活着,一定会想办法离开深谷,我们要做的不是冒险潜入寻找,而是从外部撕开封锁,为他们打开生门。”
话音一落,所有人的眼中都爆出精光,一扫颓丧之气!
江平潮握紧刀柄:“你是说,调虎离山?”
“不错!”李鸣珂再度提笔,在流霜河周遭几处要道画下记号,“上百名死士聚集在此,每天人吃马嚼都得耗费不少物资,而那附近山林多瘴气,单以打猎不足以喂饱这么多张口,必得从别处押运补给过来,我们就从这三条路下手,如法炮制将其截断,他们若是不想困死在流霜河,就得转头冲破封锁!”
说完最后一个字,李鸣珂手指用力,朱笔从中折断,朱砂染红她的手,像是飞溅而来的鲜血。
刘一手盯着地图看了半晌,道:“三条路,我们人手不够,应该如何行动?”
李鸣珂微抬下巴,笑道:“我们的人不够,越州官府却是绰绰有余。”
“官府管不了江湖事,何况是蹚浑水?”
“万寿节将至,各地官老爷都要夹起尾巴做人,唯恐治区内闹开祸事引人攻讦。”李鸣珂冷笑一声,“流霜河附近本就有不少盗匪出没,我只要报官说他们截了送往京城贵人处的货物,将杀手与盗匪混为一谈,官府不管也得管!”
刘一手皱眉道:“此举恐怕于镖局名声有碍。”
“人命大过天,名声算得了什么?”李鸣珂毫不在意地一摆手,“何况我们的镖队常年中转于此,在越州官府颇有人脉,货物又是我杜撰,丢与不丢都在我红口白牙里,借此机会剿了那帮无恶不作的盗匪,拿他们鲜血祭我镖旗,再送本地官吏一番剿匪功绩,更是一举两得!”
饶是老练如刘一手,听罢也不由赞叹李鸣珂这番急智手段。
事不宜迟,众人很快商议完行动细节,各自做好准备出门去了,原本满满当当的客院一时变得冷清,秋娘倒是留了下来,毕竟这院子里除了仆役就是伤患,总得有人看顾。
秋娘转去方咏雩的房间,郎中已经为他上药包扎完毕,正伏案书写药方,她走到床前看了看,只见方咏雩那一身血污已经被清理干净,脸庞依旧苍白如纸,气息却平稳了许多。
她脸色微缓,接过药方看了几眼,亲自跟郎中出去抓药了。
秋娘一走,其他人也退到房门外,只留下石玉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可他自己也是伤病在身,精神大不如往,不多时就背靠床栏睡了过去。
听到呼吸声变化,本该昏迷不醒的方咏雩慢慢睁开了眼睛。
刘一手的点穴功夫十分厉害,可他万万没想到方咏雩会移穴。
手指在石玉的睡穴上一拂,方咏雩动作缓慢地下了床,确定门外的人听不清屋里动静,这才绕到屏风后面,对着水盆弯下腰去,吐出一口隐忍多时的淤血。
鲜血入盆,将原本清澈的水染成红色,映得方咏雩的脸色愈发难看。
天狼弓水木,当真是好生厉害的人物。
方咏雩适才那番话半真半假,他化身为鬼面人一路护送那些弟子出了恶瘴林,复又绕路下山想要寻找昭衍和江烟萝,可惜他对地形半点不熟,非但没找到山谷入口,还撞上了两拨杀手,不得不找个地方躲藏起来恢复气力,由此发现水木等人仍未撤去封锁,每日都派人四处搜寻,说明昭衍和江烟萝尚存生机。
意识到这点,方咏雩果断找上水木搏命,可他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水木,此战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差点就插翅难飞。
这伙杀手犹如豺狼,方咏雩仅凭一人之力无可奈何,几经思量后终是决定来找江平潮等人会合,将这个重要消息带回来,准备集合众人之力回援。
遇到李鸣珂,当真是意外之喜。
“昭衍,我只能帮你到这一步了……”
望着眼前这一盆血水,方咏雩喃喃自语道:“我不相信你会自寻死路,既然你敢去救人,就一定要活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