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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血雨,终于在次日黄昏停歇了。
大风裹挟着浓厚的血腥味从羡鱼山庄吹拂出来,弥散到梅县的大街小巷,残阳余晖洒落在千家万户的窗外门前,映得这里每一寸土地都像是被血洗过一样。
沈落月站在碧血满地的大广场上,默默凝望这一切。
羡鱼山庄是弱水宫的总舵,常留弟子三千余,江湖人称“三千弱水”,其中每一个人心里都有一口泉眼,从中涌出源源不断的欲望,即便二十年前骆冰雁反杀了六欲天魔尹旷,这口泉眼依然存在,只是让他们明白了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那便是永远不要被欲望冲昏头脑。
然而,七情六欲是人与生俱来的根,谁能堪得破,又有谁放得下?
年轻气盛的沈落月自问不能,久经浮沉的霍长老也不能。
为了一偿经年欲求,霍长老将余生孤注一掷,最终功成垂败,他赔光了一辈子的心血,也葬送了自己。
大广场正中央立着六个挂满尸首的木架,上面是霍长老和他的五名心腹死士,水木不仅将他们一个个毙于箭下,还要让所有人看清他们的下场,哪怕狠辣如沈落月见到这一幕,心下也是一片冰寒。
可当她看到霍长老的面庞时,这股寒意又化作了惊疑和怒火,她想要冲上去将他的脸撕烂,凭什么一个彻头彻尾败者还能笑着去死?
指甲深深嵌进鲜血淋漓的掌心,沈落月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中上下两难,她知道霍长老为何而笑,因为他杀了骆冰雁这个压制自己二十年的老妖妇,差一点就成为弱水宫的主人,哪怕他落败身死,他已经填上了心中欲壑,不必带着太多不甘下黄泉!
相比于他,沈落月虽然活着,又剩下些什么?
太阳还未坠入大地,黑暗已经提前笼罩了沈落月。
这一刻,她心中翻涌着诸般恶念,却在听到背后刻意放重的脚步声时收敛了全部恨火,转身望向来人,勉强笑道:“水护法,你那边已经结束了吗?”
水木倒提长弓缓步而来,见她满脸疲惫之色,道:“是,大小头领尽数伏诛,剩下的人也抓了个干净,正派人清查有无漏网之鱼。”
“我真没想到,霍长老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沈落月长叹一声,“若是没有你及时赶到,恐怕……总而言之,大恩不言谢,以后弱水宫就要靠我们两人做主,愿为水护法肝脑涂地。”
水木看起来丝毫不把她的承诺放在心上,只是沉默了片刻,问道:“宫主玉身何在?”
“原本停放在冰窖,奈何……”
沈落月将先前发生的事情告知于他,脸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愤恨,沉声道:“宫主虽是为霍长老所害,可那昭衍也是报怨而来,还带走了宫主的头颅,委实可恨!水护法放心,我已经派人联合官府封锁各处要道,绝不会放过这小贼!”
水木是骆冰雁唯一的弟子,也是她一手教养长大,敬她如师如母,沈落月有意与他缓和关系,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果不其然,听罢沈落月这一番话,水木的眼神柔和了不少,复又皱起眉,似乎陷入了某种挣扎,好一会儿才慢慢松开眉头,像是下定了决心。
他看着沈落月,道:“你一定很好奇,从梅县到临州相距颇远,我如何在三天之内闻讯而返?”
这着实是沈落月迫切想要知道的问题。
她抬起头,只见水木将手使劲擦了擦,探手入怀取出了一封书信,这个男子全身都被鲜血浸染,唯独这封信还干干净净,可见是贴身放好的。
水木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字条,沈落月定睛一看,竟然是骆冰雁的字迹!
“三月初九晚上,我收到宫主的飞鸽传书。”水木的声音艰涩沙哑,“她说总舵生变,带人速归,倘若……我归来时,她已不幸遇害,让我一定要尽快平定内乱,除掉霍长老,尊……查明真凶者为下任宫主。”
这一句话,仿佛天降雷霆,狠狠劈在了沈落月心头。
三月初九,那不就是夜宴过去,骆冰雁尸首被发现那一天?
她不可置信地接过字条,这不仅是骆冰雁亲手所书,还盖上了弱水印章,内容如水木所说,骆冰雁知道自己面临杀身之祸,也知道弱水宫里有内鬼,于是在夜宴之前已经放出飞鸽传书召回水木及其麾下部众,假如她已身亡,不惜代价不问缘由也要除掉霍长老,而率先揪出真凶的弱水宫门人就是下任宫主,如若不然,水木可代掌宫主大权,直至事情了结后正式登位。
沈落月总算知道他为何犹豫了。
骆冰雁最信任的人就是水木,这张字条只有他一人知晓,若水木有意,他完全可以借这次内乱让沈落月跟霍长老同归于尽,然后名正言顺地成为宫主,可是在他心里,骆冰雁比弱水宫更重要,他虽暗中观察事态,最终还是出手救下沈落月,只因她逼出了霍长老的真面目,给了骆冰雁一个交代。
一瞬间,大起大落的心情让沈落月如堕梦里,她攥着这张字条,嘴唇颤抖了几下,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水木是真心表态,还是故意试探?
沈落月无法判断,也不能轻易抉择,幸好水木现在也无心听她的答案。
“厮杀昼夜,想必沈护法已经乏了,早些回去歇息吧。”说完这句话,水木转身离去,玄铁打造的长弓倒映残阳,那栩栩如生的狼头好似渴饮了鲜血。
沈落月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居处的。
劫后余生的婢女役人不敢有丝毫懈怠,早已把这里清理干净,沈落月素来不喜欢浴桶,令人在屋里建了个小汤池,里面灌满了热水,当中还有活血舒筋的药材,白雾袅袅升起,整个房间显得如梦似幻。
婢女伺候她脱下一身血衣,正要下水为她捏肩擦背,沈落月忽然听见一道微不可闻的脚步声,掬水的动作顿了顿,道:“都出去,我要一个人静静。”
“是。”婢女不疑有他,将布巾胰子等物放在池边,捧着换下来的脏衣服陆续出去了。
水雾蒸腾,一道天青人影自屏风后走出,他坐在汤池边,连衣角都不曾坠入水中,只伸手拿起布巾为沈落月擦拭身上血污。
感受着背后轻如落羽的力道,沈落月只觉得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她转身对上那张清俊容颜,柔声道:“你素来爱洁,我这身上脏得很,让我自己来吧。”
“不妨事。”谢青棠往她肩上浇了一瓢热水,“我从小到大见过的血不知多少,相比其他,血算是干净的了。”
他说得平平淡淡,沈落月却升起一股心疼来,这样灵秀的人物合该清净无垢,上天偏要瞎眼让他沐浴在鲜血中。
谢青棠倾身向前,手指抚摸到沈落月左肋下方,那里有一道米粒大小的伤口,细摸是五瓣梅花印,暗器早已被取了出来,奈何伤得太深,这些日子又奔波不休,已经有了溃烂化脓的趋势。
皱了皱眉,谢青棠不动声色地将手挪开,道:“我带来了上好的伤药,等下给你涂上,再过几日就能结痂。”
“你费心了。”沈落月握住他的手,像是得到了最珍贵的宝物。
遇见谢青棠,与他相知相爱,合该是沈落月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值得她用一生来换。
他们的初见并不美好,甚至可以说得上糟糕。
即便同为黑道大势力,六魔门之间从来不是和睦友好的,补天宗和弱水宫多年来维系着表面和平,私底下暗流疾涌,相互算计乃至谋害更是屡见不鲜,尤其在面对利害之争的时候,谁都不肯退让分毫。
两年前,弱水宫与镇远镖局交恶,骆冰雁伤重闭关,一应事务都落在护法和长老身上,一直留守总舵的沈落月不得不走出梅县,踏入真正残酷的江湖风雨中。
她有满腔傲气,却没有纵横来去的强大实力,那时候弱水宫正处弱势,无论黑道白道都想趁机咬下一块肉来,沈落月一时大意中了埋伏,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又遭遇了白道多位高手与补天宗门人厮杀。
猝不及防之下,沈落月被卷入了这场死斗,白道不会对她手下留情,补天宗也不是值得信任的同盟,眼看白道逐渐占据上风,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她几乎就要绝望,却听见一个男子道:“我有办法突围,过来助我一臂之力。”
沈落月一转头,就看到了青衣染血的谢青棠。
白道那些人用铁链结网封锁四方,若不能破开这层罗网,他们只会跟困兽一样被绞杀其中,谢青棠只剩下最后一搏之力,就算他击断了铁链,也会死在围攻之下,需要一个人为他防守。
别无选择之下,沈落月只能相信他,她一手攥着仅剩十颗梅花钉,一手紧握长剑,跟着谢青棠冲向迎面围来的铁链,仿佛飞蛾扑火。
一声锐响,谢青棠以一双肉掌挣断儿臂粗的铁链,沈落月同时打出梅花钉,一剑削下敌人手臂,半拖半抱地带他冲了出去。
亡命三天,相依三日。
最终,补天宗的援兵先一步赶到,那一刻沈落月非常害怕,担心他过河拆桥,就算他不会,那无利不起早的老乌龟怎会轻易放过她?
似乎察觉到她在担心什么,谢青棠将擦干净的长剑还给了她,道:“我去找他们,你往后山走。”
两人就此分别,心却连在了一起。
沈落月如今想起这件事,惶恐后怕都已消散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春情。
“在想什么?”谢青棠抬手在她鼻尖点了点,“看看你,笑得脸都红了。”
沈落月正要背过身去,忽然听见谢青棠道:“水木说的那些话,你怎么看?”
“……你当时在场?”
“傻姑娘,羡鱼山庄乱成这样,我怎么放心你?”谢青棠摇头叹息,“早跟你说过,保全自己是最重要的,怎的偏要去激那老贼?”
沈落月心中一暖,道:“计划连连生变,若不能借此机会将霍罡打垮,咱们以后只会举步维艰。”
“确实,谁能想到骆冰雁就这么死了呢?”提到此事,谢青棠也觉得十分意外,“叱咤风云二十年,死在自己制作的秘药和身边人手里,当真是可笑又可悲。”
“我本想让你去看一眼尸体,可惜没来得及就被毁了。”沈落月眉头皱起又松开,“不过,霍罡已经认罪伏诛,此事当是无疑了。”
霍长老跟骆冰雁之间的过往阴私,弱水宫里已经无人知晓,沈落月本也没机会了解,谁让她身后还有一个谢青棠?
补天宗想要吞下弱水宫,自然要做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骆冰雁的出身又不是秘密,谢青棠查了小半年,把她这一生查得清清楚楚,而霍罡恰恰是其中极为重要的部分。
骆冰雁出身卑微,爹娘只是弱水宫里不足为提的小角色,他们死后就只剩下她与妹妹骆清荷相依为命,幸好这对夫妻生前与霍家交好,姐妹俩这才得以平安长大,骆冰雁更是跟霍家二子霍烽定了娃娃亲,本该成就一段美满姻缘。然而,随着她年岁渐长,花容月貌也出落开来,被好色成性的宫主尹旷看上,霍家长子霍罡为了保住自己的前程和家人性命,强逼父母撕毁婚约,要把骆冰雁献给尹旷,为此与霍烽爆发争执,错手杀了亲弟弟。
霍烽死后,骆冰雁性情大变,为了在尹旷的后宅里活下来,她学会了诸般阴毒手段,一度被尹旷宠爱有加,同时偷学尹旷的武功心法,暗中发展自己的势力,甚至不惜忍下旧仇,与霍罡结为同盟,在三年后联手推翻了尹旷。
可惜的是,尹旷死前拼命一搏,想要拉骆冰雁共下黄泉,霍罡贪生怕死不敢相救,骆清荷替姐姐挡招身死,骆冰雁因此得以活命,也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若说尹旷毁了骆冰雁的人生,霍罡就是斩断她亲缘情缘的凶手。
骆冰雁善于忍耐,她没有急于报复霍罡,利用对方的愧疚之心成为宫主,然后一点点蚕食霍罡的势力,霍罡也不是傻子,他帮助骆冰雁站稳脚跟,也守住自己的势力不被分裂,使弱水宫外合内散,让骆冰雁不敢轻易卸磨杀驴。
不过,他同样小看了骆冰雁,她不能对他下手,却能让他生不如死。
霍罡的父母死在那场大乱里,只留下一个妻子,那女人身怀有孕,被尹旷所伤,只有修行同样功法的骆冰雁能让她活命,这也是霍罡愿意臣服的原因之一,而骆冰雁救了这个女人,却让她最终生下一个死胎。
原来,骆冰雁把女人身上的掌毒转移到了胎儿体内,让这个孩子替他母亲死,为他父亲赎罪,却让旁人都说不得她半点不是,一如霍罡当年说的那一句“已然尽力”。
那女人疯癫了,不久之后撒手人寰,即便霍罡后来娶过新妻,始终没能再得一儿半女。
骆冰雁要他断子绝孙,要他替自己做看门狗,要他落得一无所有,正如她留给水木那张字条上所写,即便这件事不是霍罡做的,她也不会容忍霍罡在自己死后好好活着。
同样,霍罡对骆冰雁有愧疚,更有怨恨,谁都可能为她掩护,唯独霍罡不会。
“如此,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谢青棠收回思绪,“现在所有人都知道,骆冰雁是霍罡设计谋害,杀死叶惜惜和方咏雩等人、意欲挑拨白道内乱的人也与霍罡有关,昭衍与尹旷后人关系匪浅,归根结底也是骆冰雁的旧仇,同你我没有关系,反而是你揭穿了霍罡的阴谋,居功至伟。”
沈落月道:“那臭小子撞见过咱们动手,不除掉他始终是后患。”
“事分轻重缓急,我已通知陆长老多加留意,眼下还是要稳住弱水宫。”谢青棠沉吟片刻,“这张字条的重要性不必多言,水木可以将它留做己用,却把它交给了你,这件事……你认为如何?”
“过了这一村,恐怕就没这店了。”沈落月心念转动,“我跟水木共事多年,他不是没有野心之人,此番交出字条也是看在我为骆冰雁报仇的份上,等这点情分过去,难保他不会生二心……以我之见,先抓住机会握紧权柄,日后再对付他也不迟。”
“你心里有数就好。”谢青棠眼里精光闪动,“水木此人若能为你所用,当是左膀右臂,可他若是心怀不轨,定比那霍罡祸害更大,不如先试探一番。”
沈落月来了兴致:“怎么试探?”
“事不宜迟,你明天就答应他,上位的日子跟骆冰雁出殡定在同一天,我会代表补天宗前来悼唁。”谢青棠垂下眼眸,“他如果是真心臣服,不会阻拦你与补天宗交好,否则定会反对,届时你已身为宫主,收拾一个违逆之人名正言顺,正好杀鸡儆猴。”
“他要是顺势生变……”
谢青棠唇角轻扬:“骆冰雁已死,水木没有霍罡的底蕴,如此短促的时间不容他多做准备,凭一个天狼部要跟整个弱水宫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何况还有我帮你。”
沈落月脸上绽放了如花笑靥,她将谢青棠的手贴在脸颊上,道:“好,我都听你的。”
温存片刻,她又想起一件事,迟疑道:“白道那些人……怎么处置?”
谢青棠皱了皱眉,道:“眼下你不好跟他们再起冲突,等葬仪过后就让他们离开吧。”
沈落月知道谢青棠原本没打算善罢甘休,做出这个决定只为了自己能够顺利接手弱水宫,心下更是柔软三分,伸手扯住谢青棠的衣袖,将他拉下汤池,情难自禁地吻了上去。
谢青棠眼里飞快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神情依旧温柔,手臂揽住沈落月纤细凝脂的腰身,将她的后背抵在池边,俯身轻咬她的肩窝。
水波荡漾,雾气弥漫,正是云聚雨落时。
屋顶上,一身黑衣的昭衍悄无声息地将瓦片放回原位,等到风吹树叶动,他施展轻功融入这阵风里,眨眼便消失在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