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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落月你血口喷人!”
这一席话不可谓不诛心,沈落月不仅暗指他勾结外人杀害叶惜惜和江鱼,还将骆冰雁之死也推到他头上,霍长老恨不能将她生撕,强压着怒火道:“当年宫主夺位之时,我第一个倒向她这边,倘若老宫主之女回来复仇,岂能放过我?”
顿了下,他又看向白道众人,举起自己的左手道:“方少主遇害着实令人悲愤,可若是我霍某人所为,根本不会留下如此明显的把柄,更不会留下活口!诸位的心情可以理解,然而此事分明是有人暗中搞鬼,想要陷害于我,还请各位三思而后行,切勿做出令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穆清与江平潮对视一眼,又看向刘一手,后者神情冷漠地道:“今日子时至寅时,你在哪里?”
霍长老思索片刻,道:“我送方少主四人出庄后,前往地牢审问负责看守冰窖的门人,约莫子时三刻回到演武堂,派遣弟子前去支援沈护法,然后去医堂换药,卯时方出。”
“医堂?”刘一手眼眸微眯,“可有人证?”
这个问题看似平常实则刁钻,霍长老的左手根本没有大碍,包扎换药本就是骗人耳目,他或许会去医堂,却不会真正让人看伤,倘若真有人出面作证,必然是为霍长老遮掩的心腹。
霍长老心头凛然,道:“只我……”
他话未说完,沈落月已经派人过去,霍长老见她如此迫切,心下戾气大作,知道这女人是打定主意不放过自己,负在背后的右手微微一动,人群里有几个门人无声地隐没下去。
不多时,医堂所有人都被带了过来,沈落月冷声问道:“今日谁替霍长老换药的?”
医师们不知此处发生了何事,被强行拖拽过来已经吓破了胆,再看场上剑拔弩张之势,三魂飞了七魄,忙不迭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和一个小药童推出来,道:“是、是他!就是他!”
两人面如土色,老人下意识想要看向霍长老,却被沈落月挡住了视线,只能听见那冰冷声音从头顶传来:“今日丑寅之时,霍长老有没有来医堂?”
“来、来了。”
“是你们为他换药?”
“是……是的。”
“那么——”沈落月唇角微勾,“他的伤势恢复如何?”
“霍、霍长老的手骨伤损严重,恐怕……”
话未说完,剑光闪过,老人的头颅高高飞起,落地时死不瞑目。
鲜血喷溅在那小药童身上,他怔怔看着身首分离的爷爷,一声嚎哭刚要出口,血迹斑斑的剑刃已经抵在了他眼前。
“我最讨厌欺上瞒下之辈……”沈落月垂眸看他,“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我我我……别杀我,我说!”小药童浑身颤抖,抱头大哭起来,“今日丑时,霍长老的确来了,可他没让爷爷换药就从后门离开了,爷爷让我什么也别管,谁问起来就说霍长老在医堂休息,不许人打扰!我、我……”
小药童哭得撕心裂肺,在场众人无不感到后背发凉。
刘一手看向霍长老,沉声道:“你究竟去了哪里?”
霍长老慢慢攥紧了拳头,他的脸上浮现出挣扎之色,可到最后也一言不发。
沈落月见状,心情无比畅快,咄咄逼人地道:“霍长老,当天我们立下了三日之约,方少主在期限内不得离开羡鱼山庄,你却在我离开之后将人放走,转眼便出了这样的事情!”
霍长老寒声道:“我不想放人,是江小姐相逼。”
江烟萝就守在尸体旁边,闻言转过头来,声音沙哑地道:“不错,当时表哥受伤吐血,我害怕他旧疾发作,于是逼霍长老放行出庄。”
沈落月道:“江小姐为何如此?”
江烟萝迟疑了片刻,道:“前天夜里,表哥与霍长老曾有过冲突,十分令人担忧,眼看出了这样的事,我怕霍长老迁怒于表哥,才想带他离开。”
“这便是了!”沈落月转头看向霍长老,“那天晚上我也在场,方少主认为两个仆妇有勾结杀手谋害宫主的嫌疑,想要从她们身上找到更多线索,却没想到去晚一步,人已经被你抓入地牢,服毒身亡了。”
当晚在地牢发生的事情并未传开,在场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听说,顿时大为惊疑,便是原先相信霍长老的人也不禁动摇起来。
霍长老看到这些人的神情变化,忽地感到可笑,他盯着沈落月的眼睛,道:“你还想说什么,一并说了吧。”
沈落月皱了皱眉,她忽然有些不安起来,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定了定神,道:“原先我们认为凶手是那来历不明的昭衍,然而方少主说得对,单一个‘昭’字是很容易被人模仿的,连一个普通人都能在温柔散药性发作时杀死宫主,若昭衍当真是杀人凶手,他在那晚就能取走宫主头颅逃之夭夭,根本不必等到昨夜才动手,最大可能是他有杀人之念,却被人捷足先登,只能冒险潜入山庄割下头颅,拿去给幕后人做交代……既然如此,最有可能杀害宫主的人就是那两个仆妇,她们俩偏偏因你死无对证,指出端倪的方少主也在不久后遇害,倘若这一切与你无关,是否太过巧合了?”
“你说得有理。”霍长老的目光慢慢移向人群,“不过,没有证据的事情都是臆测,沈落月,你只不过是一介护法,不能证明是我杀害宫主,无权处置我,凭什么在我面前狗吠?”
沈落月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她死死盯着霍长老,气愤羞恼化为恨火,几乎要把她燃烧殆尽。
“至于方少主一事……”霍长老看向刘一手,“如你们所言,方少主曾用三颗霹雳弹反抗凶手,闾左的暗巷因此被炸毁,若真是我亲自为之,身上难免留下伤痕,你们可以随便挑个信得过的人前来验看,要是找到了证据我霍罡认栽,可要是没有……尔等擅闯山庄,欺侮长老,弱水宫决不会善罢甘休。”
江平潮暗自握紧刀柄,穆清的眉头几乎要皱成疙瘩,单看霍长老如此有恃无恐,若不是他故意威胁,就是真的问心无愧。
刘一手看向石玉,问道:“你真的看清了吗?”
石玉的脑子里嗡嗡作响,他看着霍长老那只手,与记忆那一幕重叠起来,可他也知道此事关乎重大,自己接下来说出口的话很可能为大家招来大祸。
正当场面陷入僵持的时候,沈落月再度开口道:“我有证据。”
霍长老一愣,他转身看了过去,只见沈落月从袖袋里取出一个小瓷瓶,道:“以宫主的内力,除非把这一瓶温柔散全倒进温泉里,否则不会让她毫无还手之力……霍长老,你的温柔散在哪里?”
“沈落月,你当真是狗急跳墙了。”霍长老冷笑一声,从腰封里摸出个一模一样的小瓷瓶,“就在这里。”
“你敢喝吗?”沈落月的目光几欲噬人,“我这一瓶给你,你这一瓶给我,咱们同时把药喝了,你敢不敢?”
骆冰雁对温柔散管控极严,秘方都在她脑子里,连药材都由她亲自过手,绝无可能被第二人知晓,宫中堂主以上者人手一瓶,取用必须向她当面说明,一切去向都有据可查,凶手既然用此药布下杀局,自然会有一瓶温柔散的去向对不上号。
早在凶案发生当日,沈落月已经让人搜了骆冰雁的屋子,找到了记录温柔散的册子,又找人一一盘问查证,确定除了梅七娘手里的下落不明,再没有别的温柔散流落在外,而那瓶温柔散被梅七娘的弟弟用来对付了望舒门弟子,就算还有些许残余被凶手拿到,也不足以放倒骆冰雁。
事已至此,沈落月只能孤注一掷,赌霍长老手里那瓶温柔散是假的。
其他人很快反应过来,大家的目光都落在这两只瓷瓶上。
霍长老看着沈落月眼底汹涌的杀意,有一瞬间,他认为这个女人已经疯了。
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眼看他们就要交换瓷瓶,霍长老突然仰天大笑,手中猛地用力,瓷瓶登时爆裂开来,飞溅的碎片险些划伤了沈落月的脸,她虽然及时躲开,一片飞灰却随风扑在了她身上,眼睛顿时被迷住,不等她疾步后退,一只手掌已经迎面拍来!
铿锵一声,刘一手拔刀出鞘挡在沈落月身前,肉掌与刀锋相撞竟有金石锐响,霍长老手下劲力一吐,与刘一手同时后退七步,掌心只见一道红痕,连皮也没被割破!
趁此机会,穆清赶到了沈落月身旁,万幸那飞灰不是毒粉,只是生石灰。
江平潮厉声道:“霍罡,你要做什么?!”
“你们不是要真相吗?”霍长老拆下手上的纱布,目光从所有人脸上一一扫过,“我告诉你们……骆冰雁,是我派人杀的。”
就在此刻,江烟萝的眼角余光被寒芒刺了一下,她喊道:“哥哥,小心!”
她话刚出口,一支冷箭已经从后方院墙射来,江平潮的注意力全在霍长老身上,闻声反手一刀劈去,箭矢被他一刀两断,背后空门大露,霍长老趁机身形闪动,从刘一手刀下掠过,身体几乎贴地,犹如秋风扫落叶,双掌拍向江平潮双腿!
穆清轻叱一声,剑势如虹斩向霍长老腰背,不料他将身一转,合掌夹住剑刃用力一挫,人竟翻滚而起,原来攻向江平潮只是虚晃,这一下借力落在穆清和沈落月身后,两掌齐出拍向二人背心!
危急关头,穆清抬起剑鞘挡在脑后,上身顺势俯下,飞起左脚踢向霍长老小腹,沈落月眼虽紧闭,耳力却非常人可比,反手从腋下打出四颗梅花钉,霍长老分毫不乱,双手变招在她二人肩头用力一拍,身躯又是一翻,越过她们头顶落到面前,两掌再度拍出,这一回直取头颅!
生死刹那,刘一手与秋娘同时赶到,刀剑相交挡在二人身前,但闻两声脆响,这一刀一剑竟被同时拍断!
见此情形,穆清心头大骇,精铁刀剑尚且如此,倘若人头被这一掌拍中,岂不是要爆碎如瓜?
谁也想不到霍长老会当场发难,更没想到他的武功竟然如此之高,能够一掌击碎这对刀剑,恐怕刘一手和秋娘联手也未必能胜过他!
与此同时,院墙外杀声大作,上千名弱水宫弟子围攻此处,杀光了院外守卫,更有五个高手飞身挡在霍长老身前,他们与当日被杀的五个守卫身形相若,分明就是那五名杀手!
众人找了许久,没想到他们一直在羡鱼山庄里,根本就是弱水宫的门人,犹如树木藏进了森林。
场面一时泾渭分明,沈落月带来的人不少,白道一行也有百余人,加起来已是近三百,原本将院子占了个满满当当,以为十拿九稳,没想到是自投罗网!
“霍罡,你敢反!”沈落月终于拭去了面上石灰,忍住疼痛看向霍长老,胸中尽是怒火。
“我连宫主都敢杀,还有什么不敢?”霍长老冷冷一笑,“你不是想知道我昨晚去做什么了吗?现在,你都看到了。”
沈落月当即探手入怀,掏出信号烟花当空一扬,血色烟火在暗沉天幕上炸开,外面的打斗声音却越来越小,反而是远方隐约有厮杀声随风而来。
霍长老显然是早已做好准备,若不能瞒天过海,就要满盘血洗!
穆清心里暗道不好,他们原本不想卷入弱水宫内斗,现在却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尽快突围。”她对江平潮道,“咱们分三路,我跟沈落月攻左边,你攻右边,让刘大侠和秋前辈护住中路,至少得有一方冲出去!”
“你小心!”江平潮也不废话,把江烟萝往后面一推,率先带领海天帮弟子挥刀攻上。
霍长老不知预谋了多久,这上千人竟然无一庸手,眼看他们分头突围,竟也结阵堵住出路,五大高手各自带领二百人,攻守进退变幻莫测,势要将沈落月与白道众人赶尽杀绝。
有人倚仗轻功想要从上方突围,四面墙壁已布好弓箭手,见到人影飞起便弯弓射箭,好几个都中箭倒地。
刘一手和秋娘心急如焚,奈何他二人都被霍长老亲自拖住,纵然联手也是险象环生,哪能抽身去帮助小辈们?
眼看战况愈发险恶,趴在墙头上的弓箭手突然发出示警,不等霍长老转头看去,院落外杀声再起,弓箭手一个个被拖拽下去,等到墙头上人影再现,已经换做了陌生模样,利箭再度离弦射出,却是直扑霍长老及其手下!
院中混战正酣,弓箭难免误伤,这一发数十支箭矢竟无一错手,穆清和江平潮只觉得压力顿减,沈落月捉隙看了过去,失声道:“天狼部!”
骆冰雁素来爱重左护法水木,因其箭术高超,特许他掌管一部弓箭手,共计百人,每一个都是百步穿杨的射箭好手,就算是武功强如骆冰雁自己,被天狼部倾力围攻,也不能全身而退!
紧闭的大门轰然打开,半尺厚的木板纷飞碎裂,一道削瘦人影踏着满地血滟而来。
他很年轻,容颜尚存两分青涩气,身量不高也不矮,瘦得像一棵杨树,本该是个平凡无奇的青年人。
然而,他有一双利箭般锐利的眸子,手里握着一把与人同高的狼头长弓!
四目相对的瞬间,江烟萝眼里根本看不到人影,只有一副弓箭!
不必只言片语,所有人都知道了他是谁——弱水宫左护法,天狼弓水木。
霍长老双掌抡转震开刘一手与秋娘,脸色铁青一片,沈落月嘴唇翕动,眼里同样不甘。
任谁都知道,水木是骆冰雁真正看重的继承人,武功与势力在弱水宫仅次于骆冰雁,霍长老想要在他回归之前快刀斩乱麻,沈落月何尝不想趁他不在定下乾坤?
心绪翻涌,沈落月面上不露端倪,飞快退到水木身边,凄然道:“左护法来得正是时候,霍罡谋害了宫主,如今还要……”
“我知道。”
水木的回答令沈落月一怔,霍长老也愣住了。
当着众人的面,水木拭去脸上溅落的血迹,道:“今天晌午,我已经回到这里了。”
短短一句话,令沈落月和霍长老惊悚万分,后者这才意识到一件事——他们已经打了这么久,本该赶来的第二批精锐手下至今不见踪影!
水木看了多久,知道了多少?
霍长老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恨恨望着水木,猛然振臂一挥,院里残留的数百名杀手再度发起攻击,他自己却不再出手,趁着局面一片混乱,从后方角落飞上墙头,提掌拍碎两名弓箭手的头颅,眼看就要施展轻功逃出生天。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但凡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江湖都知道这个道理。
霍长老的掌法厉害,轻功也不弱,在夜幕下仿佛一只鹰隼,眨眼就出了三十丈外,苍茫夜色与楼阁木石化为叠嶂,遮挡了他大半身形和行踪。
水木这才飞身落在屋顶上。
他一手拉开长弓,一手搭箭在弦,森冷双眸钉住那道若隐若现的暗影,再过三丈,那影子就会飞下岩壁,纵是神仙也难追。
水木只有一次机会。
幸好,他向来不喜开第二箭。
夜风呼啸如刀割,他手指一松,箭矢撕开暮夜刺破长空,在那道人影飞身而起的刹那,一点寒芒如飞剑,从背心刺入,自胸膛贯出!
霍长老只看到一支猩红箭矢从胸口往前飞去,钉在了对面的岩壁上,箭身没入山石震颤不已,鲜血这才从湿透的箭羽下缓缓滴落。
下意识地,霍长老伸手想要抓住那只箭,身体却已经没了力气,血花飞溅的刹那,他摔倒在地。
狂风未歇,脚步声由远及近。
意识朦胧间,霍长老看到一片阴影笼罩了自己,手指在泥土里抠动了几下,他勉强侧过头,看到水木站在面前。
水木低声问道:“霍长老,你为什么要背叛宫主?”
为什么?
霍长老逐渐涣散的眼眸里只剩下水木一个人的影子,他用最后的力气扯了下嘴角,哑声道:“二十年前……我……有过一个儿子,可惜……因为她,没了。”
水木愣住了。
霍长老终生未娶,弱水宫里人尽皆知,大家只当他醉心武学不求妻儿双全,却没想到他原来是有孩子的。
然而,那个孩子没了。
二十多年前,霍罡杀了霍烽,葬送了骆冰雁前半生;
于是,骆冰雁以牙还牙,摧毁了他的后半生。
水木搭在弦上的第二箭终究没有射出。
霍长老就这样看着他,直到气息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