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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州,栖凰山。
梆子响了三声,大半座栖凰山都熄灯入夜,方怀远却还在书斋伏案而作。
身为临渊门的掌门人,又是统御白道的武林盟主,方怀远可谓是这江湖最忙碌的人,他今年五十有四,早已过了春秋鼎盛的年纪,这两年武林又不太平,没少操心动气,眉间眼角都有了深深褶皱,两鬓也见霜白。
他的衰老是如此显而易见,武林盟上下难免心思浮动,方怀远对这些人的想法一清二楚,却只是约束临渊门弟子安分守己,对于其他并不强加桎梏。
早些年,方怀远心里残存着年少意气,还会因此郁愤不甘,然而五年前的绛城一役,他亲眼目睹傅渊渟葬身火海,又看到步寒英落寞离开,分明应该卸下心中一块大石,结果不觉半分轻松,反增怅惘。
红颜终有迟暮,英雄总归末路。
他们这一代人啊,恩怨也好,情仇也罢,都已经成为过去了。
因此,在察觉自己日渐力不从心后,方怀远决意召开武林大会,想在自己尚有余力的时候培养出下一代武林盟主,不仅要替自己完成未竟之业,还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才能应付接下来的天下变势。
他一时凝眉思索,一时奋笔疾书,等到最后一封密函批阅完毕,桌上漏壶已过了四更。
方怀远身心俱疲,偏生神智异常清醒,就算回房下榻也难很快入眠,反而会惊扰江夫人,她近来有些不爽利,大夫叮嘱过要好生休憩。
一念及此,方怀远心中微叹,披上一件厚实外袍,拿上灯笼就往外走去。
他屏退了护卫和婢女,独自提灯走出院落,沿途遇见了巡山弟子,他们向方怀远行了一礼,目送他走过碎石小路,前往偏僻清幽的竹林。
巡山队伍里有新入门的弟子,见方怀远的身影消失,小声问道:“这大半夜的,盟主是要去哪儿呀?那地方……不是听说闹鬼吗?”
“闹你娘的鬼!”
站在他旁边的老弟子被这句话吓得亡魂大冒,连忙捂住他的嘴,悄无声息落在了队伍末尾,这才压低声音道:“说话当心点,你知道那边是什么地方吗?”
新弟子吓了一哆嗦,呐呐道:“不知道啊,那里……好像荒废很久了。”
“呸!”老弟子左顾右盼,确定其他人都没注意这边,“我告诉你,那竹林里头有座小院,叫做‘清心居’,是……大夫人生前住过的地方。”
所谓大夫人,指的便是方怀远亡故发妻,关于她的事情在武林盟讳莫如深,连临渊门里上了岁数的老人也不敢多说,众人只知道这位大夫人跟方怀远青梅竹马,伉俪情深,奈何福气太薄,十五年前方怀远刚当上盟主不久,独子方咏雩才五岁,大夫人就撒手人寰,据说是出了事,细究也没人敢问。
两人这厢窃窃私语,终于引来队伍长的瞪视,连忙闭了嘴,继续巡山去了。
这些弟子间的闲言碎语,此时自然传不到方怀远耳中。
春寒料峭,入夜多雨,他提着灯笼在竹林里走了不久,就有丝丝细雨从竹叶缝隙飘落下来,虽然沾衣不湿,到底平添几分情愁。
清心居坐落于竹林中央,方怀远手里攥着钥匙,望着院门上那只大锁,半晌没动弹。
临渊门立派在永州境内翠云山,那山头四季常青,尤其是后山竹林碧波如浪,他跟师妹晴岚从小在林子里习武打闹,可谓感情甚笃,等到方玉楼在栖凰山建立武林盟,方怀远成为临渊门的掌门人,初时处理事务难免焦头烂额,往往彻夜难眠,实在睡不着就去竹林练武静心,每到这个时候,晴岚就会提着灯笼和热汤来找他,陪他合练一套剑法,然后坐在他身边,哄他喝完热汤安心入睡。
如此过了数年,即便方怀远逐渐得心应手,却已养成了习惯,在成为盟主搬入栖凰山后,他特意找到这片竹林,让人按照图纸原样修筑了这座小院,可惜院落如旧,人心非昨。
“师妹……”
方怀远闭上眼,好半天才缓缓睁开,抬手推开院门。
一进一出的小院子占地不大,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可惜院落闲置多年,即便有仆从定期打扫,终究少了人气,许多物件也被封存起来,看着空空荡荡,十分凄清。
院子里草色青青,墙角的红杏树生长茂盛,方怀远走到近前提灯照看,枝桠间隐约可见花苞,想来今年能开不少杏花。
晴岚最喜欢这花,红艳漂亮,每到花期就要爬上树去摘,有一回被他当场抓到还不肯认错,咬着一截花枝,伸手跟他比划。
红杏枝头春意闹。(注)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可惜雨滴落在眼角唇畔,这笑容很快化作了哀伤。
伤心微雨沾衣泪,故园春深无旧人。
方怀远没进屋,坐在红杏树下的石凳上,沉默如一块顽石。
雨势渐大,灯笼里的烛火摇曳几下终于熄灭,他的整个世界也随之陷入黑暗,冰凉雨水渗透衣衫,寒意并不尖锐,却像是一条条小虫子,前赴后继地钻进骨头缝里。
就在这个时候,方怀远听到了脚步声,一盏灯火在不远处亮起。
他有些不悦,抬头看了一眼,却是位脸色苍白的美妇拢着披风,提灯执伞朝这边走来,正是本该在房中熟睡的江夫人。
“你……”
“妾身做了一场噩梦,醒后再难入眠。”江夫人将伞移到他头顶,“见夫君彻夜未归,担忧安康,问过巡山弟子便来寻你。”
方怀远起身握住她的手,只觉得一片冰凉,渡去温和内力替她暖身,道:“夫人身体有恙,应在房中静养。”
“出来走走,不妨事的。”江夫人微微一笑,陪他走到屋檐下,“夫君半夜来此,是想念岚姐姐了?”
新人旧人,原配继室,到底都是自己的妻,本着对江夫人的尊重,方怀远鲜少对她提及晴岚,可他今夜心情沉郁,又是在这座经年小院里,望着檐下滴雨如珠串,未语先起哀思。
江夫人道:“先夫才去那两年,妾身白日夜里都想念他,若见旧物便增伤情,家兄怕我心病沉疴,将我接回鱼鹰坞,役人物件都换了新,如此天长日久,妾身渐渐不再为他哀戚,可心里头总有一块空落落。”
百年修得共枕眠,做一世结发夫妻,若非狼心狗肺,谁能轻言放下?
方怀远十年来对江夫人不冷不热,如今与她述说往事,心里某根弦也被触动,叹道:“是我负她良多。”
江夫人轻声问道:“岚姐姐是何等样人?”
“她啊……”方怀远唇角浮现一丝笑意,“她是个孤儿,被我爹捡回山门养大,从小性子顽劣,一点看不出碧玉闺秀的模样,跟你是截然不同的人。”
江夫人忍不住微笑,她从兄长江天养口中听说一二,却还是头一次得知这些,单从方怀远这一句话里就不难听出两小无猜。
她道:“岚姐姐这般人,应当过得快活。”
方怀远的笑容逐渐淡了,他沉默了片刻,自嘲道:“不错,她该做个洒脱快活的女侠……可惜她嫁了我。”
古灵精怪的晴岚嫁给了方怀远,变成了寡言端庄的盟主夫人。
她不再恣意潇洒,不再言笑无忌,也不再爬上红杏树摘花。
相反,她将自己变得面目全非,循规蹈矩不知变通,殚精竭虑打理事务,心力交瘁相夫教子,能干的事情越来越多,真心想说的话越来越少,再也回不到少年时光。
江夫人一时无声。
半晌,她问道:“夫君……真心爱过岚姐姐吗?”
这一回,方怀远默然许久,苦笑道:“太晚了。”
他平生最对不起的人,莫过于晴岚。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十数年的岁月里,满心满眼都是那一个人,哪怕铁石心肠,也不能无动于衷。
方玉楼做主为他俩定下婚约的时候,不仅晴岚笑靥如花,方怀远自己也是欢喜的。
可他得到太容易,将这份欢喜当作了平常,又见到了更为惊艳美好的女子,就把心猿意马当作了情生意动,辜负了晴岚的深情。
“我不该娶她……”方怀远喃喃道,“我不配娶她。”
江夫人没再说话。
她很清楚,方怀远不需要自己的小意安慰,这是独属于他和晴岚的过往,容不得自己插足。
江夫人安静地站着,直到方怀远的气息平复下来,她才道:“既往难追,夫君珍重自身,好生对待咏雩,才算告慰岚姐姐在天之灵。”
方怀远眉头微皱:“咏雩出了什么事?”
“瞧你说的,海天帮是我娘家,跟临渊门也是一家人,怎会让咏雩在自己地盘上出事?”江夫人嗔怪一声,又忍不住轻叹,“不过,咏雩的身体……”
若说晴岚是方怀远心头一道疤,方咏雩就是他的心结。
“夫君,我是真不懂你。”江夫人侧过头,“咏雩跟阿萝的婚事看似极好,实则隐患不小,你这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
方怀远不置可否,问道:“天养兄怎么看?”
“他素来爱重阿萝,你又不是不知道。”江夫人按了按额角,“江湖人争意气,恃强凌弱不胜枚举,阿萝的模样性子虽好,可旁人看她只看得到海天帮大小姐的名头。咏雩是你的儿子,本就背负着非常压力,如今你又要他做海天帮帮主的女婿,指不定有多少人议论说嘴,他虽然体弱,到底还是堂堂男儿,你叫他如何面对这些?”
“闲言碎语,不必理会。”
“你说得轻巧!”江夫人几乎气笑了,“夫君,妾身说句实话,咏雩娶阿萝只不过表面风光,论起过日子,还不如娶个寻常闺秀,方家即便不再掌握武林盟,凭借临渊门的底蕴,只要安心守成,子孙后代也败不到哪里去,你叫他娶阿萝,不就是意属海天帮,即便方家出不了第三位武林盟主,有个盟主姻亲也好!”
“夫人慎言。”方怀远淡淡道,“盟主之位事关武林各派,岂是谁人一手操纵的?”
“妾身说你不过。”江夫人柳眉紧蹙,“夫君,有句话本不该由妾身来讲,只是……你不仅是武林盟主,也是咏雩的父亲。”
方怀远是续弦,江夫人也是再嫁,她的结发丈夫是一位名捕,为人刚正不阿,因办一桩要案招惹仇家,替死者洗雪沉冤不过三日便被乱刀砍死在小巷里,江夫人当时身怀六甲,大惊大悲之下动了胎气,孩子没能保住,身体也伤了根本,此后再不能生儿育女,嫁给方怀远后替他打理内务,将自幼丧母的方咏雩视若己出。
她嫁入方家已有十年,对这对父子的隔阂有所知悉,却又无可奈何,原以为经历了绛城一事,父子关系当可破冰,没成想裂隙更深,此番方怀远为方咏雩定亲,方咏雩连句二话也无,并非对亲事异常满意,而是对方怀远心如死水。
一个是自己养大的儿子,一个是自己的亲侄女,哪怕江夫人深知两个孩子的品性,奈何人心易变,她不忍见到方咏雩和江烟萝貌合神离,偏偏自家兄长看似对婚事有所微词,实则上心无比,海天帮这两年来动作频频,势力从东部沿海一路向中央腹地延展扩张,令江夫人胆战心惊。
当今武林的水有多浑,哪怕她是后院女眷也有所耳闻,江夫人承认兄长是一方豪杰,可要掌管武林半边天还差太远,她反对这桩婚事,同样也是害怕兄长的野心滋长无忌。
江夫人越是深想,神情越是凝重,被方怀远尽数看在眼中,眸光微微一动。
“夫人用心良苦,是我们父子之幸。”方怀远伸手替江夫人拢了拢披风,“咏雩是我独子,我怎会不为他考量?”
江夫人仰起头,难得执拗地道:“那夫君便与妾身说清楚。”
“因为……”隔着一帘雨幕,方怀远看向那株杏树,眼底风云变幻,又在瞬间归于沉寂。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