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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九,落雨惊雷。
六骑快马出雁北,马蹄踏破天水帘,声声催急,雨花四溅。
片刻之后,城门大开,八百边军列队而出,领头正是轻骑校尉岳如川,他带着手下人纵马飞驰,不顾头顶奔雷走电,循着马蹄印紧追而去,奈何前头六人甫一出关便三分逃走,眼下风急雨大,要想将人全部追上委实难上加难。
然而,哪怕是难如登天,也不能放过任何一人!
作为大靖北疆第一边城,雁北关的地位举足轻重,容不得半点疏漏马虎,多年来戍边防卫抵御外侮,拔除了不知多少暗桩细作,没成想这一回祸起萧墙——关中副将吕元青之子违抗军令,与行商女私相授受,泄露边防机密,斩立决。
其人虽死,情报外泄已成定局,吕元青忍痛请缨将功折罪,率三百步卒出城追缉商队,行至积冰道,一行人遭遇伏击,不过个把时辰便死伤殆尽,吕元青为亲兵拼死相护方才捡得一命,逃回城中上报军情,呈递伏兵碎甲为证,主帅即刻派人出关阻截,未成想吕元青暗中投敌,趁着雁北关人马调动,竟然盗走布防图,与埋伏城中的关外高手接头会合,一行六人飞骑出关。
布防图关系重大,万不可落入外人之手,主帅大为震怒,勒令岳如川率人追杀,决不可让他们逃出大靖国土。
风雨愈狂,岳如川一声令下,八百边军顷刻分化三队,朝着三个方向分头追去,他亲自率领中队往前方飞驰,马蹄声如擂鼓,震得冻土大地战栗不已。
约莫一炷香后,岳如川果然看到前方两骑身影在雨幕中若隐若现,二话不说弯弓搭箭,他是军中神射手,单臂能举百斤铁弓,两支羽箭离弦而出,那两人当即中箭堕马。
岳如川纵马上前,士兵已将两具尸体架起,他用长枪挑起面庞,皆是陌生脸孔,搜遍尸身与马匹也不见布防图,想来东西还在吕元青身上。
既非中道,向左或右?
“调头,追!”岳如川面沉似水,令人带上尸体,率先勒马回身,往左侧追赶去。
百骑人马不过几息便消失在风雨中,地上马蹄印和血迹也被雨水冲干。
等到大地恢复平静,前方冰河下面才爬出两个人。
吕元青冻得浑身哆嗦,脸庞发青嘴发紫,灌了一口烈酒下肚才算回暖些许,他身边还有个容貌娇美的青衣少女。
少女跟他一样在河水里泡了一刻钟,浑身湿透,脸庞却是红润如初,催促道:“他们被骗过了,赶紧走。”
这一回着实是死里逃生,凭他们二人要想从岳如川手里逃命无异于天方夜谭,幸好上头布置周全,在路上安排好了替身,这才侥幸骗过了岳如川的眼睛。
吕元青冷得抖似筛糠,他死死按住胸前衣襟,色厉内荏地道:“朱秀禾,我再问你一次,你……当真偷梁换柱救下了我儿?”
眼前少女正是那行商女儿,这一只商队经常在边城和呼伐草原往返,同边军算得上熟悉,否则也不会如此容易得手,吕元青怎么都想不到他们早已成了细作,连这看起来娇滴滴的姑娘也是杀人不眨眼,若非她拿出了自己儿子的亲笔血书,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的。
朱秀禾冷笑道:“你儿子不过是个贪财好色的蠢货,若非有你这爹,我才懒得费心巴力救他哩!少废话,你若想跟你儿子团聚,就莫再耽搁!”
她这样一说,吕元青心下稍定,再不敢多说什么,跟着朱秀禾冒雨狂奔。
朱秀禾是习武之人,吕元青虽在军中官居要职,却比不得她内息绵长,一口气奔出了三里地,终于支撑不住,气喘吁吁地道:“援兵……究竟在哪里等待咱们会合?”
“休问,马上就到!”
这一回,朱秀禾倒不是随口敷衍,她隔着如帘密雨,已经看到了天女河。
北上天女河,南下积冰道,东出鬼哭谷,西入断肠崖。
此乃雁北关外四绝地。
天女河流域极广,这一带正好是中上游,如今春雨时节,源头冰川化冻,流水湍急如洪,裹挟碎冰雪块的河水历经数道山势急转,行到此处成了个深涧,滚滚白浪化为巨斧,把整座大山劈成两半,河宽十八丈,仅一条铁索桥横贯东西,来往车马宁可绕道五十里,也不敢走这险路。
暴雨滂沱,大河涨水,狂风像一双歇斯底里的手拼命扯拽铁索桥,发出一阵阵令人心惊胆寒的响声,吕元青走在上面只觉得摇摇欲坠,朱秀禾一面在前头开路,一面撮口发出狼嚎,声音凄厉悠长,在山涧中远远回荡。
不多时,铁索桥对面亮起一盏飘摇灯火,朱秀禾借光看见数道人影立在岸边,同样有狼嚎声从对面传来作为回应,她心中一喜,拉着吕元青加快步伐,眼看冲过了半段桥,一阵狂风裹挟着淡淡血腥味扑面而来。
朱秀禾脚步猛然一顿,险些带得吕元青栽倒在地,不等他开口质问,眼前就是一花,但见朱秀禾拔刀出鞘,厉声喝问:“谁?”
话音未落,一道人影飞扑过来,朱秀禾手腕翻转,一刀自下而上斜劈过去,仗着内力高强,险些将人拦腰劈开,却只有少量血液飞溅在身,冰凉无温,耳边始终不闻一声惨叫。
吕元青下意识地看向倒地尸身,他在战场上见多了死人,一眼就看出这人喉间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鲜血凝固,分明早已死去。
那一盏飘灯恍若鬼火,跟第二道人影齐齐飞来,火光映得那人面孔青白狰狞,胸前血污半身,骇得朱秀禾脸色大变,抬腿踢开吕元青,同时折身一扭避过这具尸体,刀锋反手回旋,将将挡住刺向背心的一剑,劲力微吐,她脚下平滑一丈,这才转身看向来人。
灯笼落下铁索桥,此间只余黯淡天光,朱秀禾隔着茫茫雨幕,依稀看到自己刚才站着的地方立了一道颀长人影,黑衣玄履,箭袖乌带,全身上下几乎与浓重夜色融为一体,只有手中一柄利剑在雨幕中泛着森冷寒光。
适才交手,朱秀禾虎口尚麻,心知来人武功在自己之上,半分不敢轻慢,沉声问道:“阁下何人?小女子是……”
“我知道你们是谁。”
那人打断了她的话,他不仅身形挺拔,声音也清朗,想来年纪不大,此时含着一点笑意,叫人如沐春风:“青狼帮在呼伐草原崛起不过三年,凭借马匹生意,赚得盆满钵满,你是青狼帮的三小姐,又立下了许多功劳,这偌大家业少不得你一份,将来谁若娶了你,当真是财色兼收,也不知几辈子才修得这福分。”
朱秀禾听他将自己的身份来历娓娓道来,心下惊骇,面上却绽放笑靥,她捋了捋湿漉漉的额发,露出姣好容颜,柔声道:“承蒙厚爱,小女子不胜荣幸,只是……”
不等她把话说完,那人继续道:“不过嘛,你们青狼帮贪心不足,从去年开始偷偷向乌勒贩卖战马,如今又做了情报贩子,连刺探布防的生意也敢做,再多福气也被脏钱压死了,哪来的命去花?”
朱秀禾神情骤变。
吕元青听他们一番对话,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没再说话。
暴雨如注,乌云蔽月,天地间唯有一道寒芒乍破,照亮了一双剑眉星目。
劲风割面生疼,朱秀禾横刀挡开,后仰下腰抬腿踢向对方腰腹,奈何一击落空,左脚腕又被抓住,她不慌不忙,鞋尖上迸出一道刀尖,伴随单手撑地身体翻转,刀尖自下而上划向黑衣青年的咽喉!
朱秀禾这一招屡试不爽,没想到这回踢到了铁板上,她腿脚虽快,快不过对方一只手,男儿手臂分明是硬如钢铁,竟在这一瞬间柔若无骨,水蛇般沿着她小腿攀爬上去,扣住膝关节往右一拉,朱秀禾的身躯顿时失衡,不等她挣脱开来,膝上五指倏然用力,锁住那块膝盖骨用力下按,恰好她的左脚踝已经压在铁索上,如此一提一沉,膝间发出一道清脆裂骨响,小腿骨竟被直接压断!
“啊啊啊——”
朱秀禾当即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摔倒在地,左腿疼得撕心裂肺,可她到底做惯了刀口舔血的营生,受伤之后凶性更甚,右手握刀贴地横扫,想要以牙还牙砍断对方的脚,怎奈何那黑衣青年早已料到她有此一招,右脚一起一落,直接把刀刃踩在脚下,用力一碾,刀身断成两截!
就在此刻,黑衣青年背后风声呼啸,正是吕元青合身扑来了!
吕元青手无寸铁,可他在军中浮沉多年,拳脚功夫放眼江湖也可称道,趁着朱秀禾正面缠斗,他聚力在手,一拳朝着青年头颅打去,倘若被这拳头击中,当场就要颅骨破碎、浆子迸裂!
见吕元青出手,朱秀禾眼中凶光毕露,双手犹如鬼爪,死死抱住黑衣青年的双腿,眼看这一拳就要正中头颅,却不料这人猛地后仰下腰,手中利剑顺势往后斩下,直直劈入吕元青肩头!
刹那间,头顶闪电划过,鲜血飞溅如雨,一条手臂当空扬起,落在桥板上时那五指还紧攥成拳。
这一剑猝不及防,直到断臂落地,吕元青才后知后觉地看向自己右侧,见得断口血流如注,连退了好几步,险些栽下铁索桥。
与此同时,黑衣青年的身体弯如月轮,他一脚踢开了朱秀禾的手,双手撑地后翻,又站得笔直如松。
此番桥上截杀,不到十个回合便定了胜负。
黑衣青年一手一个拖着他们过了铁索桥,走到勉强避雨的山壁下面,那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八具尸体,算上刚才那两具,正是青狼帮留在这里接应他们的人。
他把火堆重新点燃,借着这点火光,朱秀禾总算看清了这煞神的本来面目,身形硬挺颀长,面庞轮廓深邃分明,犹如刀劈斧凿的一尊石人像,偏生容貌俊美无俦,恍若故事里历经风雨 修炼化形的山鬼。
黑衣青年先点了二人穴道,这才撕开吕元青的衣服,果然从中衣夹层里搜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折叠好的雁北关布防图,他对着火光看了一会儿,忽地嗤笑:“原来如此。”
吕元青面如死灰,朱秀禾本来疼得神智浑噩,闻言反而清醒了,她盯着那张布防图,委实看不出究竟,咬牙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们费这么大劲,结果就为了一张假图。”黑衣青年将图纸抖了抖,“看来是我多事了,能做雁北关主帅的人绝非识人不清的蠢物,倘若你真把这图献上去,下场怕是要比今日惨上百倍。”
朱秀禾浑身一颤,她不能动弹,只能用眼光杀向吕元青,森然道:“你是诈降?好,好得很,你就下黄泉去见你儿子吧!”
吕元青断臂处疼得钻心,原本说不出话来,听见朱秀禾提到自己的儿子,脸上浮现出惊恐慌乱的神情,忍痛辩解道:“不,我没有……那时情况紧急,我只大略看了一眼,不知道这图是假的!”
黑衣青年见状,道:“你不必解释什么,她刚才那句话是真的,除非你下黄泉,否则是没办法见到你儿子的。”
吕元青先是一怔,继而瞪大眼睛,惊怒交加地看向朱秀禾。
事情到了这一步,再装模作样也没了意义,朱秀禾冷笑道:“你儿子当天就身首异处,是你亲眼看到他的尸体被丢出去喂狼,我只伪造了一封血书就能让你背叛,不过是你心中郁愤生恨,还想自欺欺人!”
这一句话如同千斤重锤,顷刻将吕元青击碎了。
他在一瞬间好像老了几十岁,若非穴道被点,恐怕爬也要爬过去将朱秀禾活活咬死。
朱秀禾知道这人彻底废了,她看向黑衣青年,厉声道:“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谁,但我青狼帮决不会善罢甘休,你要是识相的……”
“废话真多。”
黑衣青年懒得听她叫嚣,弹出一粒石子把哑穴也封上,顶着朱秀禾几欲杀人的目光走到吕元青面前,道:“你在雁北关戍边半生,当真认不出布防图的真假?”
吕元青无动于衷,瘫在地上像是没了魂魄,他人还活着,心却已经死了。
黑衣青年叹了口气,道:“你儿子虽然死了,但你老家还有妻女,总得……”
“没了。”
黑衣青年怔住。
吕元青抬起灰蒙蒙的眼睛,气如游丝地道:“丈夫许国,我们父子十年没回过老家,妻子几时患病,女儿几时被人掠卖……我都不知道,等得到书信的时候,她们都没了,只剩下一个儿子在我身边,可他不争气,贪财好色,私通奸细,现在也死了。”
黑衣青年沉默了一会儿, 蹲下来与他对视,道:“你知道他的死是罪有应得,只是你身为人父。”
吕元青闭上眼,泪流满面,半晌才开口:“既然落到你手里,打算怎么处置我们?”
“你是叛将,她是奸细,自当送回雁北关,由军中惩处。”
顿了下,黑衣青年又道:“不过,念在你还记得自己是靖人,我可以替你做一件事。”
吕元青睁开眼睛,愣愣看了他好一会儿,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带我人头回去吧,我活着无颜再见兄弟们。”
黑衣青年定定地凝视他,道:“好。”
起身,手指搭上剑柄,寒芒寸现。
吕元青最后一次闭上眼睛,问道:“你是谁?”
“寒山,昭衍。”
话音落,剑出鞘,鲜血飞溅在岩壁上,被火光映得殷红发亮,沿着石头缝隙缓慢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