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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二十四年春,滨州城。
二月初至,春寒料峭,在烟火市井营生的百姓尚且不敢减衣,近海临水的鱼鹰坞里已有少年人赤膊而立。
稍微年长的约有十五六岁,皮肤黢黑,体魄精瘦,身穿草鞋短打,像个跑山的货郎,手持一根长扁担,舞得虎虎生风。
与他对峙的人年纪还要更小些,看着不过十二三岁,个子矮了近半截,双手紧握一对峨眉刺,仗着身小灵活,围绕对手不住转圈,数十个回合下来,他的步子尚且稳当,旁观的人却觉得头晕眼花了。
就在此时,忽闻一声轻喝,小少年瞅准空隙,倏地振臂往前攻去,左手持刺架住扁担,旁人还未看清,另一根峨眉刺已迫近黑瘦少年腰侧,眼看就要破衣入肉,后者临危不惧,扁担在掌心腾挪一转,猛地将小少年左手打开,扁担头顺势下落,重重击在他右手腕上,这一次疼得厉害,小少年吃不住痛,峨眉刺脱手而出,不等他抽身后退,肩膀便传来一股大力,压得身体往下跪去,膝盖重重磕在地上。
交手至此,胜负已分。
周围一帮看热闹的人顿时闹了开来,有人拍掌大笑,有人愁眉苦脸,更有人嘘声四起。
“你输了!”黑瘦少年吊着眼梢,神情十分得意,“快,愿赌服输,喊我做爹就放你起来!”
“呸!”小少年被扁担压住肩颈大穴,半边身子都没了力气,嘴巴还硬。
“抹不开面儿啊?”黑瘦少年眼珠子一转,哈哈大笑,“这样吧,你不肯跪下喊爹,就绕鱼鹰坞跑一圈,边跑边喊……嗯,就喊‘方咏雩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废物’,怎么样?”
“你——”
此言一出,周遭先是愣怔,其中一部分人最先反应过来,脸上纷纷浮现怒色,撸起袖子就要上前,又被剩下的人拉拽绊住,只能破口大骂,奈何这地方虽在鱼鹰坞内,却远离中心水寨,一时间闹不到守卫那里去,何况在场中人年纪最大也不及弱冠,只要没放火杀人,哪怕引来了长辈,也只当是顽劣打闹,根本不屑于管教。
闻言,小少年的脸涨得通红,显然是气急了,咬牙切齿地道:“老子喊你奶奶个腿儿!”
“怎么着,临渊门的弟子本事不大脸皮倒厚,愿赌不服输啊!”黑瘦少年故意大声叫嚷,“众位都是见证,是这小子主动要跟我比斗,说定谁要是输了就替赢家做一件事,现在不认账咯!”
跟他一伙的那群人纷纷配合,一时间嘘声四起,其余人满脸通红,又气愤又羞窘,当中一个少女忍不住道:“谁说我们临渊门的不认账,是你故意借此刁难,叫他……太过分了!”
这场争端,原本说来并不算什么大事。
同为白道四大门派之一,临渊门与海天帮本就是世交,等方怀远子承父业做了当今武林盟主,他先娶了海天帮帮主江天养的妹妹江含露做续弦,后来亲上加亲,方怀远的独子方咏雩跟江天养的小女儿江烟萝原是青梅竹马,如今又是不沾血缘的表兄妹,三年前就订了亲事,只因江天养爱妻早逝,舍不得女儿,约定等方咏雩及冠再办婚事,这才留家至今未过门。
匆匆三载,岁月如梭,方咏雩今年虚岁十九,江烟萝也满了十八岁,再过一年就该成亲,方怀远这些年来一肩担两职,老得比其他人都快,难免对儿女事记挂急切,这回趁着筹办武林大会一应事宜,把方咏雩派往海天帮送请帖。
众所皆知,方咏雩虽是难得一见的翩翩玉公子,奈何这玉脆生得很,他从小是个病秧子,经过名医良药多年调养,也不过是略有好转,与那些文弱书生没两样,江天养拖着女儿婚事未尝没有介怀之意,更别说帮里头年轻气盛的弟子们都把江烟萝视若凌波仙女,眼看着她要嫁给这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公子,哪里肯甘心服气?
如此一来二去,这些弟子顾忌着师长威严和门派规矩,不敢当面找方咏雩的麻烦,背地里没少耻笑,结果好巧不巧,这些闲言碎语被路过的临渊门弟子听到了,哪怕其中不少人心里看不上方咏雩,却也不容外人说嘴,一时闹将起来。
这手持扁担的黑瘦少年名叫许小山,在帮中同龄人里武功最好,也是令武师头疼不已的刺头王,他故意拿话挑衅几句,果然激得临渊门的弟子们受不了,原想着能好生打一场,没想到对方一群人叽叽歪歪大半天,最后是个半大孩子来出头,这要是赢了不光彩,输了更没面子,叫他骑虎难下。
不过,许小山脸皮到底是厚,犹豫片刻就应了战,出手半点不留情,打赢了还要羞辱人。
小少年姓石名玉,原是绛城人士,五年前一场暴雪压塌了房屋,家人都死在了雪堆里,只有他偷摸出去凿冰钓鱼才逃过一劫,结果祸不单行,被暗门子的人抓了做偷儿,他性子倔不肯做,那些人就要砍他的手脚,将他弄成残废去讨饭,幸好那会儿方怀远为了搜寻方咏雩,几乎把绛城掘地三尺,闾左暗门这些地方更没放过,这才救下了石玉,后来方咏雩见他可怜,干脆把他留在身边,主仆感情十分深厚。
正因如此,临渊门其他弟子在海天帮的地界上顾虑重重,石玉却不管不顾,听到许小山骂方咏雩,他忍无可忍,可惜技不如人。
眼下,许小山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拿脚尖踢了踢他,催促道:“快点儿,你要么喊爹,要么就去骂方咏雩,别跟这儿拖拖拉拉,像个娘们儿!”
石玉梗着脖子道:“姓许的,我是你野爹!”
众人都笑起来,许小山怒上心头,手下用力,扁担落在石玉背上,将人生生压趴下,怒道:“你还敢骂我!老子改主意了,你跪下学狗爬,绕鱼鹰坞三圈,喊方咏雩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病痨鬼,要不然把你背脊骨打断!”
听闻这话,不仅临渊门弟子脸色大变,刚才嬉皮笑脸的海天帮弟子也觉得过了,有人开始劝和,怎料想许小山蛮横惯了,眼下发起脾性来,谁上前拉他都要吃一肘子,手中扁担用力下压,耳力好的已经隐约听到了骨头不堪重负的声音。
石玉疼得脸色惨白,可他从小脾气倔,否则也不会差点被暗门子的人砍手断脚,现在不仅不求饶,还用双手撑地支身,宁可断了骨头也不愿对许小山服软。
其他人见势不妙,已经有几个胆小的跑回去叫人,剩下的对视一眼,一齐上前夺了扁担,七手八脚地要把许小山拉开,没成想许小山不依不饶,眼看石玉就要爬起来,他竟是一脚踢起掉落在地的峨眉刺,尖锋直向石玉的面门刺去!
这一下若刺中了,就算石玉不死,也要瞎眼毁容!
惊变猝不及防,谁都没料到许小山会出如此狠手,回过神来已不及阻拦,两个女弟子已经惊呼出声,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下一刻,只听“咄”地一声,那支峨眉刺擦着石玉的脸颊钉入背后大树,余力震颤,入木三分!
与此同时,一颗石子落在了地上。
所有人一惊,都朝石子射来的方向看去,继而神情骤变。
这地方阴暗偏僻,只有一条路可供出入,刚才跑走的几个人畏畏缩缩地回来了,走在他们前面的四个人是两对男女,一对年长一对年少,正是他们刚才议论的正主到了。
五年过去,方咏雩身量拔高了许多,体态依旧清隽消瘦,天气乍暖还寒,他身上披着一件鹤氅,走动时衣摆当风,没增添几分气势,反而衬得他瘦弱不堪连件衣服都撑不住,约莫是匆忙赶来,苍白面庞上浮现些许病态彤红,走到近前还没说话,先掩口咳嗽了几声。
刚才出手击飞峨眉刺的人正是刘一手,相比方咏雩,他虽残了一条手臂,却是不怒自威,哪怕嚣张如许小山也不敢正眼看他,额头冷汗淋漓。
见到他们来了,临渊门弟子齐齐松了口气,连忙把石玉扶起来,低眉垂首退到一边,又忍不住悄悄打量剩下两人。
一位清丽脱俗的碧玉少女,一个长脸冷眼的半老徐娘。
少女身穿水绿衣裙,满头乌丝垂鬟分肖,只用一朵玉色绢花和素纱带点缀,腰肢宽一分显粗,窄一分显细,纤美得恰到好处,明眸皓齿,粉面桃腮,无需流连顾盼,已是沉鱼落雁。
她正是海天帮的大小姐江烟萝,身边跟着的妇人名唤秋娘,乃海天帮昔日的分舵主,因被仇家杀害丈夫子女,又中毒不能言语,江天养不忍其孤老还乡,将她安置到江烟萝身边,至今已有十年。
秋娘说不了话,目光却冷厉无比,刺在人身上只觉汗毛倒竖,许小山甫一与她对视,下意识地想往后退,脚底下却像是生了根。
江烟萝开口问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她的声音轻灵悦耳,仿佛流水击罄,平时跟许小山说一句话都能令他如闻天籁,可现在他满心惊慌,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刚才做了什么,根本不敢看江烟萝一眼。
平日里与他交好的一名弟子硬着头皮道:“回、回禀大小姐,我们只是……闹着玩,对,我们闹着玩的!”
“原来是闹着玩呀……”江烟萝闻言露出了然的神情,语气也温柔下来,正当许小山等人以为逃过一劫的时候,她突然抬手指着钉在树干上的峨眉刺,神情倏然一冷,“拿这东西刺人眼睛,你们跟我说是闹着玩?”
刚才义愤不平的临渊门弟子顿时松了口气,一名女弟子越众而出,将这件事的始末原原本本地说了,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半点隐瞒。
江烟萝听罢,示意许小山上前来,问道:“当真如此?”
“……是。”
这一个字出了口,许小山自知不能善了,索性抬头直言道:“大小姐,恃武行凶是我干的,这些话也是我说的,可我没觉得哪一句错了!”
刘一手听到许小山不知悔改的叫嚣,面容愈发冷峻,看得人浑身战栗,倒是方咏雩面色如常,仿佛对方骂的不是自己,当真是一等一的好脾气,落在满腔意气的年轻弟子们眼里,就成了一等一的窝囊。
见他不做声,许小山愈发觉得自己理直气壮,转头看向江烟萝,眼中满含期盼。
江烟萝问道:“你认为我跟表哥这桩婚事……不好?”
许小山大声道:“他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病秧子,说不定哪天就做了短命鬼,当然不好!”
江烟萝的语气愈发温柔了:“这么说,你做这些都是为了我?”
许小山一听这话,觉得心头有只柔荑轻轻拂过,一时间精神大振,毫不犹豫地道:“我一心向着大小姐!”
话中情意几乎不作掩饰,旁人一片哗然,许小山充耳不闻,直勾勾地望着江烟萝,眼里只有她的如花笑靥。
江烟萝笑得很开心,天底下怎会有女子不为这样赤诚的心意欢喜?
她笑过之后,对秋娘道:“秋姑姑,带他去见阿七师傅吧。”
许小山嘴角还没展露的笑意僵住了,窃窃私语的弟子们也安静下来。
鱼鹰坞是海天帮的总舵,这里只有一个阿七师傅,他执掌演武堂,教导帮派弟子练武,也负责他们的行事规矩,其人赏罚分明又刚正不阿,倘若有哪个弟子犯了错落在他手里,少说也要被扒一层皮。
许小山没想到自己的真情流露换来这么个下场,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江烟萝:“大小姐,我……”
“你一心向着我,这句话我相信,不过……”江烟萝抬起眼,“你凭什么?”
许小山愣住了。
“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与媒妁之言,我父兄都同意了此事,你一个外人有何资格对我的未婚夫置喙?”
丢下这句话,江烟萝不再看他,目光扫向剩下的海天帮弟子,道:“诸位替我的终身大事操心,我心领好意,但敬谢不敏。你们是海天帮的弟子,勤加练武才是你们的本分,至于其他皆无干系,海天帮不是没规矩的野寨子,立功当赏,犯错必罚,你们背后议论他人在先,寻衅滋事在后,在此向临渊门的师兄弟们当面道歉,再去找阿七师傅领罚。”
海天帮的大小姐性情温柔,平日里待人和善,这些年轻弟子还是头一回见她动怒,根本不敢违抗,呐呐应声下来,向临渊门众人低头道歉,然后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许小山没有走,他像是丢了魂魄般呆在原地,直到被秋娘拽着领子拖远。
始终不曾说话的方咏雩终于开口了,道:“多谢表妹。”
“表哥说哪里的话,本就是我海天帮弟子不对在先,我也不过是尽本分罢了,倒是对不住你。”
江烟萝歉然一笑,又看向石玉,关切问道:“你还好吗,我让人带你去看看大夫?”
石玉本来浑身都疼,被她这一句话问得舒坦不少,红着脸拼命摇头,躲在方咏雩背后不出来了。
江烟萝轻笑,也不逗他,道:“事情既了,我就先回去了,表哥可要与我同行?”
“我还是第一次来鱼鹰坞,正好四处瞧瞧,表妹且去忙吧。”方咏雩笑着摇头,又看向刘一手,“烦请刘叔送表妹回去,小玉留在我身边就行了。”
刘一手点了点头,沉默着走到江烟萝身后。
直到两人走远,方咏雩才转身面向石玉,淡淡道:“为什么要冲动?”
石玉低声道:“少主,我听见他背后骂你……”
“背后骂我的人多了,你还能一个个打过去?”
石玉一时噎住,刚才差点被打断背脊骨也没哭,现在却委屈得眼眶都红了,依旧咬着牙不肯认错。
方咏雩看着他这倔强的神情,目光有一瞬间恍惚,他闭了闭眼,放缓语气道:“我知你一腔忠心,可你怎么不想想其他人为何不出手?”
石玉怔了下,摇摇头。
“想不通就继续想,直到明白为止,否则下次还得吃亏。”
方咏雩叹了口气,拿出手帕给他擦了擦脸上血迹,道:“先回去吧。”
石玉乖乖跟在他身后,走了一段路又忍不住道:“少主,你得小心啊,刚才我见到那个许小山看你的眼神……这里毕竟是海天帮的地盘。”
“不必担心,只是个跳梁小丑,有了今天这一出,海天帮容不得他继续放肆。”
石玉似懂非懂地点了头。
他落后三步,看不到方咏雩此刻的神情。
树影婆娑,屋檐倾暗,掩去了半张病弱俊美的脸庞,那笑容温润如玉,却没抵达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