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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江湖所在总少不了传言,这些传言五花八门,大到门派纷争小到逸闻趣事,无论黑道白道都乐于听一耳朵,再在酒足饭饱后身体力行地为传言添砖加瓦。
然而,这些嘈杂纷乱的传言在近日都被压下,只剩一则消息传遍武林——魔头傅渊渟再现江湖,补天宗广发追魂令,宗主周绛云以《截天功》阴册为悬赏,不论生死,不拘正邪,与天下群英共讨之。
起初,这个消息并没激起多大水花,毕竟傅渊渟这十二年来虽然行踪诡秘,却也不是销声匿迹,无论官府还是武林对他的追捕从未断过,可惜每每铩羽而归,众人嘴上扼腕,心里暗道老魔当年那“天下第一”的名头果真不假,就算有那利益熏心之辈,也逐渐歇了心思,毕竟蝼蚁尚且惜命,何况是人?
然而,补天宗紧接着便向江湖各处发出追魂令,还要拿《截天功》阴册换傅渊渟一条命,对于江湖人来说,盖世武功可比功利美人都要动人心魄,何况《截天功》只为补天宗历代宗主修炼,周绛云此诺无疑将下任宗主之位也许了出去。这个消息迅速传得沸沸扬扬,不仅有无数邪魔外道闻风而动,连白道门派也为之哗然,暗中筹谋者多不胜数。
如此一来,江湖上耳目遍布,很快有人在蕴州发现了傅渊渟的踪迹,呼朋唤友拉了数十人前去围杀,以为是鸿运当头,结果全军覆没,等其他人匆匆赶到,只见到满地死不瞑目的尸体,不少人身上留有深可见骨的鞭痕,正应了玄蛇鞭的凶名。
一时间,整个武林都骚动起来,有人惊恐有人愤恨,更有人兴奋得不能自已,黑白两道都有不少参与其中,可谓牵连甚广,惊动上下,远在栖凰山的武林盟总舵也很快得到消息,现任盟主方怀远一面派人外出打听虚实,一面约束心思浮动的门下弟子,同时飞鸽传书,请白道各大掌门人赶来商议此事。
各大掌门人对此早有耳闻,心知事情非同小可,收到传信后连夜动身,以最快速度赶到栖凰山,除却距离太远的几位掌门,其他人都在冬月初七这日齐聚一堂。
江湖上,无论黑白两道都门派众多,要做一派掌门已是不易,何况是统管一方势力,然而责任向来代表了权力,当年武林盟成立的时候,为了推举初代盟主,白道各大门派也是争得头破血流,便由临渊门、望舒门、丐帮和海天帮四大门派共同出面主持武林大会,经过一番公开公平的文武比斗,最终是当时的临渊门掌门人方玉楼成了初代盟主,对白道诸门派一视同仁,一生俯仰无愧,可谓德高望重。
方玉楼十年前病重,死前召开了第二次大会以选拔新盟主,没成想这人选又落到他儿子身上,方怀远年少成名,在平康二十三年和永安七年都参与过围攻娲皇峰的战役,名声在外,功绩斐然,武功也十分高强,与周绛云不相伯仲,在武林大会上力压群雄,成为当之无愧的第二代武林盟主,也带领临渊门站在了新的高峰上。
然而,虎父无犬子仅此两代,方怀远今年四十有九,按理说是该培养继承人的时候了,可他那独子方咏雩身体病弱不堪造就,门下弟子虽不乏资质上佳者,却还历练不足,无人能担掌门重任,更别说角逐盟主之位,其他门派表面劝慰,心里暗自窃喜,毕竟大家原本平起平坐,临渊门连出两位盟主压了他们一头,如今也到了风水轮流转的时候。
在场众人心思各异,方怀远对此恍若未觉,待诸位入座之后,他将一叠情报拿出来让大家传阅,上面赫然是武林盟弟子近日探听到的消息汇总,从傅渊渟现身南阳城杀死听雨阁众多密探开始,到他最近一次出现在蕴州残杀三十八名江湖人士为止,字里行间都溢满腥风血雨,令人怵目惊心。
丐帮的帮主王成骄最是火爆脾气,看完后不禁拍案而起,怒骂道:“这老魔当真是杀人如麻,无法无天!”
“贫道认为此事另有隐情。自永安七年那场大变后,傅渊渟不仅成为江湖上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更是参与谋逆的朝廷要犯,哪怕他武功再高强也不能与全天下为敌,是故这些年来他躲躲藏藏,鲜少与我们正面交锋,更别说是如此明目张胆的杀戮。”
望舒门位于东海之滨,门下虽然只收女弟子,却个个巾帼不让须眉,现任掌门人谢安歌乃是女冠,修道多年心境非凡,哪怕看到这般惨案也能很快稳住心神,冷静地分析其中端倪。
闻言,海天帮帮主江天养皱眉道:“不少人亲眼所见,尸身上也有玄蛇鞭痕,人证物证俱在,周绛云连《截天功》秘籍都舍得拿出来,难道还会有假?”
谢安歌道:“依贫道之见,这些事情与傅渊渟脱不了干系,却不一定都是他亲手所为,试想短短一月之内从严州到蕴州,地域相隔近千里,遇害者甚众,其中不仅有黑白两道的高手,还有朝廷差役和听雨阁密探,若是傅渊渟一人所为,恐怕三头六臂也是不够的。”
要么是这魔头有同伙相帮,要么是有人模仿傅渊渟的武功路数栽赃嫁祸。
“要论对傅渊渟最了解的人,天下莫有胜过周绛云者,可他广发追魂令在先,悬赏《截天功》在后,若是再来栽赃嫁祸,简直是多此一举,得不偿失。”一名上了年纪的白须老者皱起眉,“至于同伙……傅渊渟这些年来臭名远扬,还会有谁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帮他滥杀无辜?他们已经沉寂了十二年,如今大开杀戒又是为了什么?”
“因为他命不久矣。”
沉默许久的方怀远终于开口了,面对众人惊疑的目光,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函放在桌上,道:“听雨阁今日派人送来这封密信,请武林盟号召天下英雄共讨贼人,信上说傅渊渟去岁就曾在白鹿湖现身,与姑射仙狭路相逢,中毒后逃之夭夭……那是无药可解的化功之毒,傅渊渟若想活命需得散功自废,否则就会经脉尽断而死。”
以傅渊渟的性情,他是宁死也不肯做一个废人,虽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延命至今,总也到了极限,与其继续做个藏头露尾的老鼠死在无人知晓的阴沟里,不如抛开所有,最后痛痛快快地打杀一场。
众人看完信函之后,都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傅渊渟本就是让江湖人闻风丧胆的魔头,如今这魔头疯了,更让人胆战心惊。
“……此事不宜耽搁,需得早做决断!”王成骄看向方怀远,“盟主的意思是什么?”
“这些命案确有蹊跷,听雨阁许诺会协助各地官府查明此案,然而当务之急是诛杀傅渊渟这魔头,免叫他再滥杀无辜,殃及更广。”方怀远的手指轻敲桌面,眼中掠过一抹狠色,“无论命案真相是什么,当下黑白两道都要统一口径,说是傅渊渟所为。”
谢安歌皱了皱眉:“我等本就以除魔卫道为己任,无须……”
江天养打断了她的话:“谢掌门,以傅渊渟做下的累累罪行,在十二年前就该死,让他苟活至今已是我等无能了。”
谢安歌默然不语,其他人也心念微动。
“一月之前,听雨阁探得傅渊渟行踪,提早在南阳城布下重重陷阱,还跟周绛云联手设伏,结果仍叫这魔头走脱,还搭进去一个楼主和数十名好手的性命。”方怀远叹了口气,“听雨阁丢了这么大的人,只能以傅渊渟的鲜血雪耻,既然补天宗不中用,便得换别的法子。”
王成骄问道:“听雨阁是希望我们白道来出这个头?”
“让白道出手只是其一,至于其二……”方怀远说到此处面沉如水,抬手击掌三声,一名捧着锦盒的紫衣女子便从后堂走出来。
当着众人的面,方怀远打开锦盒,里面赫然是六道令牌。
“他们认为,我等皆无能诛杀此魔,需得求助外人。”方怀远将锦盒置于桌上,语气淡淡,却让人无端听出几分讥讽,“十大门派十恩令,听雨阁已经说动黑道六门,如今就差我们手里的四道令牌了。”
众人神色皆变,不少人面露不忿之色,却没有谁直言反驳。
傅渊渟的武功有多高?
江湖传说往往言过其实,可在座众人都经历过十二年前的娲皇峰之战,没人会说傅渊渟不配那句“独步武林,天下第一”。
这些年来的追杀证明了一件事,要想对付这老魔,绝不能以多取胜,得有一个真正能与其抗衡的人出手,才能完成最后的杀局,而纵观江湖朝野,够资格做傅渊渟生死之敌的人有且只有一个,偏偏那人只算得上半个靖人,又在十二年前远走关外,立下“十令出山”的誓言,这些年来封剑寒山,不入中原。
议事厅里一时沉寂,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半晌,王成骄第一个开口了:“我丐帮同意。”
有了出头的,江天养紧随其后道:“我海天帮也同意。”
方怀远身为武林盟主又是临渊门的掌门人,能把这事当面说出已经证明了态度,而白道的最后一枚令牌落在望舒门,谢安歌却还没有开口,众人心里难免揣测,不禁都把目光投了过去。
谢安歌闭了闭眼,看向方怀远,道:“方盟主,贫道还有一事要问清楚。”
“谢掌门但说无妨。”
“情报上书,傅渊渟前往南阳城是为了带走一名九宫余孽,那是暴雨梨花之子,今年不过十三四岁。”道袍内的手指悄然攥紧,谢安歌面上不动声色,“若傅渊渟伏诛,方盟主要如何处置此子?”
“既是逆贼之后,便非我江湖规矩所能处置,自当交由听雨阁。”顿了顿,方怀远劝道,“我知谢掌门乃方外之人,常怀怜悯之心,可此子是逆贼骨肉,又认了傅渊渟为义父,假以时日必成大患。”
谢安歌定定看了方怀远一会儿,眼中划过一丝无人可见的失望,从腰封中取出一道令牌,轻声道:“望舒门,同意。”
令牌落在桌上,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闷响,仿佛擂鼓在心。
既然有了决定,接下来的就是行动安排,以方怀远为首,各大掌门商议如何布局,中间发生了不少争论。
谁也没发现,那名送上锦盒的紫衣女子奉命退出之后,很快远离旁人耳目,沿着一条隐蔽小道下了山,那里早已备好快马,她一路披星戴月,连夜赶到了离栖凰山最近的沉香镇。
这个镇子原本不大,因为邻近武林盟,来往江湖人士虽多,却没几个敢肆意妄为的,反而比其他地方都要太平,使当地百姓能够安居乐业,数十年下来变得格外繁华,已经在整个中州都颇有名气。
紫衣女子下马入城,兜兜转转来到一座地处僻静的小院门前,守卫看到她亮出信物,当即开门放行,同时加派人手散布四周,提防有人尾随窥探。
院子里,一位身材娇小的少女正坐在亭子里拈针绣鞋面,她戴着市井小摊上随处可见的狐狸面具,一身鹅黄衣裙嫩如花蕊,愈发衬得她青春可爱。然而,她手里那只素色的绣花鞋上溅了几颗血点,鞋尖隐约还能看出手指抓过的轮廓,似乎有人曾在临死前抓住了她的鞋子,留下这些斑驳血印,再多的可爱都变成了可怖。
紫衣女子走到她身边,看了眼鞋上的血迹,道:“既然脏了,索性丢掉吧。”
“不成,这是我娘生前做的呢,哪能为一条贱命就辜负了她的心意?”少女嗔怪道,“你瞧,这血迹虽然不好洗,可我拿红线绣上花样把它盖住,是不是好看多了?”
紫衣女子道:“任是光鲜在外,内里也脏。”
少女面具后的眼眸灵动狡黠,却带着天真的残忍意味:“你是在说自己吗,玉无瑕?”
紫衣女子抬手在颌下一抹,撕下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霎时便从一个相貌平平的年轻女子变作一个容色慑人的美妇,但见美人尖下小山眉,丹凤眸下悬胆鼻,面不施粉如白玉,唇不点朱赛胭脂,五官无一处不美,骨肉轮廓也恰好,不必精心妆点,已胜却了画中人。
她将人皮面具随手丢了,淡淡道:“物也好,人也罢,哪怕粉饰完美骗过天下人,总归骗不过自己。”
少女老气横秋地叹道:“你是真的恨极了他啊。”
玉无瑕反问:“若你娘不恨他,怎么会搭上性命也要给他下化功毒?”
“这不一样,我娘恨他是因为仇怨,而你却是因为爱他。”少女往鞋面上添了一针,红线穿过白缎,如同渗透雪地的鲜血,“情之一字,向来爱恨最两难,我怕你现在恨他,等见着了他又下不了手,反咬我一口呢。”
玉无瑕嗤笑:“你才多大年纪,知道爱恨是什么吗?”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太危险了。”
一朵红梅在鞋面上慢慢绽开,少女的声音里也带上轻快笑意,可那笑只让人心里发凉:“你见过傅渊渟了,对吗?”
玉无瑕眸光微冷:“是又如何?”
“我很好奇呀!江湖上都说你们之间爱恨交加,他负了你的情,你砍了他的手,半生恩义一朝反目成仇,哪怕过去了十二年,他见着了你,岂有不杀之理?”少女抬起头,“如果他对你留有旧情,你又怎么会狠得下心,宁愿投效听雨阁也要害他性命?”
玉无瑕反问:“很重要吗?”
少女终于放下了针线活,直言道:“你若不能取信于我,今天就别想走了。”
“好大的口气!”玉无瑕冷笑一声,“哪怕季繁霜当年也不曾在我面前大放厥词,你当自己继承了‘姑射仙’的名号,就能比她更有本事吗?”
一瞬间,两股杀意在凉亭里碰撞,惊得躲藏暗处的杀手都屏住了呼吸,差点被这刺骨杀气给激出来。
好在姑射仙只是试探,玉无瑕也没真想跟她撕破脸,片刻的针锋相对之后,她们不约而同地将杀意收敛起来,又恢复了言笑晏晏。
“我娘在世时,曾说她这一生有三大遗憾,其中之一就是没能真正与前辈你交手。”姑射仙亲手给玉无瑕倒了一杯茶,语气里不乏唏嘘,“世间女子多如繁星,当年能与她相提并论的却只有你和白知微,后者心性柔软不堪为敌,而你为情所困止步不前,令她十分寂寞,毕竟这天下风云莫测何其精彩,岂能由男儿专美于前?这些年来,锁骨菩萨在江湖上销声匿迹,许多人当你红颜薄命,得知前辈不仅尚在人世,更欲重出江湖,我这心里可欢喜极了!”
提起当年,玉无瑕神色微缓,道:“话说得再漂亮,也不如办好事情让人放心,你不相信我,我就拿出结果让你看看,不过……我既然付出了代价,你们也得给出相应的报酬才行。”
姑射仙饶有兴趣地问道:“说来听听?”
“听雨阁想要傅渊渟的命,我也想。”玉无瑕望着她唯一暴露在外的那双眼睛,仿佛要透过面具看到她的心里去,“我把傅渊渟的命给你,你助我成为惊风楼之主,这笔交易可还划算?”
严荃已死,惊风楼如今是一盘散沙,浮云楼已经从这块肥肉上咬下了不少好处,可也仅限于此,毕竟阁主不是傻子,他容忍四方争权夺利,却不会允许一家独大,若能做成这笔交易,非但浮云楼占得大功,还能换来一个新盟友,玉无瑕可要比那些臭男人老顽固有趣得多,何乐而不为?
姑射仙的手指不慎按在了针尖上,血珠一下子渗了出来,她将血染在红线上,轻声问道:“你当真狠得下心?”
“我爱过傅渊渟,耗尽了我一生的情。”
手中茶杯被无声捏碎,玉无瑕垂下眼睫,漠然道:“人心只有一颗,他把它踩烂了,就得拿命来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