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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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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无归带来了两个消息,一好一坏。

    好消息是此番惊风楼功亏一篑,连身为楼主的严荃也丧了性命,可谓损失惨重,听雨阁内部本也不是铁桶一块,现在惊风楼落到这步田地,另外三楼都想从它身上咬下一块肥肉,想必未来一段时间内都要明争暗斗,难免疏于行动部署,正是他们有所作为的大好时机;

    坏消息是听雨阁虽生内患,补天宗却如日中天,周绛云亲自出马也没能拿下傅渊渟,决定广发追魂令,少则五日多则七日,中原武林都会得到傅渊渟跟九宫余孽再现江湖的情报,他们很快就要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周宗主说了,若谁能带回傅宗主,无论是死是活,也不管黑道白道,皆可得到半本《截天功》秘籍。”陆无归啧啧叹道,“《截天功》可是补天宗至高密典,只为历代宗主所学,哪怕仅仅半本也足够一个无名小卒成为一流高手,何况其他人?这消息已经传了出去,连白道那些个道貌岸然的老狐狸都蠢蠢欲动,等追魂令一发,恐怕这天下就再无傅宗主容身之处了。”

    薛泓碧不知道什么《截天功》,也能听出这是绝无仅有的好东西,而这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只要细细一想,都觉得傅渊渟成了块香飘十里的肉骨头,无数贪婪饥饿的野狗正从四面八方闻风而动。

    “拿我教他的东西买凶来杀我,真是我的好徒儿。”傅渊渟唇角一勾,“武林盟那边有何动向?”

    武林盟成立于平康十七年,较补天宗晚了数十载,却是由白道四大门派号召建成,内中囊括众多门派弟子,打一出现便是白道执牛耳者,同补天宗敌对多年难分伯仲,二者可谓水火不容,仅有一次合作便是在十二年前,为了对付傅渊渟这天下公敌,黑白两道十大门派暂放成见围攻娲皇峰,按理说这该成为破冰之始,却在最后关头被暗中蛰伏的玉无瑕巧设离间,本就积怨深重的双方便在娲皇峰一战后再度爆发冲突,不见恩怨消泯,反倒矛盾渐深,哪怕损人不利己也要费心巴力给对方找不痛快。

    既然补天宗有这样一番大动作,没道理武林盟会无动于衷。

    “目前未曾听说。不过,以方盟主跟您之间的过节,再加上您当初跟白道结下的梁子,如今有光明正大地落井下石的机会,他们是绝不肯放过的。” ”顿了顿,陆无归看向薛泓碧,“毕竟您如今已非春秋鼎盛,身边还带了个小累赘,可不是当年能在十面埋伏中来去自如的傅宗主了。”

    薛泓碧暗自握紧了拳头,没等他说什么,傅渊渟突兀地笑了一声。

    “老乌龟,就算我成了病虎,也不是能被小猫小狗咬死的废物。”他笑得轻蔑极了,“鲤鱼江一战,周绛云没能杀得了我还自损功力,他想要我的性命又没胆子,才会想出这种招数来对付我,我若是藏头露尾与那些蝼蚁之辈纠缠,就是当真着了他的道。”

    陆无归抬起头:“那么,傅宗主的意思是——”

    “他要发追魂令,你就帮他广布江湖,谁也别漏下。”傅渊渟看向玉无瑕,“至于武林盟,就请无瑕你亲自出手,让他们早早歇了那坐山观虎斗的心思,台子搭得越高,戏才越好看不是吗?”

    薛泓碧听他这说法,竟是要主动迎上武林各派的意思,不禁心下一震,几乎以为这老魔头活腻了,哪怕他武功盖世天下无双,难道真能以一敌万?

    玉无瑕定定看着傅渊渟,半晌才道:“你想要这台子搭到多高?”

    “天下皆闻,人尽皆知。”

    “不怕摔个粉身碎骨?”

    “我这一生罪无可赦,能够死得其所,已经是苍天厚待。”

    小院里一时静得落针可闻,连陆无归都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直到玉无瑕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又恢复了云淡风轻,漠然道:“好,我应你了。”

    有那么一瞬间,薛泓碧看到她的手指痉挛了下,仿佛是被毒针扎进了指甲缝里,不见一滴血,只痛得钻心。

    陆无归很快离开了。

    玉无瑕去厨房生火做饭,薛泓碧本想给她打下手却被赶了出来,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院子里,看傅渊渟搬了条板凳坐在疯女人身边,用那双杀人如麻的手拈起针线,专心致志地给她缝补一只绣鞋,针脚走得细密熟稔,补好破损之后还在上头绣了一朵小梅花。

    哪怕薛泓碧平生未尝情爱,也能看出傅渊渟对这疯女人的感情非比寻常,胜过他面对玉无瑕时的平静如水,饶是早慧如他也咂摸不清这三人的关系。

    疯女人看傅渊渟做了好一会儿针线活,早已腻烦得昏昏欲睡,薛泓碧小声问道:“她是谁?”

    傅渊渟难得没有说话,他把梅花绣好了,捧起那只仅着白袜的脚,小心翼翼地把鞋子给她穿好,薛泓碧注意到疯女人的腿脚细瘦伶仃,恐怕已经不良于行许多年了。

    不多时,玉无瑕喊他们进去吃饭,四人围着一张小桌子坐下,疯女人已经看傅渊渟极为顺眼,喃喃呓语让他给自己喂饭,傅渊渟也好脾气地顺着她,倒是玉无瑕眉头微皱,又很快松开,无声地叹了口气。

    薛泓碧本就心情沉郁,见状更是把话都咽回肚子里,除了偶尔拍掌发笑的疯女人,其他三人都吃得没滋没味。

    傅渊渟没说要在水云泽留多久,入夜后玉无瑕收拾出一间空房供他们二人歇息,薛泓碧想好了一肚子的话要问,奈何左等右等也不见傅渊渟回头,他自己也是十三岁的少年郎,不愿在大晚上敲女子的房门,索性披上外衣出去了。

    来时的竹筏就停在滩涂边,拿一条绳子系住顽石,薛泓碧解了绳索踏上筏子,循着记忆划向红树林,此时月上中天,四下幽暗凄清,水面波光粼粼,唯有竹竿划过水流的声音。

    不多时,他回到了这片埋葬父母的水泽,站在竹筏上凝望幽深水面,怔怔出了一会儿神,忽地飞身而起,手中竹竿横转劈开,发出破空之声。

    他今年十三岁,除了绕指柔没练过什么高强武功,连内力也是这大半月来才跟着傅渊渟学的,连初窥门径都算不上,现在尝试练习杜三娘的刀法,一招过后就失了气力,然而他掐准了落点,一脚在竹筏上一蹬,身子又借力而起,打出了第二招“追月”,竹竿自下而上画出半弧,带得身体也是一转,一力尽又借力起,那点微薄内力也运转起来,随着他身体不堪疲累,内息逐渐有了绵长之势,更不肯停下歇气,在这水上月下心随意动,忘形骸,尽全力。

    最后一招劈出刹那,薛泓碧胸中那股郁气好似也一并冲出,竹竿离手而出,顶端正正打在一棵红树上,晃荡了好几下才掉下来,在树干上留了一个半指深的小坑。

    薛泓碧喘着粗气半跪在竹筏上,衣发都被汗水浸湿,他望着那小小的坑洞愣了下,然后垂下头,缓缓捏紧了拳头。

    就在这时,脑后风声突起,薛泓碧看也不看往旁斜身,一颗石子与他擦肩而过,正正打在那小坑上,这回却不是雷声大雨点小,整棵树发出一声爆响,竟是从中断裂,下一刻便倾倒水中,只留下半截树身。

    薛泓碧下意识回头,只见傅渊渟飞身落在竹筏上,仿佛轻鸿落羽,筏子连摇晃都没有,他正要张口询问,冷不防傅渊渟提掌击来,本能地往后仰倒,如鱼儿般从傅渊渟手下滑溜开去,不等他稳住身形,傅渊渟又是脚下一扫,这回他来不及躲避,只能抬臂一挡,但觉一股大力袭来,整个人险些被扫下竹筏,手臂也震得发麻。

    跟陈宝山那一次尚且能说有来有往,与傅渊渟相斗就像是猫戏老鼠,薛泓碧无法抓到任何机会,自己在他眼里却满身破绽,很快就狼狈不堪,可当他第四次被踢下水,屈指勾住一根竹筏绑绳,顺势往水下一潜,竹筏霎时散了架。

    傅渊渟嗤笑一声,踩住一根竹子立在水上,目光犀利如鱼鹰,很快看到水中若隐若现的那抹身影,脚下一踢,竹子便如嗅到血腥的大鱼迅疾而去,却不料那只是一件衣服,被竹子撞出水面带出一片水花,伴随着“哗啦”声响起,浑身湿透的薛泓碧如水猴子般爬上一棵树,隔了两丈远与傅渊渟对视,分明气息不匀,脸上却无丝毫惧色。

    傅渊渟足尖一点水面,转眼就欺近薛泓碧面前,后者仗着人小灵活,明智地不与他正面硬抗,只把这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当作掩映,竟与他绕树缠斗起来,好几次傅渊渟的手都抓住他肩膀,又叫这小子沉肩屈体躲了开去。

    然而,螳臂终究不能当车,当傅渊渟一掌拍断树干,薛泓碧也避无可避地栽了下去,眼看就要掉进水里喝满一肚,肩膀又是一紧,傅渊渟把他提溜起来扔向岸边,孰料这小兔崽子狗胆包天,竟在半空反手扣住他右手,拼着被他抛飞出去,硬是在这刹那间使出浑身解数,掰折了他一根手指。

    一声闷响,薛泓碧的后背重重砸在地上,好在这附近都是泥水滩涂,这一下摔得虽狠却不算重伤,只觉得五脏六腑颠了一番,既疼痛又欲吐,可他无心查看自己的伤势,撑着石头缓缓站起来,抹掉唇边一丝血迹。

    手指被折这点小伤对傅渊渟来说不痛不痒,捏住关节一推一平就复了位,可他显然怔住了,与薛泓碧对视半晌才踏水上岸。

    傅渊渟看着一身狼狈的薛泓碧,轻声道:“你心里怨我。”

    薛泓碧反问:“我不应该?”

    “即便我救了你?”

    “你救我一命,我今后还你一命,两不相欠。”薛泓碧盯着他的眼睛,“你欺我骗我,我怨你恨你,也是理所应当。”

    傅渊渟掏出一条手帕递给他,笑道:“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全部。”薛泓碧没接帕子,执着地看向他,“因为你,我如今无亲也无家,马上要跟着你一起做人人得而诛之的贼子,说不准哪天就没命了,你总得让我死个明白吧。”

    傅渊渟轻斥道:“小小年纪勿要轻言生死,不吉利。”

    薛泓碧依然梗着脖子寸步不让。

    “有些事情,在我死前都不会告诉你。”不等薛泓碧开口,傅渊渟又叹了口气,摇头苦笑,“何况以你我如今的情况,即便我说了,恐怕你也将信将疑,何必浪费这为数不多的时间呢?”

    薛泓碧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傅渊渟自嘲时日无多,可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这老魔还能遗祸万年,皱眉问道:“你什么意思?”

    傅渊渟蹲下来,用帕子擦拭他脸上的泥污,正当薛泓碧不自在地别开脸时,他平静地说道:“我快死了,少则月余多则半年。”

    薛泓碧呼吸一滞,他扭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傅渊渟。

    水月相映,将此处水泽照出一片清亮,傅渊渟并指如刀在左手掌心划了一道,鲜血立刻滴了下来,薛泓碧原本不解其意,很快就注意到这血的颜色不对劲。

    太红了。

    人血是鲜红偏暗的颜色,可傅渊渟的血并非如此,它比朱砂鲜亮,比火焰炽烈,与其说这是血,更像涌动在人体内的火山熔浆,以骨肉为燃料,时时刻刻地焚烧直至成灰。

    “我先前跟你说过,十二年前武林有三大美女,其中一个是姑射仙子季繁霜。”傅渊渟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掌,“她是一等一的美人,也是一等一的毒物,是听雨阁的前任浮云楼之主。”

    枯骨花下毒娘子,浮云楼上姑射仙。

    十二年前,季繁霜不仅是江湖最负盛名的美人,也是令人心惊胆寒的毒妇。

    她身上有三种毒,容色、秘药和武功。

    为她容色所惑的男人失魂落魄抛却所有,被她秘药控制的人沦为行尸走肉生不如死,遭她亲手打杀的侠客邪道更是多不胜数,一身冰肌玉骨都是尸山血海淬毒而成,绝美极怖。

    去年暮春,傅渊渟行踪暴露,被听雨阁集四楼之力堵在白鹿湖,他拼尽全力杀出重围,却在最后关头被季繁霜截住。

    “我亲手杀了她,也因此中了她的化功之毒。”傅渊渟缓缓攥紧手指,哪怕其人已死,当他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眼中仍有恨意如野草疯长。

    薛泓碧看着那滩鲜血,哪怕他心里怨着傅渊渟,也没想过对方将要不久于人世,声音微颤:“无药可救?”

    “没有。”不等薛泓碧追问,傅渊渟又道,“除非我自废武功。”

    薛泓碧涌到嘴边的话生生吞了回去。

    他尚且武功低微,已经知道对于江湖人来说,武功比性命更加重要,何况眼前这个人是叱咤风云的傅渊渟,倘若要成为废人才能苟且偷生,那他是宁死也不愿的。

    一霎那,他意识到季繁霜的心肠才是最毒,她故意留给傅渊渟一线生机,又逼着他亲手将之掐灭,哪怕拼上自己的性命,也要让他生不如死。

    若说这两人之间除却立场再无仇怨,薛泓碧绝不相信,他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你跟她……”

    “十二年前,我们做过同僚。”

    薛泓碧一瞬间瞪大了眼睛,在意识到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时,他倒退了两步,像是从来不认识眼前的人。

    傅渊渟迎着他的目光,玄衣黑袍的身影在月下如同从黄泉爬回人间的厉鬼,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既是飞星盟的乾宫,也是听雨阁的前任忽雷楼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