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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长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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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荃怎么也没想到,七名惊风楼杀手同在一条船上,竟连个毛孩子都看不住。

    外头生变之前,他正与傅渊渟下棋,这老魔虽然出身草莽,却性情风流,琴棋书画诗酒歌无一不精,比阁里那些臭棋篓子的同僚不知强上几倍,哪怕沦为阶下囚,落子布局也不见半分失措。

    属下来报时,严荃正拈着一枚黑子凝眉沉思,闻言落错一招,傅渊渟就毫不客气地吃了他一条大龙,笑道:“承让。”

    他们这一局已经下了两个时辰,黑白双方难分高下,如今一子错满盘输,若说严荃不觉可惜那是假的,可区区一盘棋的胜负还不能乱他心神。

    听罢属下耳语,严荃眉头微皱,向一旁抱臂而立的杜三娘使了个眼色,后者无声颔首,拔出腰间佩刀就出了船舱。

    “傅宗主一点也不担心?”严荃坐在原位,看傅渊渟将棋子一颗颗捡回盅里,俨然一派悠闲自得的模样,心里反而更加警惕起来。

    “我自己都是过江泥菩萨,就算担心又能如何?”傅渊渟嗤笑反问,把黑白棋盅调换了位置,动作时带出“哗啦啦”的响声。

    他的手脚都缠绕铁链,末端钉入铁水浇铸过的船板,严荃亲自调配了麻药看着他喝下去,那药只要一点就能麻翻一匹高头大马,任武功如何高强之辈喝下一盏也只能任人宰割,饶是傅渊渟武功盖世,喝下药茶后也晕眩了片刻,好一会儿才稳住了身躯。

    这一局傅渊渟先手,他的棋风不似平时行事肆意妄为,反而处处透着沉稳冷静,又在严荃占据上风时每每剑走偏锋,叫半盘谋算都作竹篮打水一场空。如此几十个回合下来,傅渊渟眼角眉梢都带上了笑意,严荃却愈发觉得烦躁,终于在属下再次来报时丢了棋子,道:“杜鹃回来了吗?”

    “回、回来了,但……”

    属下难得有些吞吞吐吐,严荃察觉情况不对,又见傅渊渟抬头看来,只好道:“让她进来!”

    首先是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然后是一双沾满血污的红鞋子。

    杜三娘已经还刀入鞘,一手将微微凌乱的发丝捋到耳后,一手拎着个血淋淋的布包,一路走来滴溅开一条血花道。

    “你……薛泓碧在哪里?”严荃脸色微变,他下意识看向傅渊渟,那老魔唇角还带着笑,一双眼如夜枭般落在那布包上。

    “那兔崽子惯会找死,属下无能。”杜三娘柔声一笑,将布包轻轻放在棋盘上,“只能以此回来复命了。”

    严荃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十二年前,杜鹃杀死薛海的时候,他就站在门外,仅仅一步之遥,眼睁睁地看着她拔刀出鞘,血溅飞花,那条牵连甚广的线索就这样断裂在他面前。

    为此,本该成为下任惊风楼主的杜鹃不仅没有爬上高位,反而跌落泥潭,她被疑为贼子同党,押入刑堂审了七天,出来的时候身上不见一块好肉,然后接受了这个漫长煎熬的差事,把仇人的儿子养了十二年,又做了无数见不得光的事,过得半人半鬼,生不如死。

    严荃以为杜鹃吃够了教训,没想到她还敢明知故犯,怒火几乎在瞬间从他心底蹿起来,未等熊熊燃烧,就被一道冰冷目光冻得熄灭。

    傅渊渟的手轻轻落在那布包上,指尖颤了颤却没打开,声音微哑:“你……杀了他?”

    杜三娘与他四目相对,发现那双眼黑沉沉的,没有映出任何影子。

    她下意识按住了刀柄,一字一顿地道:“我只是成全了他。”

    话音落,杜三娘与严荃同时出手攻向傅渊渟,他们都心知肚明,无论杜三娘此番自作主张会有怎番下场,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压制住这老魔,哪怕傅渊渟已被重重束缚,严荃也不敢赌他发狂!

    打定主意,他这一出手就是屈指直取傅渊渟双目,然而杜三娘的刀比严荃的手更快,在他的手指即将刺入傅渊渟眼眶之际,杜三娘手下一个虚晃,刀锋顺势回收,从严荃手臂下掠过,自腋下斜劈咽喉!

    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可严荃也非泛泛,左手抓起棋盅在间不容发之际挡在喉前,同时上身侧倾,杜三娘一刀破盅之后险险从他肩上劈过,刀口离颈脉不过半掌,无异于在鬼门关走回一遭!

    严荃捂着伤口惊怒交加:“杜鹃你——”

    杜三娘看也未看他,眼见一刀不成,足尖在桌下一挑,整张棋桌都被掀起砸向严荃,同时身躯腾挪一转落在傅渊渟背后,瞅准铁链连环空隙,刀锋狠狠劈下,但闻“铿锵”四声,指粗的铁链子被她尽数劈断。

    此时此刻,棋桌方才落地,棋子“噼里啪啦”地砸在船板上如疾风骤雨,被布包裹好的人头也滚落出来,正是一张死不瞑目的男人面孔。

    “你这贱人,胆敢背叛听雨阁,我要你死无葬身之地!”严荃看到人头真面目,知道自己彻底被耍了,他死死盯着杜三娘,恨不能生啖其肉。

    倒是傅渊渟眉梢微动,意味不明地看了杜三娘一眼,高挑细瘦的女人站在他身前,只留下一道剑似的背影,语气尖刻地道:“我杜鹃生在烂窑子,长在掷金楼,未享受你听雨阁一日荣华富贵,也不欠你严荃半分恩怨情仇,我来便来,走便走,生死祸福我自甘休,你要骂我背叛听雨阁不得好死,倒不如替我先去地府铺个路,老娘踏你骨肉做桥过黄泉!”

    说罢,她张狂大笑,一手抓起傅渊渟,脚下用力一蹬,竟是拔地而起,长刀劈开顶上木板,飞身破出船舱!

    严荃立刻带人冲出舱室,周遭六条船迅速包围过来,杀手们横刀张弓,船身之间拦起荆棘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杜三娘不必猜想,就知道自己绝不可能带着傅渊渟杀出重围。

    “老魔,你现在能用几成内功?”她轻声道,“别说自己无能为力,我半点也不信。”

    傅渊渟不答反问:“薛泓碧在哪里?”

    杜三娘冷笑道:“你若不能带我逃出生天,就永远别想再见他。”

    他们站得极近,说话时竟似耳鬓厮磨,下方的严荃看得怒火更甚,冷笑道:“给我杀!”

    月光破云,寒光映刀芒,箭矢凝冰霜,刹那间四十一名杀手齐齐出招,杜三娘将傅渊渟往旁一推,拔刀扫落一片飞箭,然而那箭尖倒钩顺势缠住刀身,箭尾又系着细线,双方角力之际,又有杀手冲上船顶,挥刀直斩双腿!

    杜三娘见状果断撒手弃刀,弓步侧身,抬脚踏住一把刀刃,右手抓住一把从后方刺来的长刀,五指用力折断腕骨,同时曲肘一撞,身后的杀手就被她撞下船去,刀也被夺。

    严荃虽然恨极杜三娘,却也知道傅渊渟更为重要,眼见杀手成群将她绊住,亲自提刀上手杀向傅渊渟,一刀刺腰腹,一手扣肩膀,只需一霎就能将人开膛破肚!

    他显然已经打定主意,既然不能邀功请赏,好歹要报仇雪恨!

    傅渊渟被杜三娘一下推出七步远,踩在船顶边缘摇摇欲坠,见严荃杀来,他往后退了一步,眼看就要坠入河里!

    下一刻,傅渊渟骤然俯身,双腿腾空,上身前倾,一手压住严荃右肩,腰身凌空一折,整个人就落在他身后,手腕上的半截铁链勒过严荃脖子,若非他及时后仰下腰,这一下就能把他颈骨勒断。

    “严大人,现在是要带我的尸体上京吗?”傅渊渟轻而易举地捏碎手上镣铐,看着严荃惊魂未定的模样不禁笑了,“可惜,我这颗脑袋太多人想要,早就是无价之宝,凭你还要不起呢!”

    “你……”严荃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没有中毒?不,这不可能,我看着你喝下去……怎么会对你不起作用?”

    “是,我喝下去了。”傅渊渟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比它更毒的,我早就尝过了。”

    严荃心头骇然,眼见飞箭如雨破空而至,他毫不犹豫地跳下船去,堪堪从傅渊渟追魂一掌下捡回条命,团在怀中的玄蛇鞭却被他变掌为爪扯了出去。

    当他踉跄落在另一条船上,回首只见那老魔挥鞭缠住一人脖颈,将个身高体壮的成年男子生生提起,迎面撞向左侧搭弦的弓箭手,骨肉相撞刹那爆响骤起,数道人影都口吐鲜血跌下河去,船身也被撞得仰翻,如一条死鱼。

    有傅渊渟援手,险象环生的杜三娘总算得以喘息,她急促地道:“一个活口都别留!”

    不必她说,傅渊渟本也没打算让这些人活命。

    四名杀手扯着荆棘网凌空扑来,轻功迅疾如风,眨眼间在他们身周绕了三圈,同时收网缩紧,细密如柳叶的刀片尖刺足以在一瞬间把人活活绞碎,然而没等荆棘入肉,灌注内力的玄蛇鞭裂风挥出,雷光电闪间连人带网抽成两截,四角牢网霎时出现致命缺口,杜三娘从中杀出,刀锋拦腰砍进血肉之躯,她眼也未眨,一脚把半死不活的人踹了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严荃眼中凶光一闪,终于下定了决心,从怀中摸出了一只竹筒。

    猩红烟花瞬间直冲云霄,杜三娘心里“咯噔”一下,脚下船身猛地震荡起来,原本混合成团的杀手们陡然分开,陆无归留下的那十四名补天宗弟子全部跳进河里,不过几息时间,船底尽数被凿,水下拉开刀网,凡落入其中的人都惨叫连连,血水翻滚!

    哪怕是训练有素的杀手,见状也心生骇然,在严荃号令下迅速撤往岸边,不等傅渊渟与杜三娘飞身渡河,伴随着水柱冲天,刀网拔地而起,这一回不急着往他们身上缠去,反而大展开来,在水上拉成一道铁丝牢,傅渊渟一鞭子悍然抽去,牢网仅仅是颤了颤,竟无分毫破碎!

    与此同时,又一行船队从后方疾冲过来,领头甲板上站着两个男人,赫然是一个面生的红衣男人和早已告辞的陆无归!

    陆无归站在红衣男人身后三步处,低眉垂首,看着恭敬极了。

    杜三娘没见过此人,傅渊渟却是神色微变,一双黑眸里血芒隐现,杀意几乎难以抑制。

    相距还有十丈远,那红衣男人已经施展轻功飞越过来,轻轻落在牢网一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抱拳道:“师尊,别来无恙啊!”

    闻言,杜三娘脸色大变!

    江湖上人尽皆知,大魔头傅渊渟此生只收过一个亲传弟子,便是他曾经的左护法周绛云,也是在十二年前给予他最深痛楚的叛徒,如今的补天宗之主。

    严荃确实武功不高,可他能坐上惊风楼主之位,靠的也不是武功,早在得到傅渊渟行踪密报的时候,他已经遣心腹秘密去往娲皇峰请出周绛云,陆无归在云水镇的“告辞”不过是奉命去跟宗主接头罢了。

    若是可以,严荃也不想让周绛云出手相助,可现在已经别无选择。

    看到周绛云,傅渊渟扯了扯嘴角:“你还敢来见我。”

    周绛云今年三十有六,看着还跟弱冠男子般,一身如血红衣衬得他面白如玉,闻言露出赧然笑容,语气也温柔斯文,说的话却令人毛骨悚然:“天地君亲师,如今您大限将至,弟子怎能不来尽孝送终?”

    话音落,红衣在风中展开如蝠翼,周绛云一掌劈向傅渊渟天灵,后者在水面飞退三步,抬手就是一鞭挥出,但见周绛云手掌翻转,任鞭身缠住自己,身躯也顺势飞旋,眨眼间欺近傅渊渟,蹂身与他相撞,若非傅渊渟左掌格挡,恐怕这一下能被他撞断几根肋骨。

    周绛云是傅渊渟一手教养大,武功路数如跟他一个模子刻出来,比之十二年前更多灵动自如,委实不能小觑,然而陆无归已经安排补天宗弟子与听雨阁杀手会合,人身飞攀相连,为牢网加固了一层“肉墙”,间有刀剑突刺围杀,明枪冷箭更猝不及防,杜三娘一时回护不及,长枪抓住空隙刺入她胸膛,将她整个身躯凌空挑起!

    这一枪未穿心,却痛得人生不如死,杜三娘挣命一刀斩断枪头,人也如断翼飞鸟落了下来,若非傅渊渟及时挥出长鞭将她卷住,恐怕她会落进水里被暗网绞成烂肉!

    也正因此,傅渊渟背后空门大露,周绛云双掌变幻如流云,一上一下拍在他颈、腰两处大椎上,以傅渊渟之能都觉眼前一黑,身体有一瞬间失去掌控,被周绛云一爪扣住肩膀摔了出去,背后砸在牢网上,若非杜三娘勉强将他拉拽一把,怕是有数把刀斧要砍进这血肉之躯里。

    傅渊渟被剧痛一激回过神来,抬手拭去嘴角鲜血,映着周绛云的眼中杀机毕露,他已经很久没被逼到这个份上,面对的还是心血养成的徒弟,经久不见的狂性几乎就要在血液中点燃,叫嚣着要把一切都摧毁殆尽。

    然而,一只冰凉的手死死拽住了他,沾满血的指尖在掌心里飞快写了什么,他来不及看,只听到杜三娘哑声道:“走!”

    下一刻,她抓着傅渊渟飞身而起,不顾四方万箭齐发,一刀挥开逼命飞矢,一掌用尽全力打在傅渊渟背后,哪怕傅渊渟有真气护体,也被这一掌打得气血翻涌,脚下也随之一轻,穿过箭雨人流,踏下无数头颅肩背,冲出了十面埋伏。

    他只来得及想,我又失约了。

    “该死的贱人!”

    眼见傅渊渟被杜三娘推出重围后杀开血路,转眼间冲上岸边不见踪影,哪怕周绛云立刻追了上去,严荃也知道此番注定功亏一篑。

    都是因为杜鹃这贱人。

    牢网拉开,身中数箭的杜三娘被两名杀手架了出来,扔到严荃脚下。

    她还有一口气,眼神却已经涣散了,一身红裙被血水染透,身上没剩下几块好肉,脏得令人不愿再看。

    可她在笑,对着严荃露出那种嘲讽的笑,哪怕被一脚踩住头颅也在笑。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出薛泓碧在哪里,我让你死个痛快!”严荃俯身抓起她的头发,温和斯文的假相彻底撕裂,露出豺狼狰狞的本来面目。

    杜三娘十二年前就在听雨阁的刑堂待过,也发过誓宁死不再回去,她知道严荃有多少种办法折磨自己,于是笑容渐收,嘴唇翕动了几下。

    严荃拿刀尖在她嘴里探了探,确定里面没再藏着任何东西,这才放下心,凑近了听她断断续续的声音:“东……三……”

    声音越来越轻,她的伤实在太重,或许下一瞬就会气绝身亡。

    严荃只好挨得更近些,勉强辨认她接下来的字,下意识重复:“东三十里,林……”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杜三娘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用她回光返照的全部力量,带着她十二年无休止的恨与怨。

    杀手们先是一惊,然后很快反应过来,赶紧上去把两人拉开,严荃奋力一脚踹在她身上,捂着脖子的手指缝间殷红淋漓,面上一丝血色也无,眼睛瞪得铜铃大,却始终发不出声音,只有“咯咯”的古怪气音从喉间传出来,那里的皮肉被生生撕咬开来,喉管也暴露出来,血流汨汨!

    啼血杜鹃要杀人,靠的从来不止是一把刀、一双手。

    他颤抖指着满口鲜血的杜三娘,浑身痉挛抽搐,整个身躯晃了三晃,七手八脚都搀扶不住,竟是一头栽倒,生息全无!

    杜三娘发出最后一声笑,她奋力撞上一个杀手低垂的刀口,笑容就永远凝固在她的脸上了。

    闭眼之前,她恍惚看到眼前那一小汪水坑里映出的不是自己现在的模样,而是跟那兔崽子一起做包子的画面,可惜只有一瞬,就被她的头颅击碎了。

    那兔崽子现在哪里,逃掉了吗?

    薛泓碧正躲在一条小山沟下的洞穴里,这里湿冷阴暗,蛇虫鼠蚁间或出没,看不到光也觉不到暖。

    他逃了大半宿,耗尽了最后一点体力,总算找到这么一个藏身之地,即便拼命告诉自己要警醒,可是又冷又饿的半大少年最终还是昏睡过去。

    薛泓碧做了一个梦,梦到刚搬来南阳城那时候,他第一次跟杜三娘学做包子,她低着头坐在炕上,一手捏着白面皮,右手擓着一团肉馅儿,拇指卡在肉馅上,食指跟拇指捏着面皮飞快地转,一眨眼就包成一个,包子圆滚,褶皱如花。

    反观他自己,杜三娘包了二十八个的功夫,他才勉强包完一个,褶捏得不好,馅又太少,看起来瘪得像个月牙儿,瞎子都不能昧着良心说好。

    杜三娘自然也不夸他,哼笑一声就把这只包子拎出来,单独丢到一边。

    于是,这只包子就永远瘪着躺在角落里,再也不能团圆,一如离开的人不会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