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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到这样的事,他一向自恃的理智成了一团乱麻。一时想不出两人有什么交集,一时却又眼见着她处处记着章向文,实在不知道如何拿捏尺度。
“谢先生想我回京都吗?”她倾下身,轻声问。
谢敛在她的目光下沉默。
良久,他闭目摇头。
有些问话,不是给对方选择,而是给自己选择。
第55章遗莲子二
乌黑、细长的发丝垂落在他肩头。
散发着苦涩的药香。
“我不回京都,”女郎仿佛是察觉到了什么,蓦地靠近了他几分,语调近乎狡黠顽劣,“先生,我只是想要见一见世兄而已。”
顶着她的目光,谢敛胸口发麻。
一时间竟有些狼狈。
“好。”他半天才道。
宋矜追问:“你刚刚不还不情愿……”
谢敛节节败退,有些无奈地解释道:“向文自京都过来,必然会告知你家中事宜,只是让你晚些时候再去见他罢了。”
宋矜只瞧着他笑。
他袖中指骨轻颤,沉默下来。
“先生。”
她终于不笑了,小声唤他。
谢敛应了声,仍然不太自在。
然而女郎浑然不觉,她倾身靠过来,温热的呼吸吹拂而来。她收起唇边的微笑,认真地说道:“我方才出门时,将世兄认作了你。先生,你别误会。”
迎着她认真的眸色,谢敛几乎想要躲避。
仿佛他心中最难堪隐秘的想法,此刻暴露在她眼中,任由她审判一般。
好在屋内的烛火早燃透了。
微微一晃,四周彻底笼罩在黑暗当中,令他松了口气。
“……嗯。”
还未想好说什么,便有什么落在他肩头。
谢敛眼睫微颤,深思有些恍惚。
清甜的荔枝香扑面而来,他却陡然想起落人满肩的紫藤花。脆弱的枝蔓承托不起繁密的花朵,落在秋千上,落在女童的衣襟上,落在他的肩头上。
“你别生气。”
她凑在他耳边,很小声说。
谢敛喉间一颤,眉头蹙起。
他没有生气……可他当真没有短暂的不悦吗?
黑暗浓稠如墨,几乎将他淹没过去。
“沅娘。”谢敛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喉中干哑,脑内混乱做一团,下意识伸手握住她搭在他肩头的手,“为什么要跟我解释?”
她这样聪明,恰到好处地沉默下来。
任由他神思彻底混乱。
然而黑暗中,一切感官都变得敏锐起来。
女郎靠得那样近,绵密的呼吸落在他喉间,温热而痒。衣衫窸窣两声,他的衣袖发沉,她才轻轻挣扎了一下,细瘦的腕子垂下。
“我看你不高兴。”她说。
谢敛没得到回答,可这句话犹带着令他误解的意味,他一时间沉默下来。片刻间,他忍着耳边错乱的嗡鸣,抬眼漫不经心似的问道:“宣化县荒蛮生僻,见了向文,便回邕州城如何?”
女郎一愣。
很快,她就摇头道:“我从前住在郊外,没有那么娇气。何况只见世兄一面也不够,我还有许多事情,都要托世兄帮我……先生,我好不容易才见到京都来的世兄!”
谢敛不做声。
他望着窗前一格月光,起身去点蜡烛。
点好灯,谢敛把烛台端到离床不远的小几上,转身交代,“我今夜会晚些安歇,不必给我留门。我就在前堂,若是害怕,便将灯吹熄一盏。”
宋矜问:“你忙起来顾得上吗?”
谢敛只是点头。
隔着几步,她才察觉谢敛衣上有数道刀痕,裸露的白色中单上有血痕。一向一丝不苟的发髻,此时散落着几道碎发,可见先前有多仓促。
“先生不必管我,”宋矜觉得心头明朗起来,微笑着安抚他,“我不怕。”
谢敛眸色清和,不点头也不摇头。
片刻后,他翻出件道袍罩在身上,便出去了。
外头确实十分忙碌,灯火一直没有熄灭。
宋矜身体不好,只要稍微费点力气或是心神,便会极其疲倦。她原本还想帮谢敛翻一翻案卷,找些宣化县的细节,但实则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好作罢。
她躺在床上,却又睡不着。
耗费心神过度,她后脑如绷着一根绳子,一时无法松懈。
尤其是,今晚谢敛的态度很怪异。
他显得很矛盾,但宋矜却说不出来,他究竟矛盾在哪里。
先是让她离开岭南,又是让她离开宣化县……难道是嫌弃她多事了不成?宋矜蹙眉轻叹了声,知道谢敛不是这样的人,但她确实太过病弱了些。
说来说去,她确实有些让谢敛麻烦。
宋矜病久了,出于本能地害怕别人嫌她麻烦,或是觉得她是个没有用的人。
她想做些什么。
宋矜从前病好些,也想能做些什么。所以她央着常日来看诊的大夫,并着自己看医术,学了一手还凑合的医术,可惜从未有用处。
宣化县缺郎中,她可以试试……
如此一来,谢敛也道理赶她走了。
宋矜心满意足,合眼入睡。
-
次日,宋矜起得很早。
她梳洗完毕,第一时间去找谢敛,准备一起去见章向文。
谢敛在存放案卷的库房。
宋矜进去时,他正在与章向文说话,两人间气氛不大好。
“世妹。”章向文瞧见她,脸上的怒意顿时散了,给她找了椅子,“我这次赴任得仓促,没来得及带别的,但叔母所托的信件一直带着。”
宋矜行过礼,眼前一亮。
她接过信草草看了一遍,这才逐字逐句往下看。
等到看好信,宋矜才缓过神来。
因为失态,宋矜有些窘迫。
她对章向文道过谢,章向文也主动提及京都的事情,告诉她家中人的现状。宋矜担心母亲和宋闵,免不了一一追问,两人不觉得间说了许多话。
直到阳光洒落窗内,书页满是碎金。
宋矜才放下了满腔担忧。
章向文道:“好了。朝食都没吃吧?我带了京都来的厨子,煮的汤饼是一绝。你们离开京都这么久,一起去尝尝,保准儿合胃口。”
宋矜下意识微微一笑。
“含之,走了。”章向文拍了谢敛一把。
宋矜回过神来,也看向谢敛。
谢敛看起来沉默寡言。
他坐在高而旧的书架上,背着光,透出冷玉一般的深郁色调。凌厉的眉锋藏着阴影,漆黑眸子沉静若潭水,安静搁笔合书。
宋矜忽然有些心虚。
于是她说道:“我让人给先生准备了水和衣裳,等会去歇一歇吧。”
章向文似乎察觉到什么,轻轻挑了一下眉,半笑着道:“听闻世妹师从沈青枝沈夫人,这声先生,含之担了怕是要折寿,还是不要……”
“师从沈夫人?”谢敛撩起眼帘,似乎没听出章向文明里暗里的示意。
他将袖子整好,沉如水的目光掠过两人,不辨喜怒。
“这你不知道吧。”章向文似乎来了兴趣,背着手给谢敛说,“听我阿娘说,世妹幼时性子极其活泼机敏,四五岁便能引经据典、对答如流。在宁国公府老夫人的寿宴上,曾替沈夫人解了围,沈夫人便亲自教导了世妹许久。”
宋矜面色如常,低垂眼睫。
是有一段时间,沈夫人曾对她十分喜爱,甚至每月亲自来郊外小住授课。
但是耐不住时日长久的病到昏沉、迷糊。
何况她的性情也变得羞怯沉默,不再如往日讨喜。她时常病得力不从心,连话都说不出来,更不要提意识清楚地读书了。
沈夫人先是垂泪怜惜她,到后来便只觉得她不争气、不讨喜。
和她阿娘一样,紧紧攥着她苍白的手腕,哀切地哭。
“阿沅啊阿沅……你这个样子,将来可怎么办呢?你从前那样明媚讨喜,怎么就变成了如今的模样,你若不争口气,日后一辈子这样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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