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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而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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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有来世,我只期望是嫁在一个平凡的人家,上有父母在堂,下有儿女绕膝,纵有才情,也心甘情愿在妻职母职中渐渐磨灭,在一菜一蔬、一昼一夜里延续人间烟火的爱,一天一天、年华老去

    我生在一个清贫的文官之家,爹爹一辈子苦读诗书,好容易才可以在朝廷中任一个小小的文职。所幸,我娘贤良淑德,将整个家里里外外打理得妥妥当当的,闲来时还在自家小院里种些花草。

    也因着这份难得的雅致,娘在爹爹的心中一直是一位绝佳的伴侣,从不贪图的爹爹也从未娶过二房太太。我有三个哥哥,他们似乎也继承了爹爹的优点,年纪轻轻就才华出众,在京城的文人世子中也十分出类拔萃。

    虽然爹爹经常迫于宫廷规矩,不得不做一些违心的事情,但是,一家子就这样平平安安地度过了这么多年,尤其是在大哥娶进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家碧玉,并顺利地在次年产下一子以后,爹爹的脸上就常常挂着笑容。

    爹爹的好友不多,知己就更没有几个了。本来嘛,官场如战场,大家各自拥主,虽然爹爹极力地想要不淌这混水,但无奈,身不由己,也只能依附于权贵势力。

    尚书李大人,是朝廷里为数不多的正直清廉的好官,爹爹在一次聚会时结识了李大人,从此他们便似相见恨晚般的推心置腹了起来。经常是有空就聚在一起喝茶聊天,谈诗作赋,好不风雅!

    我那时约莫十一二岁,但已经出落的十分水灵,爹爹也时常爱出门带上我,偶尔我也能在席间来个一语惊人,给爹爹挣足了面子。那些我也分不清的叔叔伯伯们见着我都夸爹爹好福气,有这样一个乖巧玲珑的宝贝女儿。

    那日,爹爹照旧带着我去会李大人。熟门熟路,我也毫不认生。几局对诗下来,竟是各个竖起拇指来称赞我小小年纪,竟得如此才华。

    可那是一双怎样的眸子?充满着疑惑,不信,与挑衅!一位陌生的公子,一席白色长袍,锦缎背心,手持一柄折扇,一身儒雅之气,却满脸不服之色。

    “这位姑娘,你小小年纪竟得如此学问,难道不曾听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古训么?”此语一出,惊倒众生,谁也没想如此风雅之时,竟有人不惜触犯众怒,扫此雅兴。

    “文德!不得无礼!”李大人站了起来,向众人作了一揖“小犬刚从外地归来,不懂礼数,扫了各位雅兴,请长辈们切勿责怪。失礼失礼!”

    我看着他直视我的眼睛,心中不禁为之一动。多么纯净的目光!温和之中带着凌厉,儒雅之中不乏威严。一向豪爽的我,竟羞愧地低下了头。

    原本热闹的宴会也因着我随之而来的沉默而匆匆地散了。随着爹爹走出李府的刹那,我感觉到炙热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我,一直到背影消失不见。

    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我的沉默,并非因为生气,只是面对着这样的坦白,这样热烈的问题,我纵有千万个理由也化作了唇边的冰冻。可他,会因着这样一句无心快语,而受到李大人的责罚么?那样的他,是否也会因为我的异常沉默而感到不安?那双离别时炙热的双眸,是想要对我述说什么呢?

    黎明的第一道曙光已然洒向大地,这一夜,多么地漫长!我分明听见自己的心语,它在告诉我,这是一个段新生活的开始么?

    一日饭后,爹爹面色忧虑,重重的叹了口气,望着我,喃喃的说:“真不知这样是福是祸?”娘见爹爹神色不对,心中不免担忧,百般追问之下,爹爹才道:“今日,李大人走露风声,告诉我说,皇上正在选秀,而爱爱的出色早已人尽皆知,怕是免不了要被选进宫中了啊!”

    我一脸懵懂,一心想着入宫也不错啊,早听说了皇宫大院里的神秘,正好趁此机会看看呢。爹爹为何如此忧虑呢?

    又过了一阵未见任何迹象,我倒几乎将入宫的事情给忘却了。

    一日丫头小玉神秘兮兮地跑进我的房间,不,应该说是溜。随手将门给带上了,压低了嗓音说:“小姐,李府上的公子派人送来一封信,说是要我亲自交给小姐你,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我看着小玉一脸紧张的神色,还不时东张西望的,不禁噗哧一笑。作势打了她一拳,笑着道:“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何以弄成这样?不过就是信笺一张,还能把人给吃了不成?”

    可是,当我小心地拆开信封,一字一句地看到内容以后,脸上的红晕才慢慢显现出来。小玉急坏了,眼见着我前后的变化如此之大,一直追问,怎么了怎么了,信上究竟如何说?可是,这样的秘密,这样缠绵的词句,如何能于他人分享?我只是一个劲地将小玉赶出了房间,并一再交代她不许在家中提到半个字。虽然勉强,她还是磨磨蹭蹭地出去了。

    文德,是文德!他约我见面,好个贼小子,竟如此大胆!可是,心里的喜悦像要漫溢出来。想起李府厅堂前那惊人一语,那纯净的眼神,翩翩的风度红晕又不觉浮上脸颊。可是,他的话语里是在嘲笑我的知识浅薄还在卖弄,还是他分明要告诉我女子有女子的本分,还是,还是对,我应该去问一下他!

    刚过完年,微微的寒风吹在脸颊上,还令人有些瑟缩。

    仍旧是一袭白色长袍,一柄纸扇,那俊朗的身影,虽然已相隔许久,我却几乎立刻就认了出来。仿佛是前世注定般,他就该是出现在这样一幅美丽的画卷中。

    “让郭姑娘久等了。”他礼貌地作了一揖。

    “没没有。”我竟全然不像平常的爽快,低下了头。我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头迎向他,凌厉的眼神“上次你在厅堂里说的‘女子无才便是德’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也认为女子该是一付自怨自艾的模样,等待男子的宠幸么?”

    文德却是爽朗一笑:“姑娘言重了,看样子我这一着险棋算是下对了。当初没有别的目的,只为了吸引郭姑娘的目光,没想,令姑娘牵挂至今。”

    “你”好哇,居然是故意的,竟只为了引起我的注意么?我一跺脚,别过头去。

    “好,好,好。郭姑娘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我只是一介鲁莽粗人,不配让姑娘生气的。”他连连作揖,那付一心讨好的模样,让我不禁掩口一笑。真是个让人生不起气来的家伙!

    “天色这么好,让鄙人陪姑娘走一段如何?”他随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明明是自个想要散步,偏将理由挂在我的身上,好个聪明刁钻之士。

    有一种莫名的情愫在我们之间酝酿开来。一个时辰下来,竟谁也未发一语,但回想来却胜过千言万语。每每似要想起什么,仰起头,迎着文德那双黑亮的眸子,却没了言语。

    终于待到夕阳西沉,我们便似很有默契的一同往我家走去。

    门外,文德只微微躬身,作势离去。转过身,刚要走,却似想起万分重要之事,急急说:“看我多么糊涂,明日清晨家父登门拜访令尊,郭姑娘,请切莫忘记转告令尊,切记切记!”随即朝着我莞尔一笑,无比满足的神态,迎向夕阳的余辉,大步走去。

    而我,呆呆的望着他的背影,竟没有想到,那是我们最后的离别。

    回到家,我自然不敢忘记文德的嘱托,将李大人拜访之事悉数转告爹爹。爹爹的神色亦有些不自然,嘴里喃喃道:“没想到这么快,哈,这么快!”然后用一种温和的目光看着我,轻轻的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发“女儿终究是长大了,不能再留在身边了。”轻叹了一声。

    为什么大家的神色都如此的奇特?似是有事瞒着我,只有我一人被蒙在鼓里。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快得让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徐公公带着圣旨,大队人马停在我家院堂里的时候,爹爹被吓住了,虽然在天子脚下办事,但何曾见过这等阵仗?我就更加地慌张了,连连往娘的身后躲。

    “圣旨到,文书侍郎郭文鼎接旨!”面对突如其来的圣旨,大家都不知是福是祸,只呼啦啦跪倒一片,虔诚地等待天子的圣谕。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文书侍郎郭文鼎因教女有方,现封为户部尚书,官至三品。其女郭爱,端庄贤淑,品貌出众,即日起封为贵人。钦此,谢恩吧!”

    徐公公假意道贺,眼中却满是暧昧之色。爹爹立刻领会,从衣袖中掏出十两银子,连声道公公一路辛苦。

    “郭大人好福气,有个如此标致的女儿。郭贵人,请到厢房打点细软,即刻随我进宫吧!皇命在身,不得耽搁太久啊!”

    我望着娘,心中着实迷糊。只见娘眼中盈满泪花,颤声说:“跟娘到房里来,娘还有些私房话要对你说,小玉,去给小姐收拾些衣裳。”

    一顶华贵的轿子就将懵懂的我抬进了那所神秘的高墙大院内。

    明宣宗,朱瞻基,我命定的丈夫,一个主宰我生命的男人,我竟连他的面也没有见着。二十天后,便传来宣宗因染不明之症驾崩的消息。这一连串突如其来的变故,快得让我根本无力承受,而接下来的一纸赐死令,竟然命我为这从未见面的夫君殉葬!

    这是太祖朱元璋流传下来的遗训,皇帝归天,除了嫡妻皇后和太子生母,其它妃嫔几乎是找不到活路的。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这个明宣宗,我连见都没见着,也不可能爱他,可是,我竟要为他殉葬!

    文德,文德,你在哪里?未想那日的别离竟成了永别,如今我归期已定,高墙大院永世隔绝了我们。我竟连你最后一面都无法见着!爹,娘,孩儿不孝,未想一进入宫门,非但没带给你们富贵荣华,还要先你们而去!心中感慨万分,不禁题诗绝命辞:

    修短有数兮,不足较也。

    生而如梦兮,死者觉也。

    先吾亲而归兮,惭予之失孝也。

    心凄凄而不能已兮,是则可悼也。

    第二日,为先皇侍陵的时辰接近了,我和另外一些妃子被领至庭中,嗣皇帝英宗在徐公公的带领下来到宴席间,年仅九岁的他已然是一付天子之尊的模样。他满眼含泪,手握酒杯,来向我们祝贺:“父皇一生辛劳,为我大明江山开拓疆土,尽力护守,希望各位父皇生前的爱妃能够在地下长伴左右,好好侍奉,我带父皇敬各位一杯。尔等贞烈女子之名定会在民间广为传播,各位爱妃的亲属朕定当全力以报。”

    堂上已经准备好了就死的工具,周围的姐妹们哭声惨绝,声震殿阁。但无奈,只能就范,别无选择。公公们迫使她们登上小木床,梁上垂下来的绳索荡然,头伸进绳圈中,宦官撤去其床,便一一形同长颈之雉,挣扎、气绝。

    面对此景,我竟能宛然一笑。徐公公走到我面前的时候,用一种同情和愧疚的目光看着我,对啊,二十天前,就是他亲手将我带进了这间牢狱,谁想到我竟如此命薄?我微颤着从袖口掏出那首绝命辞,轻声请求他:“请将此辞代为转交给家父家母,这是我今生唯一请求你的事情。”我神色黯然。

    我站上了小木床,梁上的三尺白绫此刻就悬在我的面前,朱瞻基,既然生前我连你的面也没有见着,那么即使死了,变了厉鬼,也要斥问你,为何要拿素未谋面的我来陪葬?!我听见徐公公的一声重重的叹息,撤去了木床。

    再见了,文德,如有来世,我只期望是嫁在一个平凡的人家,上有父母在堂,下有儿女绕膝,纵有才情,也心甘情愿在妻职母职中渐渐磨灭,在一菜一蔬、一昼一夜里延续人间烟火的爱,一天一天、年华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