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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c城有许多的历史陈迹：斑驳坍塌的古代墙垣，连绵成片的前苏联风格的红色楼房，爬满藤蔓的旧时别墅和已经灰黯的木栅栏；还有一直在使用着的有轨电车，哐铛哐铛的或横或纵地穿经整座城市。
连翘一直住在城西的一片老旧的住宅区里，裸露着红色砖头的墙壁上张满了蜘蛛网；十几家住户共用一条冗长而狭窄的通道，零乱地堆放着坛罐和破旧的棉花胎，经年累月地散发着咸菜和臭腐乳的霉酸味，十分刺鼻。
白天连翘总是窝在阴暗潮湿的房子里睡觉，通常直到黄昏的时候才醒过来，玫瑰色的夕阳余晖从窗帘的缝隙间斜铺进来，一些细碎的灰尘在其间亮亮地跳跃。连翘趿着拖鞋坐到窗台上抽烟，神情慵懒地晃动着修长的腿，后来太阳就在城市的尽头完全沉没，有好闻的葱油味从对面模糊的老虎窗里飘出来。
夜晚是连翘一天生活的开始，刷牙，洗澡，煮杯面吃，然后对着镜子化精致的妆，扔掉的白色化妆棉和先前的烟蒂混在一起，像战场上漫山遍野的尸体。每次浓妆艳服地出门的时候会遭到邻居的白眼，时日久了也就渐渐习惯了；去“锦都”的路很长，已经走了五年了也早就厌倦了。
厌倦的还有生活，像是被囚禁的鸟一样出不来。连翘似乎已经被那些污浊喧嚣的时光浸染得麻木，甚至连自己真实的姓名也很难记起，现在的名字是那年刚出来做小姐的时候取的，是一种草的名称。c城也不是自己的故乡，出生的地方是南方的一个小镇，这里是十一岁那年跟着后母流浪最后落脚的地方。这些过往都恍如隔世一样的久远。
路上，连翘无端地想起楚原说的话：一个女人，一旦有了依靠有了爱情有了家，异乡便也就是故乡了。
大抵是如此吧，可是这些都像是彼岸的奇花异卉，而自己只是一只脆弱苍白的蝴蝶，是注定飞不过沧海的。连翘如此想着，彻心彻肺的怅惘与哀伤。
楚原第一次来“锦都”的时候带了一班衣着光鲜体面的男人，要了许多的甜点瓜果和酒水，然后叫许多的姐妹陪着，一群人拥在弥漫着奢靡暧昧气息的包厢里恣情地谈笑玩闹。只有他的神态始终雍容而沉和，带着不动声色的微笑安静地坐在一边。不停明灭着的五彩灯光落在他的眼睛里，有一瞬连翘忽然莫名地心疼他的沉寂。
中场的时候，一个腆着啤酒肚的秃顶男人过来叫连翘陪酒，她懒散地擒起杯子漫不经心地抿了一口。男人蓦然砸掉手里的细脚玻璃杯，忿忿地抡起手掌凶狠地扇了她耳光，愤怒地叫嚣，装什么纯情，我叫的是小姐，不是公主。
连翘使劲地咬了一下嘴唇，将手里的半杯酒迅疾地向他兜头泼去。她看到男人丑陋的脸像冰激凌一样融化开来，忽然感到分外的畅快和兴奋，大笑着对他回骂粗话。
男人抹了一把脸，一把将连翘细柔的长发撩到手里，恶狠狠地将她的头按到桌子上，果品和酒渍溅了她一脸。男人脸颊扭曲目露凶光地咆哮起来，歇斯底里的样子。
全场顷刻安静下来，只有电视机里依旧没完没了地播放着一首旋律舒缓的老情歌，大家都无措地观望着这一场猝然的变故。楚原忽然站起来叫男人放手，男人却像困兽一样决绝得不留余地。
最终楚原脸部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喝道，放开她，她的酒我代她喝。
男人怔了一下，然后松开了手狞笑道，既然楚老板这样说了，我就卖一个人情，我请你喝一瓶“人头马”怎么样。不过楚老板似乎也得成全兄弟一次，之前谈的生意是否就按我的意思定了？
楚原逼视他的眼睛，良久，不以为意地淡然一笑，依你。
那晚楚原一口气喝掉了那瓶酒，强忍着翻涌上来的浊气跑到卫生间里呕吐，然后捧着冰凉的自来水洗脸，细碎透亮的水珠倏尔地滑落。他靠着洗手台掏出“骆驼”来抽，一转身就看连翘恬静默然地倚在门边。她走过来递给他一张柔软的面巾纸，却微微侧着脸不愿直视他，神色略微局促地说，谢谢。
楚原浅浅地微笑，修长的手指夹着一张精致的名片放在连翘的手心。边往外走边说，我叫楚原，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可以打上面的电话找我。
连翘在他的身后轻轻地呼吸，浓郁的酒气混和着polo bule香水的味道扑面而来，恍恍惚惚的感觉。
楚原成了“锦都”的常客，每次都是一个人过来，穿着简洁合身的休闲服。没有客人的时候，连翘就会过去陪他，包厢里放着轻缓的音乐，像缓缓流淌的清澈溪水。两个人都不怎么说话，有时候楚原会用带来的笔记本电脑做公务，连翘就冲一杯香浓的热咖啡放在他的手边，然后坐在一旁安静地抽烟。她喜欢隔着一点点的距离看楚原认真工作的样子，时而沉思时而蹙眉时而微笑，像个沉迷于游戏的孩子。每当这时候连翘就会恍惚地觉得两个人是恩爱夫妻，然后又暗笑自己过分的天真，困于风尘的女子是再也无法轻易地过那种平淡恬美的生活了。
楚原并不知道她的这些心思，只是偶尔抬头的时候会看见她脸上漾着笑容在发呆。他不用用眼睛看，就可以准确地端起温热的咖啡，微微啜饮一口之后唤她，连翘。
连翘嫣然一笑，需要什么东西吗，楚先生。
楚原有点无可奈何地笑笑，一定要这么客气吗，我来“锦都”应该有两个月了，还对我如此疏离？
连翘就神色凄然地缄默，她清楚自己与楚原就如同玉石与瓦砾，是不会在一起的——五岁的时候亲生母亲死于顽疾，十一岁那年父亲又在一场事故中丧生，自己与后母只好一路相依为命地流浪到c城，起初还可以靠着后母给别人洗衣服与拣破烂勉强维持生计，时日久了便渐渐捉襟见肘起来。第一次知道后母带男人回来是在一个暴雨之前的夏天午后，连翘躲在返潮的狭小屋子里，听见男人与女人龌龊的纠缠声与墙角下野猫的嘶叫声混在一起撕破沉闷燠热的空气。男人在堂屋的桌子上放了一把零碎的纸币离开之后，就猝然下起了倾盆大雨，整个城市在迷蒙的雨雾里一片氤氲。连翘满面泪痕地站在窗前，感到孤独与无助，她明白后母是用这样的方式将已经溃烂的生活继续下去，这也是在这个异乡城市里唯一的方法。后母死的那天，她看着她僵硬的身体没有掉一滴眼泪，她知道她已经解脱，而自己还要慢慢溃烂下去。那年她十九岁。
连翘陷入沉痛而悲切的回忆，她微微抬头的时候没有让楚原看见自己眼睛里的泪水，而那些过往也注定要一辈子隐忍并且糜烂。
楚原靠过来坐在连翘的身边，他抓住她洁白柔软的手腕，直视她墨玉一样的瞳仁。连翘。他在她的耳边轻轻唤她的名字，跟我走，这里不适合你。也许你有过许多痛苦而无奈的经历，可是那是因为我还没有出现，从现在开始我会给你幸福。你就像空谷中的幽兰，你经历的风霜是注定的芬芳也是注定的。
楚原的火热的唇亲近的时候，连翘试图微微躲让抵抗的，可是一瞬间就被他的温情与polo bule的气息彻底淹没。
连翘搬到c城最繁华的商业住宅区。楚原还是一如既往地心疼她爱护她，每天都回过来，有时候忙碌了也会把工作带过来做。只是夜晚的时候，他不会留在这里，在城市西郊的别墅区那边有另一个女人守着饭菜在等他。连翘知道楚原有家室的时候并没有责怨他，她已经很知足这种生活状态了。
只是有时候会寂寞，像阴暗角落里的一株植物。楚原不在的时候她时常会穿着睡衣，光着脚趴在阳台上看风景。明媚而温煦的阳光落到眼睛里灼灼地闪耀。然后在她转身进屋的时候，眼前突然一片漆黑，有晕眩的幻觉和温湿的泪水。连翘知道自己只是漂泊于河流的人，是无法控制生活的方向的，有一个知道心疼自己的男人给一小片天空就足够了。
可是第二个男人还是出现了，他一如曾经的楚原一样说要带她走。
江澜是楚原的下属，很多次送楚原买给连翘的东西过来。渐渐地他开始留意到这个女子，他心疼她眼角眉梢的沧桑与寂寞。终于有一天他试图靠近她，在他从她的身后圈她进怀抱的那一瞬，连翘决绝地转身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江澜带着幽怨与愤恨的目光凝视着连翘，终有一天，我会让你明白我比楚原强。
连翘对着江澜离去的背影淡然地微笑，我在乎的不是这个。你的眼睛里有杂芜。
楚原的老婆晴雯是在半年之后找到这里的，她是一个斯文的居家女人。她们之间并没有出现像影视剧里那样的场面，连翘看见她的时候请她进屋。女人略带苦涩地微笑，这里不该是我进去的地方，我们还是找个地方谈吧。
在幽雅清净的“真锅”里，晴雯从随身带的手提包里抽出一张支票。离开他，这个就是你的，他给不了你这么多的。过几年你的青春也就没有了。
连翘用修长的手指在那张写着诱人数字的脆薄纸张上弹了一下，然后浅笑着推到晴雯的面前。我宁可赌他是真心爱我的。我不需要这个，我也不会去破坏你们之间的协定，但是我希望你也给我们一些空间和清净，该我走的时候我会离开。
江澜再次来找连翘的时候，她看见他眼睛里的杂芜已经湮没了所有的善良与纯真。他张扬恣肆地逼视她的眼睛，我说过，我会比楚原强，他就快供不起这样的房子与你的生活了。
连翘沉默，她已经知道江澜已经像一只蛀虫一样侵空了楚原十几年的心血。这些天楚原一直窝在自己的身边，颓然沉堕的样子叫连翘心痛。江澜过来的时候他正在卧室里刚刚朦胧地睡着。连翘对江澜微笑，轻声地说，我们出去谈。
在c城的一家五星级酒店里，江澜认识连翘两年来第一次看见她光洁如锦缎的肌肤。
放楚原一条生路。连翘镇定自若地对江澜微笑，也许你一直以来想得到的就是这些，可是它的上面已经有过很多人的印记。而我的心只属于楚原一个人。
为什么？江澜红着眼。连翘缓缓闭上眼睛，有些东西是注定的，这是我们的劫难。
江澜带着嫉妒与愤恨的情欲将连翘淹没。在最后的一瞬，他在她的耳边歇斯底里地说，除非你永远离开他。
连翘与晴雯第二次的见面依然在“真锅”有雅致的情调和可口的咖啡。
晴雯先开了口，她痛苦地微笑，没有想到到最后我们都没有好下场。江澜真不是个东西，吃里扒外。
连翘笑笑，你知道的，我不在乎这个的。然后连翘拿出一只蓝色瓶子递给晴雯，若有所思地说，也许我可以帮楚原恢复过来，不过你要配合，从此以后他也只是你一个人的了。
两天之后，连翘死于一场交通事故。那段时间楚原一直在家里处于昏睡状态，等他接到通知的时候，看见的只是装在精致骨灰盒里的一捧苍白的齑粉了。晴雯神色凄然而张皇地看着楚原，我早知道你们的事情，她出事的时候，你生了很重的病，一直昏迷着，她的后事是我料理的。她在这里没有任何亲人，很可怜，之前的一切我都不会去计较了，我们重新开始。
楚原的事业与婚姻都重新开始，只是有连翘出现的那段流光再也无法抹去了。每一天，他总是恍惚地仿佛看见连翘对他笑。他开始做噩梦，开始喜怒无常，开始需要大量的白色药丸让自己镇定。终于有一天他一下子吞掉了一整瓶。在彻底睡去的时候，他叫着连翘的名字，他仿佛看见她伸手递过来一张洁白柔软的面巾纸。然后，他脸上漾开的笑容凝固。
翌年的清明，晴雯去c城公墓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子站在楚原的墓前。空旷的墓场里无比岑寂，偶尔会有风裹着破碎的黄色幡纸呼啸地穿过碑林。她走近女子的时候绰绰约约地听见她在喃喃自语。
你终于跟我一样寂寞了，楚原。原谅我吧。
晴雯伸手轻轻按在她的肩头，连翘，是你吗？
女子缓缓转过脸来，依然是那时候的那张眼角眉梢写满沧桑与寂寞的脸，只是满面的泪痕。忽然有一阵风来，像刀子一样割过彼此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