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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日过去之后,太上皇突然来得勤了。
并且,他不是在边上旁观,而是正正经经地坐在了蒲团上,仿佛是在认真地跟着我们一道祈福。
我念一段经,睁眼的时候,有他。
再念一段长些的,再睁眼,有他。
上午法会完了,我去用膳。稍作歇息之后,再回来,发现他已经先一步坐在了蒲团上。
烦躁。
我尽力地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默念那静心之法,尽量视而不见。
女冠们的唱诵之声,从早上响亮到黄昏。
天色暗下,烛火将大殿照得通明。
我瞥见一名内侍走来,在太上皇身边低语,似乎在问用膳之事。
正当然盼着他快滚,却听他将不远处侍立的女冠唤来。
“不知这观中可有斋饭?”他问。
女冠忙道:“禀上皇,观中有斋饭,就在斋宫之中。”
太上皇颔首,转头对内侍道:“朕就在斋宫之中,与玄真及众女冠一道用膳。”
这话说出来,众人又惊又喜,庄重的脸上纷纷露出笑意。
我仍坐在蒲团上,冷眼看着。
这是他一贯的伎俩,利用众人的好感和仰视,假模假样地施以恩惠,拉拢人心。我这些女冠,多是阅历浅薄的无知少女,十分容易被这样的人拿出一点点甜头就上钩。
虽然不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但我不喜欢任何人将手伸到我的玉清观来。
“上皇无量寿福。”我欠身一礼,道,“贫道等女冠施行法会,沐浴斋戒,不沾荤腥,斋饭亦是寡淡,只怕上皇不惯。”
“玄真此言差矣。”他缓缓道,“朕今日既来法会,合当斋戒。素膳本就寡淡,又岂有不足之说。”
如此甚好。我倒是怕他改了主意。
“无量寿福。”我再礼,“贫道遵旨。”
退下之时,兰音儿紧张地跑过来问我:“玄真,上皇果然要留下与我等共膳?可要吩咐膳房准备些什么?”
我说:“不必准备什么。我记得,午膳之时,有荠菜和豆芽?”
兰音儿回忆了一下,道:“正是。”
“告诉膳房,上皇每道菜里都要有荠菜和豆芽。”我看着她,唇角弯了弯,“他喜欢。”
第七十九章夜风(上)
这晚膳,吃得最开心的就是女冠们。
观中自有清规,食不言寝不语,尤其是贵人驾临赐宴,必不可失仪。
她们自不会失仪。
她们甚至做得很好,个个坐得端庄,神色仪态无可挑剔,尽显玉真观的皇家气度。
她们连饭也没怎么吃。
因为所有人都在好奇地盯着太上皇,仿佛观摩传说中的神仙究竟是怎么吃饭的。
他吃得显然也十分与众不同,一举一动,缓慢而优雅。
胃口最好的,是我。
青霄观的厨子也是从玉清观调来的,手艺不差,能把菜蔬和豆腐豆干做出肉一样的味道。
没多久,一名内侍来到,在太上皇边上低语。
我隐约听到了“董裕”两个字。
夹菜的手没有停,我继续垂眸用膳,岿然不动。
上首传来些微的窸窣声,太上皇已经起身。众女冠连忙也纷纷起来,行礼拜别。
见他中途便离开,女冠们不免露出些失望之色。不过当他的身影消失在外头,众人就一改先前的庄重沉寂,嗡嗡地议论起来。
我听到好些溢美之词,什么风雅之至,什么高洁无双,无知且肉麻。
还是兰音儿机灵些,凑到我身旁,小声问:“玄真,太上皇可是不喜欢我们的斋饭?我方才见他吃得似乎很是艰难,数饭粒一样。”
我看她一眼,道:“数饭粒就是不喜欢?”
“那是当然,似玄真这般,一看就是吃得香的,碗盘早早都空了。”
兰音儿纵然机灵些,也到底是个单纯的少女。
她大概不明白,她视为神仙的那个人,也会挑食。
荠菜和豆芽是他最讨厌的,他从不肯吃。
“我怎能跟太上皇比。”我说,“放心好了,那等贵人,自有涵养。吃得慢,说明他觉得好吃,想多加品味。”
兰音儿狐疑地看我:“真的?”
我皮笑肉不笑:“当然是真的。”
兰音儿还要问下去,方才那名内侍又匆匆走了回来。
“玄真。”他对我道,“上皇欲过问法会之事,请玄真膳后入见。”
包括兰音儿在内,所有人都用羡慕的目光望着我,似与有荣焉。
我看着那内侍,不紧不慢地将手上的箸放下,欠身一礼:“贫道遵旨。”
——
太上皇的玉华宫,离青霄观有些路程。
我用过膳之后,从容地回屋洗漱一番,这才登上来接我的肩舆。
还没到玉华宫门外,我就远远看到了董裕。
他显然有些烦心事,从宫门里走出来的时候,大约是夜里没看清道路,被一块凹下去的石砖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旁边的内侍眼疾手快,连忙将他扶住。
他将内侍推开,而后,上了马车。
在宫禁之中乘车,向来是宠臣的待遇。从前,我父亲无论什么时候入宫面圣,都不必亲自步行。
就像现在这董裕一样。
我的手指缓缓理着拂尘上的白须,冷眼看着那马车离去。
玉华宫的正殿上,灯火通明。
我来到这里时,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案前阅卷的太上皇。
门敞开着,沁凉的夜风无遮无挡,摇曳的烛光在他的脸上明暗交错。
他抬眼,目光交错之前,我已经行礼:“贫道拜见上皇。”
“隆海。”他对一旁的内侍道,“朕与玄真有话要说。”
那内侍我见过,两年前,我去建章宫见他时,此人就在他的身旁。
隆海应下,行礼退去。
“隆海是朕到了齐国之后,一直跟在朕身边的。”待得殿上再无旁人,他开口道,“为人忠厚可靠,日后你要见朕,可先去找他。”
我对这个不感兴趣,淡淡道:“谢上皇隆恩,贫道平日只念经吃斋,并无俗事叨扰。”
他说:“是么。建议朕迎娶宁平侯闺秀的,难道不是你?”
这话,着实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正当我回想着我和明玉说话的时候,身边是不是还留着什么闲杂之人的时候,只听他继续道:“鲁国公萧纯这两年的建言,无不倾向为自家谋利,这般考虑周全的人选,不像是他和他那帮子门客的路数。朕想来想去,能说服他的只有皇后。前些日子,皇后来过青霄观。”
我明白过来。
果然是做贼心虚惯了,还敢监视我。
——逼着朕回到京城来的,是你。
那天夜里,他对我说过的话,蓦地在心头浮起。
也对。
虽然不知道我究竟是在什么地方露了马脚,让他猜到给景璘出谋划策的人是我,不过以他的心计,能继而猜到给明玉出谋划策的也有我,似乎并不难。
不过,傻子才会承认。
“皇后来青霄观乃是为了亲自为已故众妃嫔进香祈福,”我神色不改道,“上皇采选之事,想来归朝廷有司管辖,岂有贫道置喙余地?望上皇明鉴。”
他说:“朕听说,你这两年与皇后的关系很是冷淡?”
关他屁事。
“贫道不敢。”我继续敷衍。
“董裕刚才过来,向朕陈情。他说,张芾虽欠了巨债,但绝不敢在关乎我朝颜面之事上贪赃枉法。”他说,“朕以为,他说得不无道理。”
这再度出乎我的意料。倒不是他为张廷佑父子说话,而是原来,他居然没有无视过去,而是将这事认真查了?
不由地,我想到了方才董裕在宫门外那略有些失态的样子,想来,是受了他的训斥。
我静静看着他:“上皇之意,竟是质疑贫道与此事有关?贫道本孱弱女子,如今更是区区一介出家之人,何德何能参与朝廷之事?还望上皇明鉴。”
他也注视着我,目光深邃,不辨喜怒。
“与虎谋皮,刀尖舔血。你如今做的,但有一步差池,全盘皆输。”他的声音微沉,“你是经历过的,更当明白其中凶险。”
经历二字,在他口中平平淡淡,却让我的心头似被什么揪了一下。
纵然我知道,他并不会因为那些过往,对我有一丝愧疚。
我也不需要他有什么毫无用处的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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