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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姊,皇后殿下特意写了手谕,是否意味着想让你去长安觐见是她的意思,而非圣人突然心血来潮?”李遐龄将话题转回皇后手谕上来,“不过这倒是奇怪了,阿姊最出名的也不过是因战功而封为定敏郡君而已。这位皇后殿下召见阿姊,究竟意欲何为?”
“这位京兆杜氏出身的皇后殿下素有贤名。”柴氏略作沉吟,“据传,当年同安大长公主欲荐族孙女王氏,那王氏却不得真定长公主与晋阳公主、衡山公主喜爱。故而文德皇后(长孙皇后)托真定长公主千挑万选,从一众世家贵女中挑出了杜皇后,封为晋王妃。这位杜皇后不仅性情和善,与当今天子举案齐眉,且也深得文德皇后与先帝喜爱。只可惜,如今膝下只得一位公主,尚无皇子伴身。”
“儿也听十娘姊姊提过这些。”李暇玉颔首,“以皇后殿下的性情,因是有所顾虑,方提出召见罢。否则,素昧平生,她又如何会生出这样的念头?”说罢,她便缓缓展开手谕,仔细看起来。
这位皇后殿下写得一手好字,是端正之间略带飘逸的行楷。而遣词造句也并非官样文章,而是娓娓道来她近来的忧虑。虽是从未见过面,她却将前因后果都述说得十分清楚,丝毫不避讳对方是否值得信任。李暇玉看完之后,心中不免情绪起伏,很是复杂难言。
“皇后殿下因连续操持两场国丧,疲惫不堪身子亏损,近些时日一直都是卧病在床,无法打理宫务,亦不能陪伴膝下的小公主。小公主许是受到了惊吓,竟噩梦连连难以安睡,夙夜惊惧难安。思及昔日鄂国公(尉迟敬德)与胡国公(秦琼)为先帝镇守之事,她遂不得不召儿入长安,护卫小公主,直至她能够安眠即可。”
虽贵为皇后,然而言辞却并非居高临下,而是处处都透着舔犊之情。无论是谁看了这封手谕,应当都会感同身受罢。她也有女儿,她也疼爱女儿,若是染娘惊惧噩梦无法可解,她亦会想尽一切办法,寻所有能帮忙之人相助。将心比心,即使对方并非皇后殿下,她大约也不忍心拒绝。
更令她心中情绪涌动的是,这位小公主是圣人的长女,被封为义阳公主。既是帝皇长女,又是义阳公主——令她倏然忆及那混乱记忆当中懦弱的自己。或许,小公主确实便是另一个自己,再度投生于宫禁当中,不过是换了位阿娘罢了。而她的命运,是否也会像过去的她那般凄惨?杜皇后又是否会如萧淑妃、王皇后那般不得善终?
如此种种情绪涌来,竟令她一时险些难以控制神色的变幻。在即将陷入过去的记忆之中时,她又倏然清醒过来,将身侧的染娘抱入怀中。若是能去一趟长安,将过去彻底斩断也好,日后她便能心无旁骛地去找寻三郎了。
“原来是因着小公主之故。”柴氏颔首,“当年两位国公守卫先帝,镇住了那些魑魅魍魉,亦是被传为了佳话。小公主虽是金枝玉叶,到底不好烦劳诸位大将军,也只得让你去镇一镇了。”说到此,她禁不住又顽笑道:“指不定日后你也能像两位国公一般,民间都会拿你的画像来镇宅呢。”
李暇玉摇首笑道:“儿可没那般的本事。只求能镇住咱们自家的宅院,令染娘梅娘都无忧无虑地长大,便足够了。千家万户的宅院,还是留给两位国公去镇上一镇罢。既然此事紧急,儿打算三日后便启程前往长安。”
这时,她的眼角余光瞥见方才铺开的笔墨纸砚与谢璞的来信,又禁不住拧紧眉:“祖母,敕旨来之前,刚接到谢家大兄与大嫂的来信,说是年前阿家便会来到长安。想来到时候我便不得不去拜见了。”
人算不如天算,方才她还满心想着,自己大约一辈子都不会去长安,亦不必特意拜见这位阿家。如今却是不得不拜见,不得不在她身边“尽孝”侍奉了。否则,若是“不孝”的名声传出来,自己声名狼藉事小,牵累三郎、染娘与娘家则事大。说不得连他日玉郎考取进士、踏入仕途,亦会影响他未来的升迁。
柴氏闻言,不免轻叹:“三郎如今下落不明,无人从中替你转圜说好话,你这阿家大约不会轻易放过你。不给什么好脸色尚是轻的,若是有意为难,你恐怕也并不好过。且你并非朝廷命官,不过是诰命而已。若她以尽孝为名,一直将你拘在身边,你便不可能离开长安回灵州来了。”
“我还想着早些了结此事,再往漠北去,将三郎寻回来。”李暇玉回道,“她总不会拦着我去寻三郎才是。此外,按理说染娘也该随着我一同前去拜见祖母与世父世母,看在嫡亲孙女的面上,她也不至于做得太过分罢。”
“谁知道她究竟是什么脾性呢?说不得会恨屋及乌,连染娘也不得喜爱,处处受人冷眼。”柴氏难掩忧虑,“若是你不将染娘带在身边,你们母女分离许久也并不合适。唉,也不知三郎何时能家来,早些将此事处理干净也好。”
李和听得有些不耐烦:“担心什么?元娘此番可是受圣人敕旨、皇后殿下口谕,前往长安觐见。她虽是长辈,但还能与皇后殿下对着干不成?元娘须得守着小公主,也不可能有什么闲暇时时刻刻侍奉她,受她的闲气。待到小公主病愈之后,便再求一次谕旨,奉旨前往漠北寻三郎也就是了。”
“祖父说得是,是儿想岔了。”李暇玉只觉得豁然开朗。她先前满心都想着要斩断过去,并没有依赖杜皇后的心思。然而又何必拘泥于这些?该仰仗的时候,该借用皇室权威的时候,便应当机立断才是。否则若是生活无法如她所想,每日行事都无法由她自个儿来决定,又有什么意思呢?
“归根究底,还是因着阿姊在长安举目无亲,只得留在谢家,否则便是名不正言不顺。”一直不曾出言的李遐龄这才开口说话,神色沉静,“这样罢,横竖我也须得外出游历,不如随着阿姊去长安见识见识。这也不全是为了阿姊,都说长安汇聚天下英才,我待在灵州不免坐井观天。会一会那些才华横溢的文士,日后科举也能心中有数。”
李和抚了抚长须:“这也未尝不可。都说长安居大不易,咱们凑一凑也能买个三进的小宅子住着。有你在,元娘觉得不顺心的时候也能有个去处。”
柴氏的神色亦是略松了几分:“你毕竟是晚辈,到时候也不好插手。倒不如我也随着去,辈分高压一压那王氏亦无不可。仔细想想,除了阿郎实在离不开河间府军营之外,咱们一家便是搬到长安亦全然无碍。憨郎年后便要前往雍州赴任,茉纱丽出了月子自然也应当跟着去。秋娘随着我便可,无论去何处都能帮着打理庶务。不如咱们就将你们祖父抛下,去长安罢。”
李和一时怔住了,许是没料到她居然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李暇玉亦是哭笑不得:“祖母,灵州才是咱们的故乡,怎能说抛下便抛下呢?何况若是将祖父独自留在灵州,孤零零的多难受。有玉郎同去便足够了,我也能将染娘带在身边。”她实在是舍不得女儿,又不放心将她放在陌生的谢家。若是李遐龄在长安,便是他经常出门赴文会,也能让自家的仆婢看顾。
“既是如此,玉郎,你便去问问十二郎,看他是否也想去。至于需要打点的行李,你顺便给秋娘带个话,让她着手列单子整理罢。”目送李遐龄点头起身离开之后,李暇玉轻轻握住柴氏的手,“说起来,秋娘和玉郎都早已经到婚嫁的年纪了,祖母可有什么章程?最近我见他们似乎已经彼此生了几分情意,不如早些将他们的婚事办了罢?免得秋娘满十七的时候,官媒上门来烦扰。”
柴氏从她怀中搂过染娘,嗔道:“他们俩都藏着掖着不提此事,我又如何开口?难不成直接问玉郎?且看罢,待到有人上门向秋娘提亲,看他急是不急。这回他随着你去长安也好,离得远了才明白什么人应当好好守着,否则轻易就会让旁人定了去。你便安心就是,也不过就是这两年的事了。”
“祖母如此笃定,儿便放心了。”李暇玉浅笑起来。
李和则在一旁嘟囔道:“婚姻大事,咱们做主就是了。既然看出他们彼此有意,又何必再拐弯抹角的?”
柴氏只当做不曾听见:“这两日咱们孙子孙女便要去长安了,你也别忙着回军营,在家中多歇息些时日罢。往后都天南地北的,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相聚呢。”
作者有话要说:将孙小郎的名字改成了孙伯平,前面我就懒得纠错了,大家知道就好~
因为刚刚反应过来,孟虽然也是老大,但据说有庶出的意思,嫡出比较常用“伯”
伯仲叔季╮(╯_╰)╭,也许茉纱丽能凑够这四个字吧,望天。
☆、第一百五十九章又回长安
风雪交加的隆冬时节其实并不适合远行,何况还须得将年幼的女儿带在身边同去。故而,李暇玉特意命人将牛车布置得足够暖和舒适,打算路途之中都在牛车上陪着染娘消磨闲暇时光。此去长安不知何时方能归来,孙秋娘足足给母女二人准备了二十几车行李。至于李遐龄,只是捎带些衣物书卷笔墨纸砚,倒是轻便之极。
向家人辞别后,数十辆车便徐徐驶出灵州城,沿着驿道往南行去。因赶得急,除去必要的更衣时间以及每晚按时在驿站歇息之外,其余时光几乎都在路途之中。李暇玉闲来无事,便教染娘《千字文》——让她跟着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小家伙的记性好得出奇,每一句几乎只教了一遍,便能清晰地背出来。
每当见女儿觉得无趣的时候,做阿娘的还会为她磨墨,看她兴致勃勃地用手指蘸墨涂鸦,并毫不吝惜赞赏之意。
若是偶遇风雪稍停暖阳映照的时候,李暇玉便带着染娘去外头跑马,执弓射猎。她穿着宽大的狐裘,将女儿放在怀中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灵动明亮的眸子。李遐龄亦会随行,给外甥女瞧他的射艺,为她射下麻雀等作为夜宵小食。
这种时候,染娘总是特别兴奋,眨着眼睛发出咯咯的笑声,圆圆的脸颊红扑扑的。一路上的陌生景物在她瞧来或许皆是新奇得很,她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疑问,喜欢好奇地问各种怪问题。李暇玉姊弟二人皆不厌其烦地回答,偶尔说得略有些深奥,小家伙便一再追问,直到似懂非懂地点着头为止。便是实在不懂,她也都模模糊糊记了下来。
如此大约十来日之后,车队便已经能远远望见巍峨的长安城了。这座雄壮而繁华的城池,对于李暇玉而言完全不陌生。在瞧见它的瞬间,她便在心中勾勒出了棋盘状的百余里坊,摩肩擦踵的东西二市,甚至碧波千顷的曲江池。她很清楚,自己绝非初来乍到,而是终于又回到了长安。
也许,在旅程的梦中,她亦曾回过长安,从天而降,落在宽阔的朱雀大街上,身边皆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或许,在已经被她遗忘的睡梦里,她曾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北行,进入皇城宫城,穿过楼台亭阁轩榭,冷眼瞧着那些忙碌走动的宫人内侍。或许,她还曾立在被软禁多年的宫殿之中,看着它渐渐荒草丛生、毫无生气。
“阿娘,那就是长安?”染娘遥遥指着高达数丈的城楼城墙,与城墙内隐约露出的楼阁寺塔。依稀仿佛能听见,满城的钟鼓齐鸣——那意味着已经是正午时分,东西市紧闭的坊门即将打开,来自五湖四海的商人皆将涌进去,原本空空落落的两市立即便会汇聚起川流不息的人群。
“不错,那便是长安。”李暇玉接道,“染娘,你觉得远远望去,长安与灵州相比如何?”
小家伙侧了侧小脑袋:“灵州是灵州,长安是长安,为何要相比?”她口齿清晰,完全不接阿娘的问题,令旁边纵马而行的李遐龄听得忍不住笑起来:“说得好!灵州是州府,长安是咱们大唐的国都,如何能放在一起比较?对灵州未免也太不公平了些。不过,长安便是再繁华热闹,在咱们心中自然也比不得灵州,甚至比不得弘静县城。染娘,出来这么些时日,你可曾想家了?”
“想。”染娘脆生生地回答,“想阿姊,想姨母,想曾外祖父与曾外祖母,想阿兄,想表舅和表舅母,也想阿弟。”她将家中的每一个人都数了一遍,依偎在自家阿娘怀里:“阿娘,儿也想写信。”说着,她便伸出白嫩嫩胖乎乎的小手掌,认真地道:“不会写字,就按手印。”
“好,专门给你几张纸按手印。”李暇玉忍俊不禁。
李遐龄听得,亦是笑得更畅快了:“听闻你方才还闹着要学写字?如今你身子骨尚未长成,不能执笔,且再稍等些时日再说罢。眼下只需认字便足矣,若是你阿娘忙起来,便由我来教你《千字文》罢。”
染娘仔细想了想,忽然道:“阿爷不是喜欢做东西么?等阿爷家来了,儿就让他给儿做一支能用的笔。”她自不懂事之前便颇喜欢去谢琰的工坊中翻动,便是顽那些边角料也觉得很有趣。她甚至还从工坊中收集了好几套“玩具”,特地央着李遐龄染了色,当作宝贝珍藏起来。因着她不舍得这些“玩具”,这回李暇玉也放在行李中,替她带了过来。
李暇玉微微一怔,遂弯了弯唇角,抚了抚她的小脑袋:“不错,你阿爷一定会有法子。”
三人纵马谈笑之间,不知不觉便行至长安城下。因着自北向南而行,故而自北面的城门景耀门而入。守城的金吾卫属下兵卒验看了公文与过所,便将车队放进了城。那吏部书吏瞧了瞧天色,拱手行礼道:“时候尚早,某须得赶往吏部官衙复命。不知定敏郡君与李郎君有何打算?在长安可有亲眷能投奔?若是临时寻邸店或中人,恐怕很难寻着合意的住处。”
“多谢阁下关心,妾早已让家人赶来长安处理此事。这些时日里,应是暂居西市之南的怀远坊中。”李暇玉回道,“烦劳阁下回禀宫中,妾已经赶来长安,随时皆可恭候觐见。”已经过了这么些日子,也不知小公主的病情眼下如何了。想来杜皇后应当已是心急如焚了,此事还是尽早解决为好——虽然连她也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如两位国公那般能够威震邪祟,小公主又是否能因此好转起来。
“既如此,某便告辞了。”那吏部书吏遂打马离开,李遐龄下马行礼相送。
在长安城内,高官豪门世家几乎皆聚集在东北以及东市周围的诸里坊,而西市附近则住满了胡族豪商或来往于各州府的商户,南面众里坊住着平民百姓人家。故而,若以宅邸的价格来论,东面宅邸最贵,且几乎有价无市,若是没有什么身份便休想买什么好宅子。西面的宅邸次之,只要能拿出足够的钱财,莫说三进的宅子,便是五进七进都能买得。南面则根本没有什么合适的宅子,除了百姓房屋以及田地、寺观之外,几乎皆是贵人们自家的别院园子,并不适合日常起居。
跟着粟特胡商康家在西域商道上经营多年,李家自是不缺资财。便是养着众多部曲女兵,家业亦是不断地增添。就算是长安的宅邸价钱都高得离谱,动辄几百万钱甚至上千万钱,李家也能拿得出来。不过,李家一向秉承着闷声发大财的念头,从不四处炫耀豪富,家人亦并不喜好奢华,自是不会轻易露财。
故而,柴氏只命部曲与管事赶过来,在怀远坊购置了一座三进的小宅子,并悄悄将宅子添在了李暇玉的嫁妆单子当中。李暇玉并不知情,李遐龄则是十分赞成。至于为何选怀远坊,自然是因这坊名听着足够亲切,且离西市较近,离皇城亦并不远,宅子大小也很合适的缘故。
从景耀门入城,一路往南行,经过西市之后便至怀远坊。入得坊门后,西行片刻,便来到一处精巧的小宅子前。一位年轻的管事娘子在宅邸前守候,见李暇玉带着染娘策马缓步行来,立即上前行礼。
“思娘,这些时日忙坏了罢?”李暇玉抱着染娘翻身下马,微微一笑,“你也从未来过长安,让你提前过来打点,真是难为你了。若非此事太过紧急,原本不该如此匆忙。”
思娘一丝不苟地道:“奴不过是尽心尽力罢了,且能替娘子分忧解劳,也是奴的福分。”她一面说话,一面引着李暇玉姊弟与趴在自家阿娘怀中昏昏欲睡的染娘往里走,“这宅邸买来的时候,保存得较为完好,不过是稍加修缮,将家居摆设都换了一遍而已。三进的宅子,外院正堂东侧有间客院,已经收拾出来给玉郎君住。正院内堂比较宽敞,都按娘子的喜好布置好了,染娘可住在正房之中。第三进还有座植满花草的小园子,眼下有些荒凉,待到开春之后便能赏景了。娘子可想四处走一走?看一看?”
“罢了,明日再细看亦不迟。一连这么些时日都在赶路,染娘应是累坏了。早些让厨下端上夕食,用过之后便各自歇息罢。”李暇玉只随意地瞥了几眼,便摇了摇首。思娘是她最信重的管事娘子之一,她自是从不怀疑其打理庶务的能力。莫说是三进的小宅子,便是五进七进的大宅邸,数日之内她亦能理得妥妥当当。
接着,她又望向李遐龄:“玉郎,这些日子,你可有什么安排?”
“初来乍到,能有什么打算?也不过是四处走一走,熟悉熟悉长安各处的风物罢了。”李遐龄笑道,“若是遇上什么文会,也正好去看看热闹。再过几日便该祭灶了,接着便是元日、上元,节庆之时便不想往外走了,还是留在家中陪着阿姊和染娘得好。”
李暇玉闻言却苦笑起来:“我们可未必能留在此处度过元日、上元。我打算先觐见圣人与皇后殿下,过两日待染娘歇息过来,便着人去给大兄大嫂递帖子。既然都是谢家人,说不得他们会留着我们母女一同过节日。你孤零零一人,应当也是跟着一起过了。”
李遐龄怔了怔:“倒是险些忘了此事。阿姊若是定下什么时候去见谢家大兄大嫂,我自是该陪着你同去。当着我的面,再如何不满,也至少该做些面子情才是。”
李暇玉颔首回道:“但愿如此。”
☆、第一百六十章觐见皇后
翌日清晨,酣畅淋漓地用横刀与李遐龄打了一场之后,李遐玉便接到自宫中而来的杜皇后口谕,着她即刻前往太极宫觐见。于是她匆匆忙忙地沐浴更衣,按品大妆,着上隆重的钿钗礼衣,便乘着轻便的马车前往宫中。
前来宣口谕的是一位深得杜皇后信重的秦尚宫,生得体态丰腴,笑起来显得犹为亲切,态度亦很是平易近人。尚宫执掌导引中宫,为六尚之首,是正五品的女官。不过因是帝后身边的亲信之故,素来在宗室或内外诰命中都颇受尊重。命妇将她们视为帝后心腹,便是贵如一品国夫人,亦轻易不敢怠慢。秦尚宫却丝毫不显得倨傲,笑眯眯地跽坐在李遐玉身边,轻言细语地与她寒暄着。
“定敏郡君一路风尘仆仆自灵州赶来长安,想来冒着严寒赶路亦并不容易。皇后殿下说,本该让郡君多歇息些时日,缓上一缓再提召见之事——只是小公主日益疲弱,殿下心急如焚,实在是等不得了。望定敏郡君能够体谅一二。”
“秦尚宫实在是客气了,皇后殿下的舔犊之情,妾亦是感同身受。妾也将女儿视若珍宝,若是她生了什么病症,定也会不惜一切代价治好她。”李遐玉微微一笑,举手投足完全不似女将,俨然便是受过严苛礼仪指导的世家高门年轻命妇,“若是妾当真能够襄助皇后殿下一二,令小公主从此不受噩梦所扰,亦是妾的福分。”
秦尚宫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她,惊讶而又满意地笑道:“定敏郡君何须自谦?去岁先帝自灵州返回长安之后,便向文德皇后提过灵州胡汉比射的趣事。先帝还曾说,若是每年重阳大射让定敏郡君与令弟过来与诸臣同射,说不得便是姊弟二人力挫群雄大获而归呢。当时圣人与皇后殿下便觉得很是好奇。这些时日以来,小公主惊惧难安,太医、道医与佛医都束手无策,开了许多安神药方也不见效用,皇后殿下苦思冥想许久,也只能用这个法子了。”
“妾定会尽力一试。”李遐玉回道,又随意地问了些觐见杜皇后时需要遵守的规矩。秦尚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又道:“因皇后殿下卧病,后宫中妃嫔经常会过来探病。不过,说到宫中的妃嫔,也只有贵妃与贤妃两位身份贵重一些。余者只是婕妤、美人、才人之类,且并不得圣宠。所以,郡君只需向贵妃、贤妃两位殿下行礼即可。”
李遐玉昨夜便已经听思娘述说了目前能打听到的宫中诸事。据说如今这位圣人尚在东宫之时,不但与太子妃感情甚笃,且甚为宠爱两位太子良娣,后便只将两位太子良娣封妃。因不重女色之故,今上膝下仅有一女二子。大公主是皇后殿下嫡出,年六岁;大皇子是杨贤妃所出,年五岁;二皇子则是宫人刘氏所出,如今封为刘才人,年三岁。至于另一位武贵妃,曾生一女,却仅仅数月便夭折了,故而并未正式序齿。
武贵妃——当时她听见此姓氏之后,便心中一凛。她其实对便宜阿爷的后宫并不感兴趣,先前让部曲来长安打听,只询问了太子良娣中是否有萧氏。得知兰陵萧氏并未有任何人进入东宫之后,便彻底安心下来。然而谁知,其中却有一位武贵妃?
此武氏是否彼武氏?她不是太宗皇帝的妃嫔么?不是应当在感业寺出家修行么?为何竟会成了太子良娣,光明正大地封作了武贵妃?昨夜已经来不及再让人去打听武贵妃之事了,于是她也只能暗自压下心中的忧虑与疑惑,甚至于隐隐升起的忿恨。
究竟是不是武氏,只要见面便知。她依然记得那张含威不露的面孔,定不可能将其错认。也不知,她与杜皇后卧病、小公主噩梦是否有什么干系。其实,她本不该如此揣测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宠妃,然而“武氏”实在是心中的刺,怎么拔也拔不出来。故而,只能不惮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她了。
说话间,马车便已经徐徐地驶入了皇城,自西面的安福门而入,越过掖庭宫,便至太极宫永安门前。因着外面的马车不许入宫城,李遐玉便跟着秦尚宫下了马车,而后就见几个内侍抬着檐子轻步走来。于是二人便乘着檐子,沿着小道,穿过满是中书省、尚书省、门下省诸府衙的外朝与中朝。接着,又依次越过晖正门与安仁门,来到内廷左侧的安仁殿。
安仁殿就在圣人寝宫甘露殿旁边,景色怡丽,六尚亦近在咫尺。由此亦可见这位杜皇后确实深得圣人宠爱。李遐玉心中暗暗想着,环顾周围,依旧是熟悉而又陌生。萧淑妃当年住在内廷后侧的延嘉殿,因此殿几乎就在甘露殿后头,靠近太极宫中轴线,有“染指”中宫之嫌,故而王皇后十分嫉恨。却不知如今又是谁住在延嘉殿?
然而说来也有趣,文德皇后常年居住在内朝东侧的立政殿中,亦在此崩逝,却无人能够质疑太宗皇帝对她的尊重与宠幸。或许愈是不受宠之人,才会愈在意住在何处这等小事罢。杜皇后既然后位稳固,又何必在乎延嘉殿中住的是谁?
进入安仁殿后,便能闻见迎面扑来的浓重苦药味,宫婢们行走时几乎毫无声响,神色间皆带着几分凝重,毫无笑意。便是先前一直弯着唇角的秦尚宫,此时也收起了笑容,引着李遐玉绕过垂落的帐幔、屏风、博古架,来到此殿的内进中。
许是因圣人曾明言要为太宗皇帝与文德皇后守孝三年之故,殿内的垂帐皆是素色,摆设亦多为玉饰,金银红宝石之类完全绝迹。便是几座作装饰或隔断用的屏风,亦是水墨两色,显得很是清净出尘。
李遐玉只抬眼一瞧,就见雕饰繁复的箱型床榻上躺着一位披散着长发的女子,怀中似是抱着个孩童,正轻轻地哼唱着传自古早的歌谣。秦尚宫束手立在旁边,没有上前打扰,她也便静静垂首而立。直到歌谣唱完之后,秦尚宫方上前禀报道:“殿下,定敏郡君来了。”
“妾见过皇后殿下,殿下万福。”李遐玉遂上前行了拜礼,衣袂飘然而动,钗环在鬓边微微颤着,几乎也没有任何杂响。
就听一个温和含笑的声音道:“定敏郡君不必多礼。我如今卧病在床,五感皆有不足,郡君不妨上前几步,到床边坐下罢。”秦尚宫立即命人搬了张短榻到床边,铺设厚厚的茵褥,李遐玉遂又谢过,走到床侧正襟危坐下来。
许是因卧病太久,杜皇后已经瘦得有些伶仃之状了,满面病容甚至带着几分不详之气。然而,即使如此,依旧依稀能瞧出她盛年之时的美貌。那一双眼眸也并非久病者的无神,而是依然温和而坚定,透着饱读诗书的世家贵女所独有的娴雅气质。
此时她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李遐玉,笑道:“原以为定敏郡君定是位英武的巾帼豪杰,却原来更似世家贵妇。大约若是手执弓箭,便会犹如换了个人一般罢?”
“此时身着钿钗礼衣,自是应当守礼守节。”李遐玉回道,“若是殿下不介意,改日妾身着窄袖胡服觐见,大约便是所谓的英武之状了罢。”说罢,她伸出双掌,给杜皇后、秦尚宫瞧掌心中与手指上的茧子:“便是再如何保养,这些茧子也去不掉。或许这便是妾与其他命妇们最大的区别了。”
杜皇后在她掌心中按了按,笑道:“改日也让我见识见识定敏郡君的射艺罢。”
李遐玉正要颔首答应,突然旁边一只小手掌也伸了过来,戳着她手上的茧子:“疼不疼?”她循声望去,方才正闭目休息的小公主突然坐了起来,好奇地望着她。这位皇后嫡出的小贵主瞧上去有些苍白瘦弱,精致的容貌生得与杜皇后颇为相似,眉目间亦能瞧出便宜阿爷的形容来。原本五六岁的年纪,应该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她却仿佛浑身都笼罩着忧愁,让人望之便难免心生怜意。
于是,回答的时候,李遐玉情不自禁地笑得更加柔和,声音也更轻几分:“这些茧子都是日积月累而来,并不疼。”
小公主仔细打量着她,依偎在杜皇后怀里,软软地道:“阿娘,定敏郡君瞧着和姑母们一样。”说罢,她又再度端详着李遐玉,微微颔首:“无论是行路或是说话,都很像。年纪也很像——定敏郡君是姓李?是咱们的亲戚么?”
闻言,杜皇后笑道:“都是姓李,却并不是亲戚。如此说来,你与定敏郡君应是很有缘分,故而瞧着她才觉得十分亲切。令娘,定敏郡君是久经沙场的猛将,一定能保护你。往后,你若是睡着,便不必害怕那些噩梦了,她会帮你驱走它们。”
“果真?”小公主又惊又喜。
“承蒙皇后殿下信任,妾定会全力以赴。妾也相信,以妾的射艺,定能将那些邪祟魍魉都射杀干净。贵主只需安心入眠就是了。”李遐玉回道,“若是贵主困乏了,不妨在殿下身边歇息一会,万一做了噩梦,便唤妾来驱走它们,如何?”
她心中其实很明白,小公主可能是看着杜皇后日渐衰弱,内心忧虑不安,这才噩梦连连。毕竟母女连心,年纪幼小的她感觉到阿娘即将离去,自是无比恐惧。这样的恐惧,并非药方能驱散,便是她,大约也很难帮得上忙。
然而,杜皇后这般聪敏之人又何尝不知呢?只是生死绝非人力可及,她亦是无计可施罢了。若是杜皇后果真崩逝,年幼的小公主在这宫廷中孤苦无依,日后也不知有谁会替她打算——当今圣人?她那位便宜阿爷,不提也罢。他看似多情,实则最为无情,生来便最是凉薄,根本不会在乎自己的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