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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四师傅,将你们唤来长安,本想遣你们四处打听些消息。不过,眼下有件更要紧的事交给你。”沉吟片刻,谢琰方道,“大兄已与表姊成婚,育有一子,并来了长安赴省试。说来二兄应当也到了年纪,不知娶了哪家娘子,如今又过得如何。你们回阳夏老宅去,将近些年的事都悄悄地打探清楚,莫让母亲发觉。”
这些年冯四虽定期往谢氏家族送信,但为了不泄露行踪,总是匆匆来去,也并未关注谢家发生的变化。想到此,他有些愧疚:“大郎君居然已经成婚生子,某竟一无所知,实在愧对三郎君。郎君放心,这回某定然将咱们谢家之事打探清楚再回转。”
“另外,我想知晓,母亲是否有心为我定亲。”谢琰沉声道,“以她之脾性,若欲结两姓之好,大约非一等门第不取。可惜陈郡谢氏沦落至今,那些一等门第早便已经瞧我们不起了。大兄能娶得表姊,已是十分不容易;二兄若想同样结一门五姓女的好亲事,定然不可能。至于我,既是幼子又叛逆在外,能得二等门第世家青睐便已是难得了。你们不妨四处传些小道消息,诸如我重伤在外无人理会,灰心丧气、自暴自弃,似是而非、真真假假即可。”
冯四拧起眉,犹疑道:“郎君何必自污?娘子挑媳妇的眼光应当还不错,便是二等门第家的小娘子,定也是性情柔顺、熟读诗书的。若是郎君想与一等门第结亲,当初又为何推拒李都督?”
“我娶亲,自然须得自己挑娘子。”谢琰淡淡地道,看了他一眼,“只有我中意之人,日后才能与我琴瑟和鸣。至于母亲——她的想法一向与我相反,你觉得她能给我挑出什么合意之人来?那些真真假假的话,也算不得自污,只是想让那些结亲的人家看我不上而已。他日功成名就返乡,只需尽数否认,当成谣言便是。”
“说来郎君也已经十六了,很该对亲事上上心。”冯四道,“免得日后出现什么推拒不得的人物,白白教郎君费了这一番工夫。若是郎君暂时没什么念头,不如请李都尉与柴郡君替你打算。婚事总须得让长辈仔细相看一番才好。”
谢琰心中微微一动,不知为何,有些安心又有些担忧:“我省得,你们自去罢。”他当然很信赖李和与柴氏,但只要一想到他们欲从郭朴、何飞箭中择一许给李遐玉,心中便觉得难受得很。如此下去,若将婚事交给他们主持,亦未必能娶得他想要的娘子——
他究竟想娶什么样的人?也是时候仔细思考一番了罢?
而同一时刻,身在灵州的李遐玉正陪伴在李丹薇身边,立在都督府花园的高阁之上,遥遥望着外院人声鼎沸的热闹场景。人来人往之间,都督府所有人都一片喜气洋洋。他们刚送了七娘子回长安成婚,如今又迎来十娘子的纳征之礼,喜事接二连三,自是人人都精神百倍。函使、副函使皆是俊俏儿郎,聘礼也满满当当塞了三十六抬之多,足以令人啧啧赞叹。
然而,有人看着欢喜,自然也有人看不顺眼,李八娘与李九娘便是后者。两人披着赤红狐裘,走在暗香浮动的梅林当中,隐约听见外头乐声大作,随即露出不屑之色。李八娘睇了身侧一眼,似笑非笑道:“听闻祖父赶着将十娘嫁出去,命祖母和叔母立刻给你许亲?这般匆匆忙忙,来得及么?”
李九娘下颌微抬,一脸自傲之色:“我的婚事,阿娘早便相看着呢。祖母和阿娘都答应我了,便是挑花了眼,也得给我寻个十全十美的郎君。我可不像十娘,片刻都等不得,连鲜卑胡虏也能嫁。她就不怕跟着他们吃生肉饮生血么?那等毫无礼数的人家,便是送我一百三十六抬聘礼,我也不会嫁。”
李八娘眸光微转,轻轻笑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十娘都是被折冲都尉那一家给教唆坏了。如今竟连咱们这些姊妹都不亲近,只愿与那李元娘说笑。让我说,便是我有对不起她之处,七娘姊姊与你总与她没什么冲突。她这般选择,实在很令人心寒呢。”
李九娘不假思索地回道:“还不是八娘姊姊你牵累了我们?居然下手抢了十娘的婚事,让她只能选择嫁个鲜卑胡虏,也怨不得她恨足了你。”她素来是个不愿意多想的,既容易成为他人手中的刀剑,更时不时地便会无差别地伤人。
李八娘听得,清丽的脸立时便扭曲起来,银牙暗咬。她还想再挑拨几句,冷不防旁边却射出几颗泥丸,正中她的发髻与狐裘。瞬时间,她的头发便散乱下来,浑身都沾满了泥块,宛如刚在地上打过滚的疯妇。而她的面容也变得狰狞无比,尖叫道:“究竟是哪个畜生敢伤我?!你们还不赶紧去抓人?!”
“嘿!如你这等贱妇,也只配作个泥水里打滚的猪狗辈了。”一个陌生的声音毫不留情地嘲讽道,紧跟着又射出几颗腥臭的泥丸,全都击在李八娘脸上。李八娘又恼又怒又恨,一时间怒急攻心,竟往后一仰昏倒在地。李九娘本想扶她,又嫌她浑身脏污,喝令婢女赶紧上前去,而她自个儿担心被牵连,躲在附近的树后不敢再出面。
那藏在暗处之人并未再紧追不放,悄悄地离开了。过了好一阵,确定再无危险之后,李九娘方跺了跺脚,捂着口鼻道:“赶紧地将八娘姊姊扶到她的院子里洗浴,除一除这味道!我去禀报祖母,将那躲在暗处的混账东西找出来!”
高阁上,李丹薇与李遐玉居高临下将梅林中发生的事看得一清二楚,自然也发现那三个悄悄绕路将弹弓泥丸都沉进水池角落,而后洗净双手假作什么也不曾发生的少年郎。三人正大摇大摆地往前走,抬首一看,十目相对,顿时哑口无言。
“都是我射的,与他们无干。”何飞箭将事情都揽过来,“那贱妇不怀好意,射几颗泥丸还是轻的。照我说,就该将她这些话都传给她的夫家,教她丑态毕露被休回来才好。”他的性子较为随心所欲,想到什么便做什么,越说越是兴致勃勃。
“住口。”李遐玉瞥了他一眼,“若是你敢再胡来,便罚你今后五十年都只能待在部曲庄园中。”如果此事当真闹开了,整个陇西李氏丹阳房都会蒙羞,小娘子们尽数声名扫地。既然事发之时,卢夫人选择将此事捂住,将错就错,也就有保李八娘之意。故而,便是崔县君与李司马再郁怒,也不能做出任何不当的举动,否则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整个都督府都将受累。其实,那时候,若能心硬一些,将李八娘送去庵堂才是最合适的。就她那等心性,以后保不准还会惹出什么祸事来。
何飞箭冷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再言语。李遐龄与李丹莘都眼巴巴地望着自家姊姊,辩解道:“若是她不起什么坏心思,我们也不想对付她。谁知道她竟想挑拨离间?如果让她再说下去,十娘姊姊保不准就多一个对手了。”“是啊,她满腹坏水,很该再吃一回教训才好。今天是阿姊的好日子,也不能让她随便生事。”
“你们的心意,我心领了。”李丹薇道,“趁着祖母尚未派人过来搜查,赶紧将痕迹都抹去,回外院瞧热闹去罢。我们也只当什么都不曾瞧见就是了。”李八娘的作为已经激不起她的愤怒了。至于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在都督府中毕竟多有不便,且待日后罢。若李八娘还当她是当初那个软柿子,想拿捏对付她,她会教她明白些事理的。
待三人都走远之后,李遐玉抿唇笑道:“十娘姊姊果真是变了许多。数月之前,还是什么委屈都咽下,只想苦苦保持姊妹和睦的假象呢。”
“怎么,你不希望我变么?”李丹薇斜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当然是如今的十娘姊姊更好。”李遐玉抱住她的手臂,笑眯眯道,“内心强大,悲喜由己,这才活得惬意呢。话说,如今纳征礼过了,到底何时亲迎?非得等着九娘出嫁之后么?我看姊夫快等不及了。”
“你啊,真是改不了这张嘴,一直戏弄于我。待日后你成婚时,我必要十倍百倍地戏弄回去,你给我等着罢。”
贞观十九年,就在喜乐当中安然度过了。战火渐起的贞观二十年,即将来临。
☆、第七十八章受到威胁
时光匆匆,首度番上宿卫终究仍是平平稳稳地过去了。抓窃贼、平息争斗、处置寻衅滋事者,桩桩都是小事,无趣得令武侯们无不回忆起了驰骋大漠、奋勇杀敌时的自在与风光。便是留在河间府番代征防,查一查商队的过所,守着烽燧警戒,也比做这些事更有意义。何况,他们的上峰年纪虽幼,却总是擅长从各种蛛丝马迹中察觉些不对劲之处,或许还能抓得几个薛延陀人的细作呢?
谢琰与属下一同度过元日、上元等新春节日,看似完全融入众人之中,内心深处却颇有几分孤寂之感。不知为何,愈是年节时分,他便愈是时常想起弘静县李宅中的温馨。偶尔忆起从前谢家冰冷而规矩的节日家宴,竟也多了几分怀念。幸而宿卫的日子很快便要结束了,一月末他们便可启程返回灵州。以目前情势而言,边疆战火迟早会重燃,河间府大约会暂时停止番上宿卫。待到他日再归长安之时,他应当也不会是那等寂寂无名的小人物了。
来时依依不舍,去时归心似箭,河间府一行人匆匆于二月初赶回了灵州。此时虽是仲春,但一场新雪从天而降,将灵州境内覆盖住,远远近近皆是一片皑皑茫茫。谢琰随着张校尉回河间府军营交接,又携着美酒见过李和,得了数日休沐。他原打算立即回弘静县老宅见柴氏,临来念头微转,却拨马去了贺兰山麓的庄园中。
孙夏紧跟在后头,发现他越奔越快,仿佛急不可耐一般,低声嘟哝道:“怎么活像是火烧了马尾似的?我可不想跟着他吃一肚子寒风。”他身边的部曲呵呵大笑,打趣道:“许是三郎君想念小娘子了罢。”十几人一起笑了一阵,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方才说了什么,一时间竟面面相觑。
雪后天寒,远远看去,无论是庄园或是贺兰山都静谧而悠远。不过,靠近之后,便能隐约听见阵阵笑闹声自庄田之侧的河渠上传来。谢琰敏锐地自其中发现了李遐玉的笑声,禁不住唇角微微勾了起来。
策马飞奔,片刻之后,他便望见河渠上一群人正在冰嬉。此时冰面已经逐渐解冻,冰嬉其实有几分危险。他甫要将她们都唤过来,但见人群中李遐玉正灵活地滑动,左闪右避,似乎顽得很是快活,便再未出声。擅长冰嬉的毕竟是少数,许多人一时不慎便滑倒在地,引来善意的嘲笑。而这些初学者偶尔也会将技艺不错者带倒,连摔带滚,扫倒一片,更是令那些逃过一劫的笑得前俯后仰。
谢琰翻身下马,静静立在河渠堤岸上,部曲们守候在侧。李遐玉似是感觉到他的目光,回首望去,眸光微动,朝他滑了过来。然而,她只顾着往前滑,却并未注意到旁边一人摔倒又带倒了一群人。斜刺里突然滚来好几个,待她发觉的时候已是躲避不及了。
谢琰神色微变,疾走数步便要下去,却有人比他更早一步赶到李遐玉身侧,双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瞧见那人的时候,谢郎君双眸轻轻地眯了起来,很有些不悦。发觉李遐玉似乎与他很是相熟之后,他心中不禁更沉了几分,隐隐竟觉得既酸涩又焦灼。
“你们可小心些!别牵累了元娘!”何飞箭扶住李遐玉,往旁边扫了几眼,目光颇有几分不善,“不会滑的先去角落里练一练,免得带累大伙儿都摔得浑身乌青!”
可惜,女兵们却没有一人畏惧于他,围上来嬉笑道:“何小郎可是心疼了么?”“奴们也心疼元娘,比你还心疼呢,安心罢!”“不错,奴们皮糙肉厚,怎么摔都不打紧,元娘细皮嫩肉的,可千万摔不得。”
何飞箭闻言似乎多了几分羞恼之意,但他脸颊与双耳都冻得通红,神情看起来倒是并无变化。许是担忧之故,直到周围人都挪开了,他才赶紧将李遐玉放开,抱怨道:“好端端地,怎么突然便冲了过来?是我提议大家来冰嬉,若是连你也摔得头破血流,说不得这错处便全是我的了。你便这么想看我受罚么?”
他并未意识到,自己所言之中含着的关心之意与似有似无的朦胧之情。李遐玉亦并未多想,斜睨了他一眼:“身为部曲,护卫我不是应当的么?玉郎还等着你教他呢,你只需看紧他便足矣。”
谢琰立在堤岸边,远远望着那一对看起来很是般配的少年少女,心中忽地狠狠紧缩起来。恼怒、愤慨、不甘、惊慌尽数交织在一起,却让他一时并未察觉这些复杂情绪之下涌动着的妒意。他倏然觉得此去长安几个月,极有可能犯了大错——自己离开了不提,将郭朴带走了,何飞箭却留了下来。这岂不是给了他趁虚而入的机会?果然如今便已与元娘形影不离了,连玉郎亦似乎和他颇为熟稔。
难不成,祖父与祖母果真想将元娘许给何家?这何飞箭如此不定性,如何使得?
“阿兄!”此时李遐玉已经安然滑到岸边,笑吟吟地望着他,“前两日才接到阿兄的信,原以为过些日子再去驿道上接你也不迟,却不想你们行军竟这般迅疾。阿兄可是得了几日休沐?我同你一起回弘静县城罢。”
“也好。”谢琰回过神,淡淡笑了笑,“这些时日过得如何?家中可曾发生什么事?”
“家中安然无恙,你尽管放心就是。”李遐玉道,转念想起他曾在信中提起的谢璞,“阿兄过冬至、元日的时候,可曾去拜访谢家大兄?我仔细想了想,觉得眼下阿兄已经升任旅帅,军籍也记在河间府,便是告知家人应当亦无妨。”
“长安城内元日驱傩、上元观灯越是热闹,我们这些武侯便越发须得打起精神,四处巡防,以免出现各种意外。我哪有什么空闲去拜访大兄?”谢琰回道,“何况,我母亲性情固执,绝不会因我已经当了从八品上的武官而改变心意。除非我服朱服紫,否则她绝不会放弃让我贡举晋身的执念。”
“那待阿兄升任果毅都尉(从五品下)之后,再衣锦还乡便是。”李遐玉道,“以阿兄如今的迁转速度,或许也不过是四五年的事罢了。说起来,谢家大兄省试可有望?”省试通常在一月末或二月初,如今大概已经张贴了榜文。不过,还须得等上几日,部曲才能将消息传回灵州。
“我看过他作的诗赋与策论。”谢琰拧起眉,喟叹道,“在陈州算是出挑,却并无令人眼前一亮的灵气。而且,大兄从未出过陈州境内,见识太狭窄,策论作得再花团锦簇也少了几分实用。便是有人引荐,恐怕也入不得考功员外郎的眼——何况那位范阳郡公,亦是出了名的公正之人。”他虽暂时放下了读书进学,但毕竟当年该学的样样不少,又时常读书,靠着扎实的功底倒也养出了几分鉴赏之力。在长安,历年进士的卷子都会印出来供人传看,他亦抽空读了许多,自是发现自家大兄离这些人才尚有几分差距。
“若非天才绝艳之辈,谁考进士不须得磨几年呢?”李遐玉安慰他,“若是谢家大兄留在长安,文气荟萃,或许比留在陈州更易长进些呢。如此说来,玉郎也该多读一读那些进士作的诗赋策论,才会懂得人外有人的道理。”
“我将那些省试实录册子都带了回来,另有些不错的文册文集,玉郎平时可多瞧一瞧。”
他们两人低声交谈、缓步离开,全然不曾注意到身后李遐龄欲言又止的模样。小家伙当初因恼怒谢琰“欺瞒”,在他前去长安之时仍不愿理会他。如今时过境迁,那些小心思早便烟消云散,却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犹豫之间,他望向何飞箭,虚心请教:“何家二兄,若是你不慎与何家大兄争吵起来,又有几个月不曾见他,会如何与他相处?”
何飞箭望着谢琰与李遐玉的背影,有些心不在焉地随口答道:“该如何相处就如何相处,权当作什么也不曾发生就是了。兄弟之间,哪有什么隔夜仇?你可别像小娘子那般扭扭捏捏,该做什么,尽管去做便是。”
“……”李遐龄忽地觉得,原来何二郎也能说出有道理的话,顿时对他刮目相看,“你说得是。阿兄千里迢迢赶回来,无论如何我也该去问候他。冰嬉改日再顽,我随着阿兄阿姊家去了。”
“等等!你方才的神色很是奇怪,让我有些不舒服——你到底是何意?”
“何家二兄,你想得太多了。”
是夜,李家人再度齐聚一堂,在正院内堂中享用了丰盛的家宴。李和饮着谢琰与孙夏带回的长安阿婆清、郎官清,开怀大笑。柴氏亦笑看着底下已然长成的五个孩子,颇为欣慰。不过是数年罢了,几个孤苦无依的孩子便已经能够撑起家业,样样都思虑周全,委实是太不容易了。当初教养这些孩子的时候,她从未想过他们竟能成长到如斯地步。或许,老天到底仍是怜惜他们这两把老骨头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才将懂事的孩子们都送到了他们身边罢。待再过几年,他们或许也能过一过含饴弄孙的轻省日子了。
谢琰将带回的礼物分送出去,人人各不相同,样样都周全得很,得了家人连声夸赞。孙夏虽说也带了礼物,但到底粗疏一些,他也不甚在意。而李遐龄收到阿兄精心准备的法帖、省试实录册以及文卷、文册之后,便厚着脸皮像往常一样缠在了阿兄身边。李遐玉见两人依旧如故,亦是松了口气。
待到夜深时分,孩子们各自回了院子歇息。谢琰在院门前静立半晌,心中思虑纷纷,仍是忍不住回转,去见李和与柴氏。幸而两位长辈尚未歇息,将他唤了进去:“你先前在信中都报喜不报忧,难不成遇上了什么难事?”
☆、第七十九章情窦终开
面对两位老人真切的关怀,谢琰一时间有些恍惚。他是否有资格质疑长辈们所作下的决定?他们所思所想,无非也只是心心念念元娘能够寻得一位如意郎君而已。郭朴果真不适合么?何飞箭果真那般不堪匹配么?若当真如此,他们定然入不得祖父与祖母的法眼,更遑论来到元娘身边了。然而,他却依然觉得他们浑身上下处处是不足,依然觉得元娘值得更好的郎君。
只要想到元娘披上花钗翟衣,嫁给那两人当中的任意一人,他便觉得心痛难当,有种欲将这种种想象一并焚毁殆尽的冲动。他倏然明白,原来她便是他内心当中坚守的底线。他想将一切都捧来与她,让她过上最惬意快活的日子,故而无法容忍她的生活当中有任何不完美之处。即使她并不在意,他也须得替她百般打算,否则便觉得备受煎熬。
想到此,谢琰好不容易方冷静下来,淡淡笑道:“孩儿在京中一切安好,祖父祖母不必挂怀。只是,之前曾见到何二郎与元娘走得很近,两人都毫无避讳之心,难不成他们俩之间的事已经定下了?”
李和抚了抚长须,有些疑惑地眯着眼睛打量他。柴氏不动声色地掐了他一把,微笑着打趣道:“怎么?三郎这是在为郭大郎打抱不平么?何二郎那孩子虽不够稳重,但胜在率性真挚,假以时日必定也是个能撑得起家业的。元娘与他青梅竹马,原本便十分熟悉。如今相处融洽,倒也算是很有缘分。更何况,我们有心为元娘招赘,何家二郎并非嫡长子,或许何家并不会反对此事。郭大郎是郭家的独苗,这番打算却是不可能成的。”
招赘?谢琰眉头一跳,紧紧拧了起来:“若为女户,方有招赘一说。且赘婿颇受诟病,日后行走官场亦十分不便。家中尚有玉郎,元娘招赘名不正言不顺,且日后赘婿也很难扶助玉郎升迁,此举似乎有些不妥当。”当然,以何二郎的脾性,日后能得祖父荫护,升至果毅都尉便已经很是不错了。若欲为折冲都尉执掌一方军府,恐怕他的性情很难担此重任。然而,元娘这般无处不好的小娘子,岂能因夫君之故屈居他人之下?
“我们先前只想着不愿元娘嫁去旁人家,离我们太远,倒是不曾考虑过女户与赘婿之事。”柴氏蹙眉,“许是关心则乱,反而思虑不周的缘故。三郎有何想法,不如说来听听?”招赘之说到底也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他们早已阅历无数,岂能不了解其中的是是非非?便是再舍不得,也不忍让心爱的孙女卷入其中。不过,眼见着谢琰比他们两把老骨头还急切几分,倒是让元娘的婚事又生了几分变数。
“此去长安,孩儿也见识过许多人才出众的少年郎。才华横溢者有之,气概豪爽者亦有之。如今咱们家身在灵州,交际有限,很难寻出合适的人选。倒不如再等些时日,待薛延陀之战之后,祖父与孩儿说不得便能靠着功勋迁转上去。届时,必定能为元娘寻得更如意的郎君、更合适的婚事。不论什么长安少年、官宦子弟、世家公子,孩儿都会仔细替她挑拣,将她交托给最值得托付之人。”谢琰并未察觉,自己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急切之意,与往常大不相同。
“区区黄毛小儿,以为功勋迁转当真那么容易?”闻言,李和横眉竖目,“越是往上迁转,便越是难得。我都已经这把年纪了,往上升迁早就无望了!而你——你仔细想想,名列凌烟阁的那群武将,到底打了多少胜仗,才能有如今的地位?你而今不过十五六岁,若想令那些个高官世家刮目相看不难,但若想让他们抛开陈郡谢氏门第,屈就我们李家这等寒门,却是难上加难!除非你与那霍骠骑一样,小小年纪便能靠着军功封侯,一等世家支脉子弟或许还会‘降尊纡贵’高看我们一眼!呵,真有这样的亲家,我们也不稀罕!”
柴氏亦轻轻一叹:“爱屋及乌,谈何容易。待到你一鸣惊人的时候,元娘恐怕早就过了花信之年。除非她出家暂避,否则如何能等得?便是她能等得,官媒恐怕也等不得。何况,因你而取中元娘的人家,果真适合她么?我们也并不在乎什么门第富贵,只需寻个全心全意待她好、能护得她周全的人便可。”
是啊,他怎么会忘了,韶华易逝,她已经将至豆蔻年纪,等不得了!
她等不得他立业之后,再蓦然回首——
谢琰一怔,心中似是被无数箭簇射中了一般,忽然觉得疼痛难当。生生忍痛拔去那些箭簇之后,只留下无数空洞,涌进凛冽如霜刃的寒风。茫茫然之间,他猛然惊醒,原来是他渐生情愫不可自拔,才不愿将元娘交给任何人,才看郭朴、何飞箭百般不顺眼,心中才会因妒意而生出焦灼与不满。
情不知因何而起,当情起之时,早已是烈火燎原之势,无可阻挡。
不,或许他其实心中很清楚,自己为何会倾心于她。自初遇时开始,她便那般与众不同,坚定不移,以柔弱的双肩背负起整个家庭,直至逐渐变得强悍无匹。而她又那般信赖于他,仿佛无论他做任何事,都是深思熟虑且无比正确。她不需依附任何人而生,如烈日骄阳,又如寒风朔雪,尽可自在随意。也唯有如此,他们才能并驾同行、相濡以沫、彼此理解、相扶相助。
然而,他会是最适合她的人么?他的家庭,他的家人,会接纳她、喜爱她、支持她么?即便他能无视家人的反对,她又能将他当成夫君么?在她心中,他是否永远都只会是义兄?只可相敬如宾,不可举案齐眉、鹣鲽情深?
“是孙儿太过想当然……也太过唐突了。婚姻之事,本便应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理应由祖父祖母做主才是……”一时间,谢琰的心绪太过杂乱,怎么理也理不清楚。他有些狼狈地起身告辞,字字艰涩,十足地言不由衷,而后便匆匆离去。他以为自己已经表现得足够淡定平静,在两位熟悉他的老人跟前却留下了无数破绽。
柴氏摇了摇首:“这也算是‘兄妹之情’?”她当真曾经以为,两个孩子之间只有兄妹之情,却不想谢琰不知何时已是情根深种了。瞧他如此痛苦的模样,她又如何忍心将元娘许配给他人?“也不知元娘心中究竟有何想法。瞧她这些时日与何二郎相处,也并不似已经开窍了。”
李和嘿嘿笑着搓了搓手,炯炯有神地望向她:“娘子,不如随他们去罢?反正元娘还没及笄呢,两人且再等几年也不迟。也省得咱们再费什么心思,到时候元娘愿意嫁谁就嫁谁便是了。”
“……”柴氏横了他一眼,“何家且不提,郭家便回绝了罢。他们家大郎年纪大些,早些回绝也不耽误说亲。至于何二郎,也罢,就看他与三郎哪个能得咱们家元娘青睐就是了。三郎除了他那个阿娘之外,确实没有一处不好。以他的脾性,应当能护得住元娘罢?”
李和倒是丝毫不担心:“呔,后宅的手段也就是那几板斧,谁不知道?那王氏要是不想做个恶名在外的阿家,也只能百般挑剔,再祭出家规来惩罚。元娘岂会惧怕这些?保管教那王氏什么手段都使不顺畅。何况三郎不过是幼子,也没有奉养母亲的责任,带着元娘远远地住着,彼此互不干扰,不就皆大欢喜?”
“你想得倒是简单。”柴氏笑着哼了一声,也不再与他争执下去。作为内宅主妇,她自然比谁都更清楚,阿家对于儿媳的天然制压。单单一个“孝”字,便能制得儿媳喘不过气来,甚至能逼迫儿子休妻另娶。那王氏若是个拎不清的,一怒之下告儿子与儿媳忤逆,恐怕三郎与元娘这一辈子便毁了。
也罢,儿孙自有儿孙福。如今无论如何忧虑都是空的,待走到那一步再想也不迟。王氏是鼎鼎有名的太原王氏女,应当也不至于那般下作才是。
☆、第八十章非同寻常
翌日清晨,李遐玉自睡梦中醒来,便隐约听见几个粗使小婢女正央求思娘与念娘,不愿将满院子的新雪打扫干净。她披上裘衣,支开窗户往外瞧去,就见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从天而降,不知何时已经积了厚厚一层。远远近近皆是纯白一片,犹如清净琉璃世界一般,确实令人不忍心毁去半分。
“便是瞧着再好看,咱们也不能成日待在屋子中不出去罢?”念娘的声音由远及近,“你们好歹也扫出一条小径来供人行走,可不许找什么借口偷懒。”思娘更是一板一眼,毫不通融:“元娘日日都须练武,若不将院子清扫出来,连踏脚的地方也没有。别磨蹭了,赶紧去。”
“罢了。”李遐玉出声道,“由得她们去罢。这新雪瞧着确实漂亮,不如咱们也学学别人家的风雅,将梅花、桃花、杏花上的雪都取下来烹茶酿酒,也算成全这群小丫头顽雪的小心思。”若在平时,她断然不会有什么风雅的想法,但眼下心情实在很好,便也生出了几分兴致。
话音方落,略有些刺骨的寒风拂面而来,将残存的几分睡意尽数驱除。她微微眯起双眸,唇角轻轻勾了起来:“待会儿你们折几枝花,就当作帖子,送与兄长弟妹们,邀他们午后赏雪赏花去。咱们家虽是武将人家,偶尔附庸风雅一回也不错,赏花赏雪也算得上是消遣了。”
思娘与念娘捧着铜盆热水进来,伺候她梳洗妆扮。李遐玉平素顶多使些面脂,梳着男子的发髻方便习武,今天却突然看向自己装得满满当当的数层妆匣,从中挑了碧玉步摇与桃花状钗朵、红宝镶玉梳:“习武归来后,换个单螺髻,再用些首饰。”
“是。”思娘反应平平,仍是只做该做的事。念娘却禁不住好奇地悄悄打量着她,试探着问道:“元娘今日似乎很有兴致?不如将二娘前些日子送的细粉、胭脂、口脂都取出来用一用?”这位主子素来都不喜妆扮,突然生了兴趣,她也想试试自己的手艺是不是已经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