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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少年听到迟迟问他,脸上的红晕又加深了一层,讷讷说道,“我见这其中有几种菊花甚是少见,所以想把它们画下来。”
怪不得他手上拿着纸笔呢。人人都是奔着她来的,没想到这里还有一个痴人觉得菊花比她的吸引力更大,迟迟来了兴趣,对他笑道,“画好了吗?拿给我看看行不行?”
听见她笑,那少年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僵直着身子走上前来,将册子递给迟迟。迟迟打开一看,上面的菊花惟妙惟肖,哪怕是上面一个小小的纹路都被他画得清清楚楚,虽然看不出画工,但也足见其中的细心和耐性。
她翻过来看了一眼册子的封面,上面写着“草本集”三个浓墨小字,最下面是一个小小的“三”,看样子这已经不是第一本了。字体俊朗峭拔中带着一丝敦厚,虽然没有李湛的清俊飘逸,但也足见功底。迟迟见了那字,便忍不住赞叹了一声,“好字。”她受李湛影响,对字画的欣赏已远超一般闺阁女子。那少年听了她的赞赏,脸上更红,头低得更厉害了。
迟迟却注意不到这些,将那本册子随手翻了翻,前面果然是一些少见的草木图样,上面还用红笔做了详细的朱批,将草木性情、产地写得分外清楚。后面的几页上面却只有图样没有批注,想来是因为才刚刚画好,还来不及写上去。
在这些图样的下方,有的时候是左边有时候是右边,都有一方小小的红色印鉴,上面篆体的阴文,印着一个“濯”字,迟迟看向他,“你叫‘濯’?”
那少年大概是红脸红惯了,这下反而不红脸了,但依然不敢看迟迟,朝她行了一个礼,说道,“是我的字。”却丝毫没有要告诉迟迟自己名字的意思。
这样坦荡或者说是不通事物的人也是少见,迟迟失笑,问道,“你叫什么?”
那少年老老实实答道,“我叫沈清扬,字濯。”迟迟听了,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又看了看手上的册子,一直没有说话,旁边的萧夔光大概是见不得有人能比他还得脸,在迟迟面前赔笑道,“殿下可是觉得他冲撞了您?”不等迟迟说话,他就扬声高喊道,“大胆狂徒——”
“沈慎是你什么人?”萧夔光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完,迟迟就已经截了口。沈清扬抬头,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回答道,“正是家父。”
“原来是沈大手的公子。”迟迟转头看了一眼萧夔光,眼中带着分明的鄙夷,“萧公子可知道沈慎是谁?”
沈慎,他当然知道。出身当朝世家沈氏,先帝一朝有名的诗人和书法家,曾仅凭一手好字写进了人人挤破头的翰林院,又凭一手好诗名震天下,士子们无不以得到他的品评为荣。然而这样的一个人,却在进翰林院后不久,自请辞官,从此之后云游天下,寻常人再难觅得他的行踪。
眼前的这个人,就是沈慎的儿子吗?怎么从未听人提起过呢?但萧夔光也知道,假冒的事情不是谁都敢做的,尤其是这样一点就穿的。他看了一眼迟迟,笑道,“竟然是大手沈先生的爱子,萧某真是失礼。只是......”他将沈清扬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眼中是掩不去的鄙夷,“兄台这副模样,还真是让人看不出来您是沈大手的儿子呢。”
沈清扬尚未说话,迟迟就已经不冷不淡地开口道,“没想到萧公子居然还喜欢以貌取人。”一句话,硬是让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迟迟再也不看他,径自走到沈清扬面前,将那本册子递给他,“沈公子,本宫正好有些沈大手的事情想请教你,不知可否陪本宫走走?”公主相邀,谁敢不答应?沈清扬点了点头,后面的萧夔光也脚下微动,正想厚着脸皮跟上来,迟迟却像是背后长眼一眼,头也不回地对他说道,“萧公子就不用跟过来了,免得等下你兄长不好找人。”说完便再也不看他一眼,同沈清扬并肩而去,留下萧夔光一人,银牙咬碎却也无可奈何。
迟迟也没有走太远,他们就在清凉池附近。沈慎是李湛相当推崇的书法大手,受他影响,迟迟也对他颇为好奇,“你进了宫里,可是你父亲已经回京了?”
沈清扬沉默半晌,方才说道,“家父已经去世,京城......是回不来了。”
“去世?”迟迟惊讶地转身,“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京中并未听见任何消息?他总归是一代文豪,生前便广有才名,怎么会死的时候悄无声息?”
“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他正游历到了天目山,谁知一场风寒下来,便沉湎病榻,从此不起,连回京修养的时间都没有。”沈清扬抿了抿唇,说道,“其实家父生前迷恋山水,让他就此在青山白云间离开,也未必有什么不好。况且……”他小心地打量了一眼迟迟,续道,“人生便是如此,任你生前如何显赫,死后终归不过一抔黄土,反正都是死,死得悄无声息和死得万人皆知,并没有什么不同。”
迟迟没有想到他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之间也有些默然。“本宫不是别的意思,只是沈先生到底是国之大手,就这样离开,难免让人觉得惋惜。”
沈清扬却笑了笑,他抬起脸来,迟迟这才注意到他一双眼睛又大又圆,在灯光下闪烁着星星一样的光芒,让其他人的心情也跟着他一起愉悦起来,“他自己不觉得惋惜就好。”
也是,旁人怎么看终归是旁人的眼光,沈慎当年能够从翰林院离开,就说明他并不是一个循规蹈矩、在意人家眼光的人,往深里说了,还有些放浪形骸。沈慎她没有见过,京中世家子弟能够出潇洒疏朗的人物,也是百年难得一见了。“倒是本宫不能免俗了。”迟迟这才发现,沈清扬一直站在离她两步远的距离之外。迟迟皱了皱眉,小脾气又上来了,“你站那么远干什么?本宫跟你说话太费力了。”
沈清扬愣了愣,有些没反应过来,怎么刚刚还温柔端庄的长公主殿下这转眼就使上了小性子,迟迟这么一急,他马上就结结巴巴、;连话都说不清楚起来,“我我我……男男男……男女有别,我也是怕有损公主的清誉。”
“损什么损?你我青天白日光明正大,有什么好损的?”迟迟瞥了他一眼,“清誉真要那么好损,那就不叫清誉了。”她朝沈清扬招了招手,“本宫倒还忘了问你,今天晚上你进宫来,怎么好端端地进了花丛里?”
今天晚上来干什么,所有的世家子弟都清楚,沈清扬明知道他是要站上去给迟迟相看的,但却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跑了,这不是摆明了嫌弃她吗?迟迟性子虽然在公主当中还算好的,但到底是天之骄女,向来只有她嫌弃别人,别人怎么敢嫌弃她?一想到这个,她心里就更不痛快了,干脆站到沈清扬面前,问道,“究竟为什么到了花丛里?”
沈清扬原本已经褪色的脸这下又红了起来,甚至比之前还要红上几分,他避开迟迟的眼睛,磕磕巴巴地说道,“我我……我父亲在朝中并无官职,这次过来……也是主要是为了陪伴家中堂兄……顺便……顺便看看有没有有缘人,把我的终身大事给定了……只是……只是……只是我……”
“只是你并不想成亲,所以干脆连本宫都没有来拜见,就直接趁着人多溜走了对不对?”迟迟截口道。
沈清扬听她说完,连忙点头如捣蒜。迟迟看着他,又想起自己,蓦地生出一种自怜自叹的情绪来,转过脸小声地说了一句,“我也不想成亲的。”声音很小,沈清扬一时没有听清楚,下意识地问道,“什么?”
迟迟被他这一问打断了思绪,恍若梦醒,“没什么。”她朝沈清扬摆了摆手,示意他下去。可就在他走了两步路之后,又突然叫住他,“你不想成亲,是因为你心中已经有了心上人吗?”
沈清扬蓦地停住脚步,今天晚上第一次,目光对上迟迟的眼睛,她就看见那双大眼里渐渐闪起越来越多的星星,“嗯。”声音虽轻,却分外笃定。许是被他的单纯感染,迟迟也忍不住笑了笑,“那就,祝你有情人终成眷属吧。”
沈清扬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缓缓笑了起来,“比起我跟她终成眷属,我倒希望,她能跟她喜欢的人长长久久呢。”
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迟迟在清凉池外面站了一会儿,晚上风大,她出来得急,只是站了那么一小会儿之后便有些冷,如今身边没有了可以说话的人,她想了下,干脆转身回了自己的甘露殿。
琉璃早就回来甘露殿了,因为迟迟之前放话说不让她跟着,她也没敢跟上去,那里人多嘴杂,她一个宫女,主子都不在,也没有什么再待下去的必要了。姜素素这样的举动,无疑大大地激怒了迟迟,连带着琉璃也没有好脸色。虽然平常琉璃是在管她,但迟迟到底是公主,真要生起气来,迟迟也无可奈何。
见迟迟抱着手臂进来的,琉璃立刻明白了过来,对身后站着服侍的宫女说道,“去给殿下熬一碗姜糖水来。”迟迟也不理她,径自走回内殿里坐下。琉璃见她性质不高的样子,就知道她对今天晚上的事情还没有缓过来,也不敢招惹她,拿了绣棚边在一旁绣花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
不多时,小宫女把熬好的姜汤端了上来,琉璃递到迟迟面前,这次她到没有再像往常那样哭着闹着不肯喝,反而安安静静地端起来,小口小口地啜着。姜汤里面放了红糖,除了有些辣之外并不难喝,若是普通药,恐怕这个时候的迟迟早就闹起来了。
正在喝药间,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琉璃放下绣棚站起身来正要出去看看,就听见甘露殿外面太监的声音,“陛下来了?奴才这就传花进去——”话音未落,就看见李湛气冲冲地走了进来。
琉璃知道他是因为今天晚上的事情过来问罪了,脸上扬起一抹尴尬的微笑,根本顾不上跟李湛行礼,连忙问道,“陛下,奴婢去给您泡茶——”
“不用了。”李湛冷冷地坐到上首的位置上,“你们殿下呢?”他一向温和,这样疾言厉色琉璃还从未见过,她正要答话,迟迟却已经放下碗走了出去,“我在这里。”
她倚在内殿通往正殿的门口处,目光澄净,再也看不到往日的雀跃与欢欣。李湛看着她那副样子,心里一软,可又想起她喜欢的人,那一软又立刻硬了起来。
迟迟走上前来,给李湛行了一个礼就要站起来,李湛却对她喝道,“给朕跪下。”声音含着威严,硬是让大家都吓了一跳。迟迟身形一滞,终于还是跪了下来。琉璃微愣,随即笑道,“不知道殿下是做了什么惹陛下不高兴的事情,殿下现在正病着,还请陛下消消气,不要对她太严厉。”
李湛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而是转头过来看向琉璃,“你们都下去。”琉璃看了一眼迟迟,她正低着头看着眼前的青金石地板,没有任何反应,又看李湛脸上的不虞更加明显,连忙行了个礼,带着一众宫女太监退了出去。
直到殿中除了他们兄妹二人之外便再无一人,连大门都被琉璃关上了,李湛才低头看向迟迟,问道,“你知道为什么今晚上要让你跪吗?”
“是臣妹不听皇兄教诲,辜负了皇兄一片苦心。”她回答得利落干脆,硬是让李湛一肚子的话憋在里面发作不出来,“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迟迟在地上深深一伏,“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臣妹心中早有他人,皇兄并非不知情,为何皇兄还硬是要让臣妹嫁给自己并不喜欢的人?”
“胡闹!”李湛拂袖,“你可知道你喜欢的那个人根本就不能称为男人?你与他在一起,将来连孩子都不会有,你叫我如何肯放心将你交给他?你们在一起根本就不合适,你跟他永远不会有结果,趁着如今你陷得还不深,朕才让素素给你办了宴会,帮你相看各家公子,却没想到,却没想到你非但不领情不说,还硬是要一条道走到黑。你说说,你这个样子,若是被你生母看到,她该如何伤心痛苦?”
“皇兄说的臣妹何尝不懂?然而当初皇兄与婕妤嫂嫂在一起,又何尝不是有违皇室礼法?臣妹可曾说过些什么?非但没有,反而帮着皇兄。为什么如今情况翻转,到了臣妹身上,皇兄就不明白了呢?还是说,皇兄自己得偿所愿,能与婕妤嫂嫂共结连理之后,就要来阻挠别人了吗?”
“乱说!朕与素素是什么情况,你又是什么情况?素素虽然嫁过人,但好歹还是女子,皇帝娶一个嫁过人的女人,历朝历代也不是没有先例。你再看看你,喜欢的人连男人都算不上不说,历朝历代,又有哪个公主嫁给一个太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