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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是个很温柔的女人。从收养我们那天开始,她就从未强迫过我和婉仪做任何事情。她从不让我们叫她母亲,还教我们不要去憎恨自己的亲生父母。她说人活在这世上都有各自的苦衷,原谅这个世界,要比抱着憎恨去生活更加从容快乐。我们遵循她的心意,在妈妈前面加上她的姓,叫她宋妈妈。
我们和她一起住进了这座刚刚建成的剧院里。她每天很早就会起床,给我和婉仪准备好早餐,用向阳花般的温暖笑脸迎接我们。除了剧院的事情之外,她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我们身上。以当时我和婉仪的知识水平,无论是去公立还是私立学堂,都难以跟上里面的课程,她就索性让我们在家中学习,亲自上阵,教我们中文、算术、音乐、舞蹈,即是母亲,又是家庭教师。
宋妈妈说我们的天赋很好,有成为大演员的潜质,但她也希望我们可以自己选择,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但当我们见到她在舞台上光芒四射的样子时,就已经下定了决心,我们要成为像她那样的音乐剧演员。
那是一种极致的美,一种我们从未品尝过的魔力。
一座剧院在物理层面上,只是一个封闭的空间。但是只要宋妈妈站在那里,那就是整个世界,有悲欢离合,有爱恨情仇,能让人大笑着流泪。
从头学习音乐剧表演是很艰难的事情。俗话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功夫下没下到,观众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了。
我和婉仪每天都起得很早,先练声,再练形体。宋妈妈是一个很好的老师,她并不拘泥于西洋的表演教学,还会请京剧界的大角儿来指导我们。虽然当时我们还不懂这两门看上去风马牛不相及的艺术的共通之处,但日后却真的受益匪浅。不论是演员还是导演,舞美还是场工,剧场里的所有人都是宋妈妈的朋友,都对我们很好,像看待自己的孩子那样看待我们,时不时也会点一些问题的关键所在,大家就像是真正的一家人。
我的年纪比婉仪要大两岁,进步得很快,不过三年时间,就能上台客串一些小角色了。记得我第一次登场那天,我守在侧幕条边等着上场,整个人紧张到全身发抖。
这跟以前在育婴堂唱诗班时完全不同,虽然偷偷从幕布缝隙看过去时,整个台下漆黑黑一片,但你知道那里有上千双眼睛,正注视着你的一举一动,甚至是你那些自认为很微小的动作,都会暴露在他们的审视之中。
虽然唱词只有三句,也不需要加上舞蹈,但万一唱错了怎么办?万一刚上台就滑倒了呢?万一观众不喜欢我的表演呢?我脑海里一片空白,眼看就要到我上场的时间了,我却连自己要先迈哪条腿都不知道……
“就当他们是南瓜。”身后有人低声说。
我僵硬地回神,发现不只是宋妈妈和婉仪,整个后台所有的演员、场工都站在我身后,大家都在用目光在鼓励着我,脸上带着自豪的笑容。
“就当台下的人脑袋都是南瓜。我每次上次都这么想。”宋妈妈微笑地说。
“对对对,一群听不懂你说话的南瓜,爱怎么演怎么演!”大家也纷纷起哄。
南瓜?一千多个顶着南瓜头的观众……就像我们万圣节做的彩灯一样……我笑了,心里的紧张就像被大风吹过的乌云,消散一空。
“加油!”婉仪拉着我的手轻声说。
看着像稻草一样瘦弱的婉仪都替我担心,我不禁感到可笑。阿莱啊阿莱,什么时候轮到婉仪替你紧张了?她才是那个在生人面前都不敢说话的孩子啊!
我转过头看着舞台,重新调整了呼吸,把台词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没问题!这都是我练习过几百次几千次的东西了。宋妈妈说过,只有苦功不会辜负一个演员。一定没问题的!
“去吧。”宋妈妈在我背上轻轻一推,从她掌心里传来的片刻温暖,让我无所畏惧。
我迈向了那个灯火辉煌的舞台,那个世界终于被我所拥有!
下场的时候,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首演成功后,宋妈妈特意带我和婉仪去东交民巷的六国饭店吃西餐。
我和婉仪都是第一次去那种高档的地方吃饭,据说在巴黎都很难吃到那么嫩滑的烤乳鸽,眼前全都是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侍者们在桌面间往来如流水,让我眼花缭乱。
宋妈妈说这是他们当年在美国时的一个传统,演员第一次登台之后,都要好好地庆祝一下。那一晚她一杯杯地喝红酒,脸色红润地笑着,甚至第一次在我们面前大声讲话。婉仪也比平时更爱笑了,她整晚都围着桌子飞奔,像一只穿梭在花丛里的蝴蝶。
他们脸上的笑容,比观众们的掌声更让我开心,等到十八岁那年,我就已经是整个剧院顶梁柱般的男一号了。各大报纸都在报告同一个消息:东单剧院的小生阿莱,引爆北平伶界,成为新晋男伶之首。
宋妈妈却很不喜欢他们对我的称呼,她认为“伶人”这个词,带着旧时代人们对演员的偏见。
“我们是艺术家,在欧洲,在美国,艺术家是被人们尊重的。”她气氛地和记者们说。
我倒是毫不在意,毕竟这还是在中国,偏见和旧习是很难在短时间内消亡的。而且我也并不在乎他们究竟叫我什么,或是怎么看我,我只在乎自己在舞台上的那种感觉,那种天地之间唯我独鸣的感觉。
我太享受那种感觉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我,为我饰演的角色的人生欢笑流泪,就像一个世界的主宰。在剧院这个空间里,我不再卑微,不再被人忘记,我就是王。
但有一点始终让我遗憾,那就是婉仪一直都无法登台演出。
那年她十六岁了,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其实她的嗓音条件更胜于我,甚至比当时所有的女演员都要优秀。如果论独唱的话,我敢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她更厉害。但音乐剧并不是只有独唱,还要加上戏剧的表演。但只要加上表演,婉仪身上那股灵性就消失了,整个人笨拙得像个不会走路的婴儿。
宋妈妈对她的状态很担心,倒不是因为她不能上台,她只是担心她整个人生活的状态。宋妈妈也私下和我说过,说她并不要求我们都登台,因为我们现在的收入足够养活一个剧场的所有人了,她希望婉仪能放松下来,走一条真正属于自己的路。
其实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婉仪,她和我一样都是在育婴堂长大的。那里的孩子经常会为了争夺一件微不足道的东西而打架,欣慰我们能拥有的东西太少了,即使是一个汽水瓶盖,也可能是我们唯一的财产。
抓住唯一拥有的东西,是人类求生的本能。
每每深夜我经过琴房时,都能听到婉仪练习唱歌的声音。她比任何人都要刻苦,可却比任何人都缺少自信。自信需要慢慢培养,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就的,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婉仪,也比任何人都更加担心她。
就在我们担心婉仪的日子里,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在那之前有段时间,剧院的生意并不景气,主要原因是当时整个北平的政局都在动荡,打着不同旗号的大兵轮番进城,整个城市人心惶惶,没什么人有心情来看音乐剧。
剧院的舞台停一天,整个剧场几十口人吃饭就是问题。宋妈妈为此憔悴了不少,即使拿出自己多年的积蓄来补贴大家的家用,可依然落下了很大的赤字。
好不容易等到时局稳定,剧院重新开始演出了。我们准备排演一出大戏,一出能够重振整个剧院的作品。
我作为剧院的顶梁柱,又是宋妈妈的养子,当然是剧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那段时间我的身体很不好,开始以为是得了普通的伤风,也没有太在意,还在继续排练演出。可是后来我咳嗽得越来越重,重到我需要调整好几唉气息才能唱完一小段台词的地步。
我不敢告诉宋妈妈。她只要听到这个消息,肯定会强迫我好好修养,然后把我从主角的位置上换下来。可整个剧院都在指望着我,临近演出前再换角色会这些平时疼爱我的家人们绝望的。
我找了一些伤风药自己吃了,继续强撑着排练,实在忍不住要咳嗽了,就找个借口独自躲进化妆间咳上一阵,然后出来再继续唱。但慢慢地,我整个人越来越虚弱,经常会在半夜从梦中醒来时发现自己浑身都是汗水。
但无论如何,我终于撑到了首演那天。
宋妈妈在演出前和每一位剧院成员紧紧拥抱,到我这里的时候,我突然愣住了。这段时间忙着排戏,却没发现在不知不觉间她老了很多,曾经光洁的眼角布满了细纹,鬓角的发丝也多了几根银白。
“加油,就当他们是南瓜。”她像往常那样笑着拥抱我,没有多说什么。
舞台的钟声敲响了,该我上场了……
可能是我之前太过忽略自己的病情,演出到一半的时候,我的肺里就像在燃烧一样灼痛,有几句唱词险些就因为咳嗽而被打断了。
趁着换场的功夫,宋妈妈抓住了想要冲向化妆间咳嗽的我。
“今天身子不舒服?”她最近都在忙着给大家解决生活上的困难,没怎么来看排练,我也刻意让自己避开她,以免被她发觉,所以直到那一刻她才开始察觉。
“没事!我能行!”
我躲开她,冲进了化妆间,捂着嘴剧烈地咳嗽了一会儿,重新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双眼已经是血红的了。
我告诉镜子里的自己,你是这个家里的男子汉,你曾经在护城河边发过誓,如果有一天上天能给你一个家,你会用自己的生命去守护它!
走出化妆间,门外已经站了长长的两列人。剧院里所有人都来了,那些守护着我长大的叔叔阿姨,正神色焦虑地看着我。他们一直都很疼爱我,我不能让他们失望。
“没事,有点小伤风。”我安慰着大家,咬紧牙关走向台口。
婉仪站在那里等着我,她手里托着一杯川贝雪梨茶,脸上的表情比任何人都要更担忧。
这么多人,唯独瞒不过的就是她。可唯一不会劝我的,也只有她,因为她太了解我了。
“加油。”她低声说道,把被子递给我。
我一饮而尽,又拍了拍她的脸颊,像对巨人发起冲锋前豪饮的骑士那样,重新登上属于我的战场。
骑士冲向巨人,却发现它其实是一座风车。
我凭着自己的力量登上那个战场,最终却被人抬了下来。
意识模糊之前,我只记得自己正在完成最后一段独唱,之后边要为心爱的人坠楼殉情,蒙上滤镜的光筒打出一道蓝色的追光我孤独地站在钢铁搭乘的高楼之上,在提琴的独奏中诉说着心中的悲凉。一曲唱罢,整个人从高楼上坠落,消失在观众的眼中。
观众席里爆发出海潮般的掌声,人们打着呼哨,欢呼着万岁,等待着我重新登台谢幕。可直到今天,我都再也没能登上那个舞台。
再度醒来时,我身边环绕着一片白色,有两个身影正在门廊上低声交谈着。
“他其实自小就有痨病,现在复发之后病情更加重了……”
“这都是我的错!我该早一点发现的!”一个声音抽泣着责备自己。
“也不怪你,痨病本来就是慢性发作的病症,我想你儿子他自己也瞒了你很久了。”医生宽慰着宋妈妈,“以后他不能做费死费神的工作。像登台演出这种以后不可以了……”
一句简单至极的话,判处了我舞台生涯的死刑。
我曾以为自己是那个世界的王,可是现在我失去了自己的王国,滚烫的泪水如同地心的熔岩一般涌出,烫伤了我。我用枕头捂住了自己的脸,不想让哭泣的声音。被门外的人听到。
在医院里住了很久,我才得以出院,但也只是暂时缓和了病情。
痨病,现在人们叫它肺结核,以现代科学来看是种很容易控制的病症,但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想要根除这个病几乎是不可能的,只能靠慢慢地调养来延长病人的寿命。
出院那天,剧院里所有人都在门口等我。他们并没有责备我搞砸了一次重要的演出,只是拥抱我,给我讲着我离开这段时间发生的笑话,可我完全笑不出来……
婉仪在人群中看着我,并没有讲话,只是默默地流泪。
虽然宋妈妈一直坚持,但我依然还是决定从之前的房间里搬出来,为了不传染给其他人,我独自住进了这间舞台正上方的阁楼。
从那时候开始,我很少见人,像一个见不得光的鬼魂般远离人群。每天能做的也只是在这间阁楼里发呆,拒绝给任何人开门,食物也让他们只放在门口就可以了。渐渐地,我想他们已经忘记我了……
我只想一个人封闭在这里,除了舞台上有演出的日子以外。
演出的时候,台下的歌声会不断地飘向上空,无孔不入地穿透地板,进入我的耳朵。那些欢快的歌声,对此时的我如同丧钟般可怖。我疯狂地捂住自己的耳朵,想尽各种方法让自己听不到那些歌声。可这都无济于事。因为有些歌声早就埋进我的心里了,这些歌声就像恶鬼一般在深夜里追逐着我,让我无法入眠。
直到一个深夜里,我躺在床上呆滞地望着漆黑的天花板,正在思考着自己是否要就此结束生命。楼下忽然传来了一段歌声,缥缈如我不曾见识过的江南烟雨,像是幽林深处鸣唱的夜莺般将我从对死亡的期许中唤醒。我不得不承认,是那个歌声让我坚信了造物主的存在。有些高度,是人类无法攀登的。
我被那个歌声吸引,缓缓起身,坐在漆黑的屋子里听了很久。这个时间人们应该都已经睡了,难道是来收割我灵魂的勾魂死神在指引我?
死又能怎样?我还有什么能失去的么?
我披上一件大衣,推开那扇很久没有打开的门,沿着曲折的木板楼梯走下来,走向舞台的方向。
舞台上没有开灯,只有一盏小小的煤油灯散发着幽蓝的光。
女孩站在灯前的台板上歌唱,她的裙子像天空中的云朵般洁白,仿佛是来迎接我进入天堂的使者。
我呆呆地在那里站了很久,脑海中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那个女孩不是天使,她是你认识的人,一个平时登上舞台之后,连说话都有问题的女孩。
她是婉仪啊!那个曾经在你的病床前不断祈祷的婉仪啊!
她仿佛发觉了我的存在,停下了歌声,转过头呆呆地看着我。我没有说话,走上去拥抱了她,就像很多年前我从病房走出来的时候一样。
她再次哭泣了,哭了很久。这段时间以来,她肩上所压的担子太重了……
那天晚上我还去找个宋妈妈。她的门没有关,轻轻一推就开了。映入眼帘的是滚落一地的酒瓶,她附在灯前睡着了,手里还握着一只空瓶。她的脸又沧桑了许多,不再像我们初次见面时那样美丽。
我艰难地把她从椅子上抱起,放回床上,轻轻给她拉上被子。
“我有一个儿子你知道么?”她在醉梦中忽然喃喃自语。
“知道……”我心里猛地痛了一下,轻轻拂着她布满皱纹的额头。我很想告诉她,那个迷路的儿子现在回来了。
从那天起,我虽然没有从阁楼里搬走,但心已经从那座牢笼里走了出来。
那个时候剧院的情况很糟糕,宋妈妈的精神状态也不好。我开始重新召集当年的老人们,让大家忙碌起来,准备再次振兴这座剧院。
这个行业其实和京剧、相声没什么区别,观众是来看角儿的,只不过我们把角儿称为艺术家罢了。自从我离开舞台之后,剧院里已经没有人能撑起一场大戏了。情况虽然不太乐观,但好在,我又找到了另一个希望——婉仪。
我一直都知道她的问题所在,只是从未想过要强求她走上这条路,但那天晚上她坚定地告诉我,就算再难,她也一定要用自己的双手守护这个家。
我虽然不能再次登台演出,可我还有积攒下来的经验,还有对演唱和表演的理解可以传授。
而这一切,都要寄托在婉仪身上。
我知道婉仪最缺少的就是自信,所以可以对症下药。我带着她游遍了北平城的每个角落,让她给这个城市里所有阶层的人去歌唱。刚刚开始时,她依然放不开自己的手脚,我让她先闭上眼睛,用想象让自己重新回到深夜的舞台里。她慢慢开始理解了我的意思,一点点进步着。
我用各种方式教她解放天性,更加放开自己。各种方式在外人看来都像是小孩子的游戏,像什么动物模仿,扮丑扮怪,但其实为的就是让演员放开自己,乃至忘记自己,全情投入角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