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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晋承平十年十月四日。
天刚蒙蒙亮,县城四处还飘散着清晨的白雾,公鸡的啼鸣声响起,随后城内各处烟囱已有烟火气息悄然升起。
木匠铺,小院的屋内。
一张不算大的木床,传出轻微的鼾声,地上到处摆放着各式的玩具与木屑。
严老岁数大了,睡不了太长时间,睁开惺忪的睡眼,听到身旁严宽轻微的鼾声,微微扭头便看见小严宽儿豪放的睡姿,苍老的脸颊不由露出笑容。
轻手轻脚地帮儿子盖好被子,便起身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到一旁的衣架边,披上了较厚的冬衣。
轻轻打开门,十月份北地清晨的风带来的是一股冷到骨子里的寒风,一打开严老就不自觉抖了抖身子,忍不住搓了搓双手。
一抬头,身子一僵,看到了院子里坐着的高大身影,干涩的嘴唇不由抖了抖,缓缓吐出一口气,白气在寒冷的天气如缓慢的箭矢飞了出去。
先是转过身子,轻轻关上房门。
严老看了李羡一眼,坐在他身边,双手拢在袖子里,看着院角处堆积的柴火愣愣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老人的眼神复杂,心里却是忐忑不安,如同在接受审判一般,明明是大冷天,手里却冒出了热汗。
李羡身上披着的是全新的甲胄,长刀斜靠放在身旁,大手转动着一个精致的瓷瓶。
一时间,一老一少皆是无言。
过了一小会,李羡看了严老有些发抖的身子,微微一笑。气血随之运转起来,渐渐的两人周遭的温度渐渐升高。
“喏……老头,打开来看看,熟悉吗?”
李羡把手里的瓷瓶递给了严老。
严老一愣,伸手接过打开瓶塞,寒风携着一股熟悉的草木清香涌入鼻翼。老人下意识攥紧了瓷瓶,眼神闪烁不定,脸色阴暗。
“这是?”
没等严老问话,李羡神情严肃地看着老人,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严老,虽然我一开始不知道你到底在隐瞒着什么,但我可以很认真地告诉你,现在你隐瞒不下去了。”
他把事情从头到尾一一告诉了严老,没有任何隐瞒,该说的都说了出来,甚至包括昨夜自己为其打生打死,都事无巨细地讲述了一遍。
时间在李羡的讲述中一点点流逝,而严老的脸色从难看到震惊,再到眼神复杂地直直盯着李羡。
虽然李羡简化了昨夜的战斗,但以老人的阅历与经验何尝不知道在这件事中李羡到底付出了多少。
认真来讲,双方只是一个普通的忘年交,连老人自己都很难相信一个不过认识月余的人,竟会为了自己做到这种地步。
待李羡说完,严老径直站起身子,来到李羡面前,郑重地弯腰作揖。
李羡没有躲开,坦然受了这一礼。他真的是将严老当做自己的朋友,而自己做了这么多,完全受得了这一礼。
就在这时,房门轻轻被推开,一道稚嫩的声音传入两人的耳里。
“爹爹……”
而李羡似乎早已知道般,提前转过了视线,映入眼帘的是……
全身原木色的小木人儿,揉了揉眼睛,一副还没睡醒的模样,可当他看见院子里高大的陌生身影时,吓得惊呼一声,立马转头逃回了屋子里。
可没过一会,门檐边,严宽又偷偷地探出小脑袋看着外面的两人,然后又立即冲了出来,来到了严老的身边,紧紧抓住爹爹苍老的大手。
‘父亲还在那里。’
他认得爹爹身边,那个身型极高的人身上穿的甲胄,按爹爹的说法这是兵,千万不能被他们看见自己。
说实话……小严宽儿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身份的敏感度,但他很听老人的话,他也很聪明,从爹爹平日里反复叮嘱的话语中,他知道自己很麻烦!
这一点从爹爹专门弄了个木箱,背着他在城里闲逛的时候,他就敏锐地察觉出不对劲来。大街上的人……都跟爹爹一样,不管老的、少的、年轻的,他们都是乌黑的头发,苍白的头发,黄色的皮肤,黑色的眼睛,
可唯独没有一个像他一样,全身原木色,全身上下跟任何人都不一样。
从那一刻开始,在小严宽儿心里他就隐隐明白了,为什么父亲会让他不要出去,为什么自己要躲在木箱里看外面的世界。
因为他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很伤心,小孩子总是敏感而又脆弱,只不过小严宽将自己的想法、情绪隐藏的很好,因为他不想让父亲为自己担忧。
一旁,李羡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小木人儿,心底一股原来如此的恍然感涌上心头。
他想起了在县衙书房里再次见到崔胜时的场景……
书房内,
两人相对而坐,案首上依旧不变的是一套品质上佳的茶具。
沸水微吟,茶壶口连续不断地冒出腾腾雾气。
崔胜拇指摩擦着手里纹理光滑的茶杯,看着李羡冷硬的脸颊,微微一笑:
“李百将从未让我失望过……”
李羡盯着眼前的白雾,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崔胜也不在意,伸手将案桌上的一个瓷瓶推至李羡面前,温声道:“这里面是你应得的。”
“还有你放心……这次知道‘此事’的司天监都是自己人,而且他们已经忘记了,所以‘此事’的真相除了你我就再没有人知道了。”
李羡微抬起眼帘,看着崔胜儒雅的面容,沉声道谢:
“谢谢崔将军。”
他相信以崔胜的为人没必要在这点上骗他。
“嗯。”
崔胜淡淡应了声,右手提着左手的袖袍,拿起茶壶,有条不紊地在李羡面前来了一场泡茶的艺术。
对此,李羡早已习惯,心态放平,眼神淡漠地看着崔胜的茶艺。
崔胜抿了口温热的茶水,温声道:“你想知道瓷瓶里东西的来历吗?”
李羡毫不犹豫道:“想!”
没理由自己拼死又拼命,到头来为了什么都没有弄清楚。
面前的茶杯上,水雾氤氲,一时间两人的面容在白雾中若隐若现。
崔胜温和的声音缓缓道来:
“这瓷瓶里的东西其实是树灵的血!”
李羡眼神微微一凝,诧异地问道:
“树灵?”
崔胜笑了笑,回道:“对……树灵!
“顾名思义……在树木中诞生的天地之灵,它的诞生很难,基本很难出世,只有机缘巧合之下才有一丝天赐机会可能诞生,而且是懵懂无灵智的类型。”
说道这里的时候,李羡注意到崔胜嘴角地笑意有些神秘。
“而这里面的机缘巧合,时间的跨度是上千年,上万年才有一丝机会孕育出来。
“可想而知,树灵自然是属于顶尖的天材地宝,至于其效用想来李百将也是亲身体会过的,价值自然世所难求。
“而李百将……你学习木刻的那家木匠师傅,极其幸运的得到了它!”
话说到这里时,李羡已经完全明白过来,神色严肃道:
“谢将军解惑。”
崔胜点点头,这事聊完了该轮到下面一件事情了。
“接下来山字营里面的事务你要放一放了,好好准备下突破的事宜,接着就去上党郡吧。”
“另外……恭喜李百将升至二五百主了。”
听到最后一句话,李羡的眼神才有了细微的波动。
“虽然你的官职升至二五百主,但是接下来的时间你手里是没有实权的,不过……你出去参加武举到底是代表着山字营的脸面,去上党你带五十兵卒回去吧。“
‘原来如此。’
现在的升官其实某种程度而言就是个空头支票,真正要落实还要等他武举考完。
李羡起身,带着甲胄上铁片的轻微碰撞声,抱拳道谢:“谢将军栽培,末将接下来定不会让将军失望。”
崔胜嘴角勾起温和的笑意,看着李羡满意地点了点头。
剩下的时间,两人随便客套了几句,李羡便拿上案桌上的瓷瓶提出告辞。
思绪回来……
李羡看着眼前的小木人儿。
‘难怪当时崔胜的笑意神秘,原来是这样啊!’
他原本以为树灵可能就是跟千年人参这种天材地宝一样,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崔胜口中的树灵原来已变成了人形。
“而且是懵懂无灵智的类型。”崔胜的话语如在耳边回响。
眼前的小木人儿,情感丰富,言行举止如同孩童一般,智慧应该跟同年龄的小孩一般无二。
种种的一切都在告诉李羡眼前的小木人儿到底有多特殊。
这个时候,李羡反而有种奇妙的感觉。
树灵的存在……不用多说,何其珍贵,崔胜竟然可以为此做到消息全部不透露出来,这样换算比对下来,他觉得自己拼死拼活一场,好像就不是那么亏了。
面前的严老自然不知道不过短短两息的时间,李羡的脑子里已经想了这么多。
不过听完李羡的话,他心里自然是下意识松了一口气,他相信李羡说的话,如此至少目前来说严宽暂时安全了。
严老吐出一口浊气,心里大石头放下,脸上不免露出笑容,先是对李羡介绍道:“这是我儿子,叫严宽。”
“哦!?”
李羡挑了挑浓眉,说道:“儿子?!”
他当然知道严老的儿子叫什么,严宽,难怪老人会如此在乎……
听出李羡话里的调侃,严老也不自觉笑了起来,摸了摸小严宽光滑的脑门,说道:
“叫羡哥。“
小严宽紧紧抓着爹爹的手,看着李羡的眼神有着一丝惧怕,但还是糯糯地叫了声:“羡哥。”
“诶……”
李羡冷硬的脸颊露出笑容,应了一声。
话完,严老便让小严宽进屋呆着去了,顺势在身旁坐下。
李羡揽过严老的肩膀,笑着问道:
“目前来说是暂时安全了,接下来严老你打算怎么办。”
严老嘴唇上下碰了两下,缓缓说出了自己原先的计划:“我原本打算带着严宽回乡下去,或者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将他抚育成人,至少等到他自己有能力保护自己的时候。”
老人虽然不知道严宽具体的来历,但人老成精,他本能地意识到这里面的旋涡远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哎——”
李羡幽幽叹了口气,却没有急着说话。
老人的想法很好也没有任何问题,但重点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又可称为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严宽本身的存在就极为敏感,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严老只是个普通人,就算爱子心切,他也没有能力保护好严宽。
这是个很残忍的事实。
李羡沉默着不说话,而严老话一出口,就立即明白过来自己的想法有多天真。
作为土生土长的大晋子民,老人更知道官府的力量。
一时间,两者陷入沉默。
只有小屋窗口处一双碧绿色眼眸透过薄薄的窗纸,好奇地看向两人。
李羡摩擦着瓷瓶,突然瞧见严老的眼神,焦急、不安甚至有一丝恐惧。
’罢了,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严老……“
“嗯?”
老人回过头,看向李羡。发现眼前这个男人笑地竟有些灿烂。
“你带着严宽跟我一起回武骏吧,在那里有人可以照顾你们。”
闻言,老人愣住了,随后眼眶渐渐湿润,直接翻身跪下。
好在李羡眼疾手快直接拦住了他。
“咱们忘年交一场……不必如此。”
严老本想强行跪下去给李羡磕头道谢,却发现面前的手犹如万钧之重,硬带着他站起来。
“好啦……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过些天……我回武骏的时候派人过来接你。”
严老看着李羡,犹豫半响还是说之于口。
“小羡……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这段时间的相处,他深深知道李羡绝对不是什么烂好人,眼前的这个男人有自己的行事准则和野心,虽然两人相处的很好,但是老人更知道……天上绝对不会掉馅饼。
李羡挺直腰板,看着严老严肃认真的脸庞,嘴角勾勒出笑容,拿起长刀拍了拍,转身离去。
事实上他自己也很明白,忘年交的关系占了一部分,但更多的是……‘强者’二字。
这两个字对每个男人而言都是罂粟,甜美、诱人。
他当然也不例外,他渴望去与强者交手,他深深着迷于自身的强大,渴望战斗、渴望突破。
他痴迷于出刀的那一霎那!
刀剑的嘶鸣就是它与鞘的别离,此声一束,接下来它所能接触的,就只剩下血肉了。无论表面上有多么温文尔雅,男人们骨子里还是在追求强大和刺激,刀尖出鞘,生与死就摆在了赌桌上。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是生命的豪赌。
严老看着李羡潇洒离去的背影,眼神复杂,随后慢慢转化成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