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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主,??您来看?。”
严栩站在宏阔的漆黑大厅中,将四卷卷轴并列抖开,平铺在地上。
“这些?是记载历代教主妻妾子嗣等琐碎的详卷,??平常甚少有人查看?。”小老头赧然,“卑职懒惰,??亦不曾看?过。”
慕清晏道:“本座与你一样,只看?了神教教史的总卷册,??并无闲情逸致去窥伺历代教主的风花雪月与家务事。”
严栩擦擦汗,“蹊跷就在这里?。教史总卷册的确只记录了慕嵩教主身后诸子婿夺权的经过。但?这些?详卷中,却?说慕嵩教主还有一位早逝的长子。”
四卷微微泛黄的水墨色绫缎卷宗,??如同四条醒目的白?练,横横划过玄铁地面。慕清晏静静站在一旁,低头查看?。
“教主您看?,??这三卷卷宗,全部抖开后都?差不多长。”严栩指着前三道白?练,??“唯有这一卷,??足足短了一丈多。”他指着第四道白?练。
“这一卷记载的就是慕嵩教主过世前的一段过往,??而?有人裁掉了其中一部分内容。”严栩老脸兴奋的发红。
“这人做的很巧妙。”老头将第四道白?练中间部分轻轻抬起,举着给慕清晏看?,“他故意?将这断口处做成火烧过的痕迹,??再以新的绫缎接上,仿佛刻意?不想叫人知道慕嵩长子的事。”
“越不想叫人知道,聂恒城就越想知道。”慕清晏道。
“教主说的是。”
严栩放下长长的白?练,??从一旁地上捧出许多书册来,“奉命记载教史的秉笔使者为了保证神教卷宗没有错漏,往往会将耳闻目睹的桩桩件件先?记在自己的随身手札中,待闲暇时,??再全神贯注的誊写到卷宗中。”
他又道:“记载这段过往的使者姓曲,名叫曲玲珑。”
慕清晏微惊:“是个女子?”
“对?,是位修为高深的女长老。”严栩道,“这位曲长老的儿孙如今已淡出神教要?职,在一处僻静山脚看?管库房。他们曲长老的手札都?保存在一间密室中,我赶去询问时,他们说二十?年前聂恒城也向他们索取过曲长老的手札,并拿走了其中一本”
严栩将十?来本书册平平摊开,中间留了个空位,“这几本记载的都?是慕嵩教主身前身后的事,聂恒城拿走的那本——就是关于其长子的!”
老头满脸迷惑,“慕嵩教主的长子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要?将他的生?平掩藏起来啊?”
慕清晏没有回答,反问:“这就是你的全部发现?”
“不不,不!”严栩忙道,“卑职还有一件重大发现!”他将面前这些?书册用力推散,“这些?都?是假的!”
“假的?”慕清晏终于吃惊起来,“怎么回事!”
严栩老眼放光:“这个造假的人真是功于心计啊,不但?模仿笔迹能够以假乱真,其恒心毅力也是卑职生?平仅见!他为了取信聂恒城,竟将这几册手札都?造了一遍假!”
慕清晏皱眉:“既然他能模仿别人笔迹,直接将关键之处写上就是,何必要?将这几册手札都?再写一遍呢。”
“教主有所不知。”严栩道,“笔迹可以模仿,但?百年前的纸张笔墨都?是旧物。这几册桑皮纸册是差不多同时写的,应当差不多老旧,倘只单单造假其中一本,叫人瞧出破绽了呢。索性用同样造旧的桑皮纸张,以模仿的笔迹全都?重写一遍!”
“难怪聂恒城没有生?疑——从大字不识几个的乡野少年,短短数年后就能模仿别人笔迹了,真好本事!”慕清晏喃喃自语。
“严长老又是如何发现其中破绽的?”他转头发问。
严栩掩满心自豪,犹如老树逢春般红光满面:“卑职仔细翻阅了曲长老的生?平,发现她生?前颇擅书法,又兼生?的美貌,裙下仰慕者甚众。”提到这等男女风月之事,万年老光棍克制不住的嘿嘿嘿傻笑。
慕清晏没好气的横了他一眼:“捡要?紧的说!”
“是是是。”严栩努力止住傻笑,“仰慕者再多也没用,曲长老冷若冰霜,对?所有男子都?不假辞色……”
慕清晏心想,既然对?所有男子都?不假辞色,那她的儿孙是怎么来的——他本不是好奇心重之人,奈何与某小女子待久了,也染上这破毛病。
他轻轻一哂,没有发问。
严栩道:“当时教中有一位坛主,对?曲长老爱慕的如痴如狂,奈何神女无情,他竟趁着曲长老外出之际,潜入她屋内,将她的主要?手书都?拓了下来!”
慕清晏失笑:“世上居然还有这等技艺?本座以为只有碑文可以拓印下来。”
“有,当然有。”严栩道,“有一种罕见的药汁,涂抹在光面羊皮纸上,再用力压到原文纸张上。再揭开时,羊皮纸就能将原文的墨字拓下一层印子来。”
“那原来的文字墨迹岂非淡了一层?”慕清晏问。
“对?呀,所以曲长老一回来就发现了,怒不可遏的要?捉人问罪!”严栩再度傻笑,“谁知没等声张,那坛主就死在外头了,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哈哈,哈哈。”
慕清晏墨瞳一闪,“严长老找到那些?羊皮纸了?”
“找到了!”严栩兴冲冲从箱笼中找出一叠泛黄薄纸来,“那坛主有个忠心部下,可怜自家坛主只是襄王有意?,就对?曲长老谎报那些?羊皮纸都?找不到了,实则放入那坛主的棺椁,当作陪葬了。”
慕清晏长目微眯:“于是你挖了人家的坟?”
“为教主尽忠的事怎么能叫挖坟呢?”严栩理直气壮,随即赔笑,“后来我又给那坛主埋回去了,一根骨头没少。”
慕清晏盯着那叠厚厚的羊皮纸,迟疑道:“那位坛主拓写曲长老手书的事,聂恒城为何不知道?”
“因为这件事本就没外人知道啊!”严栩大声道,“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况且人也死了,曲长老根本没再声张。”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教主猜猜那位坛主的忠心部下姓什么?”严栩捂嘴偷笑。
慕清晏闭了闭眼睛:“不会是姓严吧。”
“教主神机妙算,那位忠心的部下正是卑职的祖父!”严栩的皱巴老脸笑成一朵菊花,“卑职年幼时就听过祖父念叨这段故事,叫我们儿孙引以为戒——我说怎么那坛主的名字这么熟呢,这真是苍天有眼啊!”
“这回的确是老天爷帮忙了。”慕清晏轻笑。
“请教主查阅!”老头一脸忠心的双手将羊皮纸奉上,“这一叠上记载的就是关于慕嵩长子的所有过往。卑职读的不是很懂,仿佛那位长子练了一门奇怪的功夫,引的慕嵩大怒,差点?父子反目。”
“卑职虽不知那个造假的人给聂恒城写了什么,但?这羊皮纸上拓印的,一定是真事!”
天色刚蒙蒙亮,蔡昭就自己醒了。
被褥晒饱了阳光,散发着好闻的慵懒气味,云朵般柔软;伸手向床铺里?侧一探,从枕边摸到一个熟悉的南瓜形圆胖匣子。不用打开,蔡昭就知道里?头有什么,令人望之流涎的酸甜果干,丰腴柔韧的肉脯,绵软到入口即化的芸豆糕……
“哟,这咯吱咯吱的是什么声音呀,莫不是小老鼠在偷吃东西么。快去拿老鼠夹子来,看?我不夹住它的脚趾!”
“别别……是我在吃东西,姑姑别夹我的脚趾!”
蔡昭将脑袋埋进枕间,仿佛那温柔戏谑的女子声音依旧萦绕耳边。
睁开眼,一室静谧。
年幼时,小蔡昭总睡不够,非要?姑姑将微凉的手伸进被窝,揪着她的耳朵,宛如拎着一只圆滚滚的小懒猫,催促她去练功。那个时候,香香软软的被窝是她最惬意?舒坦的地方。现如今,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这一年多来,她睡过许多地方。
宗门的被褥干净整洁却?冷冰冰的,一看?就知没好好晒太阳,而?是直接用可以刮跑人的山风吹干;乡野小客栈的床架一动就摇晃,铺盖要?么散发着潮湿气味,要?么是柴炭熏烤干燥的;最奇葩还要?数极乐宫中那张用一整只的北海珠母巨贝雕琢成的海牙大床,从床头到床尾处处镶金嵌玉,也不嫌硌得慌——魔教中人果然品味奇差。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长高了,家中的床铺竟有些?逼仄之感,还不如面壁思过的山洞中那块巨大冷硬的青石板躺的自在。
蔡昭披衣而?起,坐到桌旁给自己倒了杯凉水,半旧的白?瓷蟾蜍小香炉渐渐冷却?,依旧吐着清甜柔缓的柑橘香味。这香饼是宁小枫用橘子皮与龙脑沉香酥梨等一道蒸制而?成,蔡平殊过世前饱受病痛折磨,只有这种熏香才能叫她安宁入睡。
将凉水一饮而?尽,蔡昭无意?识的反复翻看?小瓷炉中的香灰,满怀凝思——
她与宋郁之樊兴家于三日前抵达落英谷。
见到双亲安好无恙,蔡昭甚是欢欣,更得知宋时俊其实已经醒过了两回,奈何伤势过重,又昏昏沉沉的躺下了。
看?宋郁之悲恸异常,蔡昭忍不住安慰:“三师兄别太难过了,你家三叔祖也是江湖上一等一的人物,何况他比令尊多出几十?年功力。两人全力相拼,自然会有损伤。如今你三叔祖都?快过头七了,令尊好歹还能救回来。”
话?糙理不糙,宋郁之总算振作起来,每日全心全意?的服侍父亲擦身梳头,帮着樊兴家进进出出的准备针灸汤药。
待到夜深人静,蔡昭与蔡宁夫妇进入密室,将这一年多来所有经历原原本本说给双亲听。
从蔡平春骤然在青阙镇上失踪,发觉千面门遗孤千雪深,远赴极北之地的大雪山寻找雪麟龙兽的涎液,结果途中遇到周致钦段九修以及雪女等人——这是她与慕清晏第一次知道关于《紫微心经》的旁枝末节,也是第一次得知蔡平殊与慕正扬的故事。
宁小枫大惊失色:“周致钦竟然已经死在大雪山了!致娴姐姐他们都?以为他还在外头寻找儿子的骸骨呢!”
“原来二十?年前陈曙之死还有这等机密!”蔡平春亦是变色,“周致钦这人,哼,少时我就看?出他只是面上风淡云轻,实则对?致臻大哥甚不服气!没想到他为了修炼邪功,竟与魔教妖人勾结在一起!”
蔡昭沉默片刻:“女儿答应了雪女与千雪深,永远也不提及他们的事,所以才一直没说。”
“……你做的对?。”宁小枫叹道,“唉,他们俩也是尘世间的可怜人,就让他们安安静静的隐居在那片世外雪域吧。平殊姐姐当年不也一个字没提么,我都?不知道她去过雪岭。”
接下来蔡昭开始讲述与宋郁之赶赴瀚海山脉,助慕清晏平顶魔教内乱——聂喆,韩一粟,于惠因,李如心,蚀骨天雨,宏大的地宫迷境,慕东烈与罗诗耘的古老传说……
最要?紧的是,聂喆与孙若水被灭口之前透露出来,有个神秘的幕后之人多年来一直与魔教有勾结,慕正明之死与常家坞堡的血案,都?是那个幕后之人暗中谋划的。
听完这一段,宁小枫的反应很正常,先?是深深叹口气,道:“唉,没想到魔教妖孽也有这许多不容易,这场绵延几代人的恩怨啊……”
随后大大的杏眼一瞪,“昭昭你姓蔡不姓罗,不许听了几段久远传说就胡思乱想!跟了魔教妖孽能有什么好下场,有家不能回,有亲不能见,只能躲去天涯海角,跟孤魂野鬼似的,你都?给我记住了!”
蔡昭并未如往常一般连连称是哄着母亲,沉默片刻后轻轻道:“蔡长风叔祖父留下的手札里?说,天涯海角也别有一份风光。”
宁小枫险些?气的瞪出眼珠来,一转头:“小春哥你看?看?这死丫头……”才发现丈夫的反应很不寻常。
蔡平春蹙眉出神了半晌,闻言才抬头:“聂喆居然有个儿子,他不是不能生?育么?”
母女俩皆是吃惊,虽说吃惊的原因不同,但?两人忙问蔡平春怎么知道的。
“那年赵天霸不是派人夺了缪建世大哥的家传宝戟么,还将缪家叔伯打了个半死。缪大哥气不过,就拉着阿姊将聂喆捉来,好以此?要?挟聂恒城。”蔡平春道。
宁小枫疑惑:“这我怎么不知道?”
“因为这是赵天霸的条件。”蔡平春道,“他派人对?阿姊说,希望两边偷偷交易,一手交人,一手交戟。到时他可以说是自己不慎,缪家宝戟又被阿姊他们夺回去了。但?倘此?事声张开了,以聂恒陈的狠辣性子,宁肯不要?那不成器的侄儿,也不肯低头忍气的。”
“这姓赵的挺厚道啊,宁愿自己被师父责罚。”蔡昭道。
蔡平春道:“那老魔头的弟子都?挺孝顺的,赵天霸虽然看?不上聂喆,但?想到聂恒城一生?无妻无子,便不忍聂家血脉有损。”
“后来呢,这跟聂喆能不能生?育有何关系?”宁小枫追问。
“阿姊与缪大哥出去找赵天霸交涉,我奉命看?守聂喆。”蔡平春道,“当时聂喆受了些?轻伤,我就让老黄帮忙诊治裹伤。谁知老黄出来后偷偷对?我说,‘姓聂的小子年幼时痄过腮,留了后患,将来恐怕不能有后了’。”
宁小枫大奇:“老黄不是卖酒的么?哈,原来你们把聂喆关在老黄的酒窖里?呀。”
“老黄也不是生?来就卖酒的,他家祖上世代行医,尤其老黄的母亲,专精医治各种小儿杂症。”蔡平春道,“依老黄的性子,没把握的事不会轻易开口。”
宁小枫有些?懵,“那聂喆的儿子是哪里?来的?”
蔡平春手指沾着茶水在桌上划了两下,忽笑道:“恐怕是于惠因与李如心私通生?的罢,你们看?……”
——桌面上横横写了‘于惠因’三个字,下面再横写‘李如心’三字,蔡平春将‘因’字与‘心’上下一合,恰好是个‘恩’字,聂思恩的‘恩’。
蔡昭心服口服:“爹爹,你真是料事如神了,的确如此?。”
在密林树上小帐歇息时,她曾问过吕逢春等人的下场,慕清晏轻描淡写的说了——聂喆的确不能生?育,聂思恩也的确是李如心与于惠因之子。
她又想,难怪周伯父总说父亲是少年老成,口拙心慧。许多事蔡平春心里?都?门儿清,只是看?的太透了,反而?无话?可说。
“爹爹。”蔡昭心头一动,“聂喆这事还有谁知道?”
“这场交易统共不到三日就了结了,知情者只有我们四人。”蔡平春道,“阿姊最不爱揭人短处,应当不会说。我没说过。老黄没多久就旧伤复发身故了,不过缪大哥……”
他有些?踟蹰,“这等下三路的阴私之事,缪大哥估计不会四处宣扬,但?兴许会与亲近之人提到两句。”
蔡昭屏住呼吸:“缪伯父与谁最要?好?”
她心中隐隐生?了一个念头,之前慕清晏说那幕后之人以吕逢春在外积蓄兵械粮草为要?挟,逼迫他反叛,那么他又是以何事要?挟于惠因的呢?
依蔡昭看?来,于惠因并非野心勃勃说干就干之人,必然是有足以让他身败名裂万劫不复的把柄,他才会鼓起勇气向胡凤歌捅下一刀。
慕清晏也是在全面清查叛贼的底盘时,意?外发现这个秘密的。几十?年来李如心与于惠因甚少交集,寻常人也不会无缘无故去往这处去想。
“不多,可也不少。不过……”蔡平春似乎猜到了女儿心中所想,“你师父与缪大哥年少夭折的幼弟是同年同月生?的,是以缪大哥尤其关照你师父。”
蔡昭心中惶惑,脸色发白?。她见父亲神色如常,忍不住道:“爹爹一点?也不担心那幕后屡屡作恶的可能会是我们十?分亲近的人么?”
蔡平春淡淡道:“落英谷两百年来安安稳稳,靠的就是独善其身,少理江湖纷争。没有一辈辈的冷情冷性,也活不到如今。”
蔡昭心头茫然,宁小枫拍拍女儿的小手,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慕清晏夺回教权之后,蔡昭在青阙宗上老实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前往常家坞堡祭奠,平静再度被打破。她与慕清晏发现了路成南的地下墓穴,从陪葬之物估算出了石家兄弟的归隐之处,经历过一场雨夜袭杀后,最终被隐居的石氏一族捡了去。
石铁山对?两人转达了路成南的遗言,以及聂恒城晚年倒行逆施疯狂杀戮的缘故——这也是他们第二次获悉有关《紫微心经》的秘密。
随后从郭子归对?过往的叙述中,慕清晏猜出了王元敬对?武元英的见死不救,进而?推算出王元敬因为这个把柄受那幕后之人要?挟,设计探知常氏坞堡的地点?。
于是两人决定夜探太初观,逼问王元敬。谁知功亏一篑,王元敬将将要?吐露那幕后之人的身份时,被刺身亡。
后面的事,所有人都?知道了。
提到郭子归,宁小枫免不了又是一阵伤心。
蔡平春盯了女儿一眼,忽问了件不相干的事,“原来慕清晏早就邀你一道去查常家的血案了——周玉麒毫无预兆的哭喊着要?解除婚约,这其中慕清晏有没有动手脚?”
蔡昭好生?尴尬:“哎呀爹爹,说正事呢,您别东拉西扯嘛!”
宁小枫破涕为笑,“你们父女俩,真是……嗨!”
她又道,“刚才你们疑心戚云柯可能从缪大哥处知道聂喆不能生?育的事,可尹岱召集大家攻入幽冥篁道那回,戚云柯根本没去呀,那就不会看?见王元敬进入八爪天狱,进而?要?挟他。还有,王元敬被杀那夜,戚云柯一直与我们絮叨昭昭的婚事,还说了宋郁之一大堆好话?,一步不曾离开,还有……”
她有些?犹豫,“适才我忽然想起。缪大哥的母亲,她,她姓周,是佩琼山庄旁支来的。细说起来,缪大哥与周致臻还是表兄弟呢,会不会……?”
宁小枫欲言又止,旁边的父女俩都?明白?她的意?思——周致臻也有可能知道聂喆不育,况且王元敬被杀那夜,他独自在房中歇息,并无旁证。
“唉,怎么又绕到周伯父身上了。”蔡昭喃喃道,“本来我还疑心过三师兄家的长辈。不论是他爹宋掌门,还是他家三叔祖,都?是修为高,势力大,看?着也蛮有野心的样子。如今可好了,一死一伤,肯定不是他们了……”
前路迷雾重重,蔡昭只要?继续讲述。
这次,她将尹岱秘藏的私人手札和盘托出,并推算出《紫微心经》的最后秘密——即三重关口三道难题,蔡氏夫妇这才知道女儿非要?一探血沼究竟的缘故。
听到尹岱坐视蔡平殊独自上涂山诛杀聂恒城,宁小枫气的两眼发红,一掌拍在桌上:“尹岱老儿欺世盗名,挟势弄权,逼的我平殊姐姐只能与聂老贼以命相拼,弄的半生?伤残!告诉戚云柯,叫他死了心,就凭宋郁之身上有一半姓尹的血,就别想当我女婿!”
“好了好了,罪不及父母妻儿。”蔡平春安抚妻子坐下,“若不是郁之将尹岱的手札无私托出,我们也不知道这些?。”
他转过头,“昭昭,如今你是什么打算。将紫玉金葵找出来么?”
蔡昭点?头,从腰囊中取出一张描有紫玉金葵草图的纸递过去,“之前我一直不敢找,总觉得姑姑立意?要?藏起来的东西,就让它消隐世间好了。如今血沼夜兰全部销毁,就算有了紫玉金葵也练不成《紫微心经》了。让宋秀之那种人占着广天门的掌门之位,绝非世人之福,还是助三师兄恢复功力,快点?将掌门之位抢回来比较好。”
宁小枫对?着图纸左看?右看?,“这就是紫玉金葵?怎么跟块黑乎乎的石头似的。”
蔡昭连忙解释:“据说原本外头有一圈亮灿灿的黄金葵花瓣,是魔教的人没保管好,一场大火后,金子全都?烧融了,就成这样了。”
蔡平春也看?了两遍图纸,最后拍板:“行,这几日咱们将镇上和谷里?翻上一遍,看?看?能不能将这紫玉金葵翻找出来。”
茶壶中的凉水都?喝完了,白?瓷小炉中的香灰也被拨弄的毫无火星了,芙蓉在外头笑嘻嘻的敲门,“小小姐该起床啦,太阳照屁……”
“小小姐已经长大了,你别再说这么不雅观的话?了。”翡翠淡淡的打断她,然后砰砰砰将屋门拍的震天价响,“昨天是你让我们叫门的,再不起床我来泼冷水啦!”
蔡昭仰天长叹,板着脸打开门:“等所有事都?结束了,我一定要?引荐你俩认识魔教一位叫星儿的姑娘——人家那才是做婢女的样子,柔声细气,温柔体贴。哪像你们俩,凶神恶煞,气焰嚣张。就是养猪,猪也被你们气死啦!”
两个婢女内心和脸上都?毫无波澜,一起啪啪啪的鼓掌。
“小小姐说的好,多谢小小姐夸奖。等嫁了人我就开个猪场,以后逢年过节多灌两条肥肥的肉肠给小小姐尝尝。”
“魔教教主又不会见了一头猪就两眼冒绿光,可见我和芙蓉将您养的比猪强多了。只是害的我俩老是要?奔波躲藏——这回一瞧情形不对?,立刻连夜逃回落英谷。”
“……行了,还是梳头穿衣吧。”从小到大,蔡昭就没说赢过这俩姑奶|奶。
今日天色灰暗,下着蒙蒙细雨,蔡昭撑着一柄油纸伞在镇上漫无目的的乱走,来到一家熟悉的馄饨铺子,坐下要?了碗馄饨。
持匙吃了两口,她皱起眉头:“老板娘,这馄饨汤头不对?啊,是不是骨头汤里?兑水啦!我也不计较馅里?是前腿肉后腿肉了,可这葱花,我说过多少回了,葱花一定要?现切,不能昨夜切好了放着,你看?这都?不水灵了……”
老板娘将大汤勺往铁锅里?重重一扔,破口大骂起来:“小昭儿你从没断奶就在我铺子里?吃馄饨了,从来都?是‘好好好,这里?的馄饨天下第一’!如今你人大了,却?嫌弃我们了!卖炊饼的文大郎与卖包子的祖二娘都?来跟我哭诉过了,说你前日嫌弃炊饼不够软,昨日嫌弃包子馅味道不纯。”
“大家伙儿给我评评理,这小丫头从小吃到大的东西如今却?嫌东嫌西的,是不是戏文里?说的‘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啊!我知道,小昭儿你出了趟门,见过大世面了,瞧不上我们穷乡僻壤的小镇子了,哎呀呀,这日子没法过了……”
老板娘的嗓门洪亮,足能响彻整条小街,蔡昭只好落荒而?逃。
挨了一顿骂,肚里?空空,她再次漫无目的的在细雨中走着。
光滑平整的青石板路,每间铺子,每个转角,她闭着眼睛都?能摸到,这里?是她熟悉又陌生?的家乡,仿佛一切如旧,又仿佛一切都?不一样了。
抑或是,变了其实是她自己?
深山大宅中,游观月与上官浩男远远躲在门外窃窃私语。
“教主已经看?了三天的卷宗了,还没看?完么?严长老不是说只有一叠嘛。”
“严长老的确只送上了一叠,可后来教主又吩咐我们拿了别的卷宗对?照啊,不知要?看?到什么时候了。”
“哦哟,下雨了。”
“只是细雨,朦朦胧胧的颇有诗意?啊。”
“诗意?什么啊诗意?,星儿最讨厌这种天气了,什么都?晒不干。”
“快看?快看?,教主支开窗子了!教主一动不动在看?什么,看?雨么?难道教主喜欢雨天?”
“不会。”
“你怎么知道不会!你是教主肚里?的蛔虫么?”
“不论教主喜不喜欢,反正昭昭姑娘不喜欢,因为下雨天碍着她逛街了。所以教主也不会喜欢。”
“……好吧,算你有理。”
蔡昭闷闷不乐的走回谷地,撞见樊兴家正在向蔡平春夫妇汇报宋时俊的病况,啰里?啰嗦的说完所有需要?药材,最后他轻声表示:经过他的全面诊治,宋掌门救是能救回来的,但?是经脉丹元损伤过度,恐怕于寿命有减。
樊兴家离开后,宁小枫喃喃自语:“这话?我怎么这么耳熟呢。”
“当初给阿姊诊断的大夫也是这么说的。”蔡平春很快接口。
想到蔡平殊,宁小枫顿时伤痛,她先?到昏迷在床榻上的宋时俊,胡须拉茬,憔悴蜡黄,叹息道:“这家伙一辈子顺风顺水,嚣张讨打,没想到老了老了,却?有这等遭遇。唉,都?是骨肉血亲,这宋秀之也太狠了,平时不声不响的,上来就下死手!”
蔡平春不予置评,转而?问女儿:“你发现紫玉金葵的线索了么?”
蔡昭伸出三根手指:“这三天我快将镇子上的那座宅邸翻了个个,什么都?没有。”
宁小枫道:“你爹爹这三天也将谷地翻了个来回,也是什么都?没有,紫玉金葵是不是早被你姑姑送出落英谷了啊?”
“娘觉得紫玉金葵是什么好东西么?这等容易惹祸的东西,姑姑只要?自己活着,肯定不会去祸害别人的。我觉得她应该是在临终前将东西藏起来了,或者,托付给了别人?唉,偏偏我大病了三日,什么都?不知道。”
“不止你这么以为,那个幕后之人估计也以为阿姊将紫玉金葵托付出去了。”蔡平春为妻子倒了杯热茶,“这三日中我仔细捋了捋过去一年多,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
他抬起头,“当初来参加阿姊丧仪的都?有哪些?人,哪些?门派。”
宁小枫掰着指头:“我们不欲声张,是以没来许多人——北宸五派都?来了,常大哥,长春寺众高僧,还有门口的青竹帮,连我娘都?七颠八倒的过来上了一炷香。”
蔡平春道:“那幕后之人很了解阿姊,知道阿姊为了不牵连我们,必定不会在自己过世后继续将紫玉金葵留在落英谷,而?是托付给了一个足以信任却?无人能猜到的人。而?这个人,就在当年来参加阿姊丧仪的人之中。”
蔡昭心头一震:“那会是谁呢?”
“我来问你们,如果你们是阿姊,会将紫玉金葵托付给谁?”蔡平春问妻子与女儿。
“我么。”宁小枫一愣,“嗯,我会托付给……”她眼珠子转了一圈,“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会偷偷埋进杨鹤影那老王八的祖坟里?,任谁也想不到!”
蔡昭咯的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娘你太好笑了!”
“好笑什么,我说的哪里?不对?!”
“姑姑之所以舍不得毁掉紫玉金葵,就是怕日后万一有人要?用。若是埋进杨家祖坟,那么黑乎乎的一块石头混在土壤中,鬼都?找不回来,跟毁了有什么差别!”
“那你来说好了!”宁小枫怒道。
蔡昭想了想:“一般来说,托付给师父或周伯父最好,他们修为高,手中又有势力,护的住紫玉金葵。”
蔡平春:“若你姑姑对?他们生?了疑心呢?”
蔡昭一惊。
蔡平春一字一句道:“那位慕教主有句话?说的不错,幕后之人费尽周折屠了常家满门,必是常大哥察觉了什么——常大哥虽没证据,但?倘他把自己的疑虑告诉了你姑姑呢?”
宁小枫惊道:“不能托付戚云柯,不能托付周致臻,宋时俊,裘元峰,杨鹤影,那是一茬比一茬靠不住,那就是……”她几乎要?脱口而?出。
“所以常大哥死了。”蔡平春轻轻打断妻子,“常家被屠之夜,他们必然是遍搜常家坞堡无果。”
“那还能是谁?”宁小枫满头官司,忽的眼睛一亮,“对?了,法空大师!”
“所以在北宸老祖的祭典之后,聂喆无缘无故的派人在回程途中截杀我们。”蔡平春道,“其中,只有长春寺是在家门口被袭,寺门被攻入,寺院多处被烧。”
蔡昭瞳孔一紧:“所以其他几路的截杀都?是障眼法,唯有长春寺才是他们的目标?”
“对?,昭昭真聪明。”蔡平春道,“倘我猜的不错,那幕后之人已经趁机搜了一遍长春寺,依旧是一无所获。”
“一而?再再而?三的不成,他最后只能设计让三师兄身中‘幽冥寒气’,让我们替他找出紫玉金葵。”蔡昭心惊不已,“爹爹你好聪明。”
“……说了半天。”宁小枫翻翻手掌,“敢问两位聪明人,那块黑石头究竟在哪儿呢。”
父女俩都?沉默了。
过了许久,蔡昭叹道:“我再四下找找吧。”
望着女儿出门而?去的纤细身影,蔡平春忽道:“倘若慕清晏始终未犯大恶,昭昭又实在喜欢他,就由?他们去吧…私奔也不是不行。”
宁小枫差点?被茶水呛死:“你在说什么啊!我的宝贝昭昭,将来成婚要?十?里?红妆大宴宾客的!还偷偷摸摸的私奔,你昏头了啊!”
蔡平春叹道:“你不奇怪么?一年多前宋郁之就中了幽冥寒气,为何到如今昭昭才回落英谷寻找。”
宁小枫嘴唇动了动。
蔡平春继续道:“她知道阿姊将紫玉金葵藏起来必有深意?,不论宋郁之多为无法痊愈着急,昭昭都?没打算真的帮他找出紫玉金葵来。直到血沼夜兰全部被毁,没了后顾之忧,昭昭才真的动了寻宝的心思。”
他笑了下,“昭昭这点?倒像落英谷的人了,骨子里?透着冷淡。”
“你也一样,你们父女俩都?只关切自家人。”宁小枫低声道,“唉,只有平殊姐姐,整颗心都?是热的。”
“心热的都?早早故去了,常大哥的心不热么。唉,心冷才能活的久啊。”蔡平春拍拍妻子的肩,“可昭昭对?慕清晏不一样。”
“慕清晏与她一起上过雪岭,拿到了雪鳞龙兽的涎液。他们又一起去了血沼,慕清晏尽可以趁昭昭不备,偷藏几支夜兰母株的枝条。倘若再有紫玉金葵,便足以修炼邪功——然而?昭昭对?他,片刻都?不曾生?过疑心。”
“有些?事,不是我们不去想,就能当作没有的。”
宁小枫愁肠百转,“……怎么就又跟姓慕的耗上了呢。”
蔡昭在湿润的谷地游走了半天,最后摸进了蔡平殊的居所。
她在世时,每逢春季繁花盛开或深秋落叶之时,就会带着小蔡昭从镇上回谷地小住。
蔡昭脱掉湿哒哒的外衣,一骨碌滚进蔡平殊的床铺。
尽管故人已逝将近五年了,宁小枫依旧将这间屋子保持的很好,被褥柔软干燥,桌椅整洁光亮,连妆奁盒子里?的胭脂水粉都?是新鲜的,仿佛等待着蔡平殊游历江湖后归来。
恐怕娘亲这辈子都?不能习惯姑姑的离世吧——
蔡昭迷迷糊糊的想着,半个月来的疲倦一股脑的袭来,之前的一幕幕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过,最后定在李文训说的那句话?。
“我唯恐半途野道,信鸽泄露消息……”
为什么她总是在意?这句话?呢?这句话?有什么不对?么。
“半途野道,信鸽泄露消息……”
信鸽可以在半路放出,只要?训练有素,一样可以找到正确的方向与地点?。
但?即便是擅长训养信鸽的长春寺,也很难准确的让信鸽停在行路之人的手中,除非是擅长在飞行中寻找猎物的海东青之类的猛禽。
“唯恐半途,信鸽…消息…”
蔡昭猛的醒来坐起,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心头如擂鼓隆隆。
她匆匆披上外衣,冒雨奔向饲养信鸽的笼舍,倒将在对?面窗下赏雨的蔡氏夫妇吓了一跳,连忙撑伞跟上女儿。
蔡昭一头冲进鸽舍,在里?头一阵翻找。
“昭昭你怎么了?”宁小枫气息不稳的追进门来,“衣裳也不好好穿,大姑娘怎么能……”
“你先?别说话?。”蔡平春安抚妻子,抬头问女儿,“昭昭,你来说。”
“爹,娘。”蔡昭转过身来,沾了满身灰灰白?白?的鸽绒,“我可能知道紫玉金葵在哪儿了。”
漆黑昏暗的厅堂内,一灯如豆。
慕清晏将面前凌乱的卷宗一把推开,起而?转身,用力推开厚厚的木窗板,一阵夹杂着细雨的山风狂野的吹入巨大的厅堂,将桌上的卷宗吹的四散飘扬,漫天飞舞。
年轻漂亮的颀长青年站在窗前,任由?寒冷的风雨吹拂全身:“原来如此?,呵呵呵,原来如此?……”
此?时屋外忽然响起游观月匆忙的声音——“教主,属下有急报!”
“进来说。”
游观月小心的推开屋门,在门边躬身禀告:“十?数名易容乔装之人从落英谷出来,他们驾舟走水路,向不同方向而?去。”
“昭昭走哪一路?”
“西北方向……像是冲着我们幽冥篁道去的。”
“不是幽冥篁道。”慕清晏转回身,眸色清冷,“是悬空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