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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寂的天地,时空仿佛已经停滞。
篝火已经熄灭,只剩下一摊焦黑的木炭和灰烬。
冰封的女子静静的站在那里,宛若一尊女神像,温婉恬静,绰约贤淑。仇九坐在她的旁边,微眯着眼睛,注视着苍穹上飘游的黄云。寒意萧萧,朔风呜咽。
“你不该在这里,”他呢喃道。“这是死人待的地方。小花,还记得我们的村庄吗?还记得我们一起玩耍过的山岭吗?那里的浆果,我们还能找到吗?我梦里,记起了我们约好去山上找果子的事情,可是梦醒了,我们的约定就破灭了。在渡口那里,我就见到了你,只是那时候不该确认是否是你。你跟以前不一样了,不是那个黄毛丫头,而像是富家小姐。你知道吗,那一刻我心里是迷茫的,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曾经熟悉的任何人,也回不去曾经熟悉的地方。”
他吁了口气,仰头注视着那片飘游的云,一片片云碰撞在一起,就像是一块块浮冰。他道,“在路上,你偷偷把吃的给了我,哭着问我,我们还能重逢吗?我会去找你们吗?小花,上天安排了我们的命运,我们只是浮世中的浮萍,很多事情都不是我们在做主,而只是随波逐流。旱灾以前,我以为我会死在我们的村子里。”
黄云融合了,化为了更宽阔的云片,遮盖在苍穹表面。风变得疾啸起来,黄烟袅娜,如一堆堆篝火飘起的烟雾。泥沙片片而起,弥漫在空中,如轻纱似的,只是颜色太过晦暗苍死。
他的眉头微微展开,眉眼也露出笑意。他道,“不知道陈爷爷还活着没有,他是唯一一个留下来的人。”
他坐起身子,手指在地上写着什么。他道,“我最先学会的字就是自己的名字。陈文,起先写的扭扭歪歪,看久了就像是蝌蚪在转。后来,我会写爹娘的母子,我还特意跑到爹娘的坟前,重新给他们写墓碑。不知道那墓碑现在还在不在?后来我们在山上玩,我就写你们的名字,陈小花,陈小虎。你们还笑我,说我写的字像狗啃似的。”将两个字写完,他仔细打量,吁了口气,继续说道,“后来,你避开你哥哥偷偷找我,让我教你写字。你说,你很羡慕男孩子读书,因为读书的孩子父母还疼爱,什么好吃的好穿的好用的都给读书的孩子准备着。本来你哥哥也是要去读书的,你父母打算将你送到镇上的杨家去做事,换到钱来给你哥哥读书。”
他回过头看着冰封的女子,道,“你哭了,说你父母要把你卖掉,你哭的很伤心,我看着你哭,心里也在哭,可是我帮不了你。我们只是小孩子,而我只是一个孤儿,我家贫如洗,孤身力薄,我能帮你什么呢?甚至,我连安慰你都做不到。你哭,我看着你,你说,我听着。我们都知道,我们无力去改变,我们都处在被摆弄的位置里。”
他伸手轻轻的抚摸覆盖在女子脸上的冰层上灰尘,动作极其温柔。他道,“后来你哥哥被夫子逐出了私塾的大门,夫子说你哥哥太笨,还不如在家种田,反而能省些资财过活。这样,你父母将你送去大户人家的打算就落空了。大家都笑你哥笨,可你个只是傻傻一笑不以为意。后来我们聊天,你哥说,我们庄稼人家读什么书,真以为书中能读出黄金屋来?别傻了,我们土老帽就做好土老帽的事,跟他们参合在一起做什么。我知道,他不希望因为自己而将你推入火坑。我也知道,你是知道你哥哥的心意的。”
他站了起来,双臂展开,仰面呼吸。寒风吹动他的衣裳,拂动他的黑发。这一刻,仿佛世界的核心就在他这里。
“我们穷,我们苦,我们受人践踏,我们听天由命,可我们简单的如同一张白纸,我们会互相帮衬,虽然偶尔会有争执,或者私下里互相嫉妒,可谁也不会见着别人的苦难而袖手旁观。偏僻的村子,简单的生活,直接的关系,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保留着质朴的情感和秉性。富贵,权势,我们羡慕,可我们并未为其堕落。”
他依旧闭着眼睛,冰封的女子,滑落下一颗晶莹的泪珠。
“村里的槐树抽芽了吧,枣树,梨树,桃树,杨柳,松树,都在蠢蠢欲动吧!不知道我们的家还在不在?大家都走了,田地都荒了吧!不知道我们上山的路有没有被野草覆盖,不过这都没关系,只要有人,总是会开辟出来的,烟火气息也会让它们退避的。”
他转动身体,风随之而舞。远处的黄烟竟是扑落在地上,如同那蠕动的蛇。
“真想回去看看啊!哪怕只是短暂的看上一眼,也很知足的吧!”
他睁开眼睛,回过头看着冰封的女子,道,“小花,你代我回去看看,好不好?”
天倏然暗了下来,黑暗笼罩,风的呼啸,沙尘滚滚荡荡。
天空中,一片电闪交织相错,隐约间,一个巨大的刑台显现出来。刑台流溢着寒冷的光芒,就像是一张巨大的织网。不时有闪电在那刑台上划过,发出那兹拉任人发麻的音声。刑台在下降,威势层层落下来。
他站在冰封女子的身边,仰头注视着那下落的刑台。
他的表情,竟是出奇的平静,一双深邃的眸子,如那秋水寒潭。
刑台突然一顿,便停止了下落的趋势。
在那刑台上,一道模糊的身影蜷缩着坐在那里,不时窜起的火花,让那身影止不住的颤抖。久久的,便只有那片光在黑暗中流溢,风声也消失了。仇九便凝望着,平静的脸庞上无声的浮现出忧郁而凄凉的神色。那刑台上的身影抬起头,朝他望来。那身影的双眸一滞,既而整个人站了起来,抬手指着仇九。
仇九却是在笑。
那身影显得愤怒,可不一会儿,他便如泄气的皮球一般,脸上的怒意也散了,指着仇九的手也落了下来。
“我就知道,是你害的我被困在这里,我早就应该想到的,亏我还痴心的以为我们已经达成一致了,你也算是个不错的人,至少不会忘恩负义。哎,我蠢,真蠢,你是人类啊,人类善变啊,而且自私啊,我怎么能相信你呢?而且,我堂堂大道,居然也变得如你们人类一样思考问题,真是天大的讽刺!”
仇九不言,只是含笑望着那身影。那身影除了狼狈沮丧之外,与他几无二致。那身影缓缓坐了下来,身上溅起的火花也不能让他颤抖了。
“你甘愿被困在这里?”那身影问道。
“是。”仇九道。
两人便沉默下来,似乎已经没有什么话题可以继续说下去。许久,那身影长叹一声,道,“我也出不去?”
仇九没有回答。那身影又叹了一口气,道,“你不说我也知道,这时空已经封闭了,我若是能出去,就代表了它也能出去。我们困死在了这里,除非哪一天它消亡了,或许我还有机会。可是,到了那个时候,出去又能怎么样?我是道啊,都说天无二日,我出去算怎么回事?”苦涩一笑,他看着仇九。“注定了我们要相守到死啊!可是我纳闷了,我又不是如花似玉的美娇娘,跟你一个落魄的人类有什么好相守的!”
“我们这是失意人对惆怅客,不分男女。”仇九道。
“屁!”那身影斥道。“鬼才跟你是失意人与惆怅客,老子要的是逍遥快活,是红尘滚滚!”旋即又沮丧的如落水狗一般。“这都是幻想,幻想!在这鬼地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如这片天地一般,沉沦,想死也死不了啊!”
“世间最痛苦的事情,就是想死,却死不了,想活,又活不痛快。”仇九道。
那身影翻了翻白眼,道,“有酒吗?”
仇九低头找寻了一下,地上满是碎片,干燥的泥土里还散着酒香。他摆了摆双手道,“没了。”
那身影懊恼一叹,站起身道,“我去找那家伙。”
那身影不见了,仇九坐在了冰封女子的身边,静静的笑着。不一会儿,地层深处传来怒吼和嚎叫,旋即又传来痛苦的呻吟。
他看着那熄灭的火堆,隐约有光焰一丝丝一缕缕的飘游着,就像是木头的魂魄一般。他抓起一把泥沙洒在那火堆上,那些光焰便断裂了。他大笑起来。而这时,暗暗的苍穹,一道雷电嗤啦一声劈落下来,竟是落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头发也如乱草一般,一缕缕的烟从头顶袅娜飘荡。
可是,他静静的坐在那里,深邃的眸子注视着那火堆。
寒风,呼啸,暗夜。
那团身影飘然到了仇九的面前,对面而坐。仇九看着他,那身影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破烂烂,仿佛一不小心就会化为飞蝶飞跑似的。看来战况很激烈,堂堂大道居然弄成这幅德行!
“来,你尝尝。”那身影将一个瓷瓶递给仇九。
仇九讶然接过来,道,“从哪弄来的?”
“切,就这点事,很难吗?”那身影不屑的道。
仇九打开盖子闻了闻,馥郁的香味钻入毛孔之中,令人体态舒畅。
“不错啊!”
“那是,我大道出手,还不手到就擒!快尝尝。”
仇九喝了一口,火辣的滋味瞬间充斥口腔,仿佛要爆裂开来,可是那滋味又散作无数的溪流,涌遍全身。那是通泰的感觉,涤荡了身体和神魂的疲惫和痼疾,让力量和生命之源暗兹浅长。他将瓷瓶递还给那身影,那身影接过来竟是大口大口的喝了下去,也不管那火辣的滋味在口腔、喉咙、肺腑爆裂。许久,那身影将瓷瓶抛在一边,站起来大笑起来。
“痛快,痛快!”
却在这时,一道暗影宛若幽怨的鬼魂悄然出现在两人的面前,目光幽幽的注视着他们。
“你们太过分了,真以为我堂堂虚神会怕了你们!真要斗起来,大不了玉石俱焚!”
疯子似的身影见着那暗影,大笑道,“斗吧,斗吧,反正在这鬼地方不死也得疯,你堂堂虚神都不怕,我大道怕什么。玉石俱焚?好啊,好啊!”他窜过去一把抓住那暗影的手臂。“我们一起玉石俱焚。”
那暗影用力挣脱开了疯子似的身影,往后连连退了数步。
“你疯了!”
“是啊,我疯了,怎么,你有意见?”
“我、我杀了你!”
“哈哈,我也有此意。”
两团身影便纠缠在一起,竟是如同那地痞无赖一般的斯斗。不一会儿,那暗影挣脱开来掠上高空,扭头狠狠的道,“别以为我现在虚弱就那你们没办法,仇九,大道,别得意!”
“哎呀,别走啊!”
疯子似的身影疾驰而出,追了上去。那暗影大叫一声“我的娘啊!”狼狈狂窜。一眨眼间,两道身影消失在漫漫黑夜之中。只剩下寒风讥诮似的呼啸。
仇九倒在地上,睁着乌黑的眼睛注视着那渐渐暗淡的刑台。
夜凄寂苍凉。
一滴滴的水珠,这时候却从女子的身上流淌下来。黑夜里,她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眸光便带了一层薄薄的温度。水珠落在干涸的地面上,一片叶子倏然钻了出来。
仇九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竟是睡着了,兴许是那酒的缘故,或许是为了追寻那断开的梦。梦里,他呢喃着什么。这时,黑暗中一条柔滑的手轻轻的抚摸着他的面孔,一张秀丽的脸庞靠在了他怀里。
“我不回去,陈文,我只想陪在你身边,和你在这孤独的世界里,一起面对一切。陈文,灾异将我们分开,却也让我们重逢,这是天意,我不想错过,哪怕是回到了村庄,没有你,村庄也跟以前是不同的。”
生命在生长、蔓延,覆盖在他们的身上,如同充满生机的被子。
黑暗里,风也小了,苍凉的天地似乎也变得温柔了。
仇九梦中,小花回到了他身边,他们紧紧抱在一起,两人静静的站在村子的山坡上,嗅着那熟悉的气味,耳边传来乡亲们的声音,牛哞哞的叫声,黄狗的吠叫,树叶窸窸窣窣的摇曳,蜜蜂在身边嗡嗡的震动着翅膀。
他们笑了。
幽邃的深空,刑台的支架冷幽幽穿梭四方,仿佛支撑起了整个苍穹的重量。俯视大地,时空边缘包裹着一层薄薄的光焰,那光焰静寂无声,宛若黑暗边缘的白色云团。而在外,却又是另一片时空,时空之间隔着两条相反的弧光。
天地悠悠,乾坤寂寂。苍寂幽邃的时空,如同封闭的囚狱,困锁着万物生灵,隔绝着两边的幻想和希冀。
天地如笼,生灵如囚,亿万年不曾改变。
···在蔚蓝的天空下,绿油油的山野,草木丰荣,生命盎然。牛群在山坡悠游,鸟群成群落在牛群边。一个孩童挥舞着手中的柳条,追着一只蝴蝶在山坡上奔跑。
溪涧中,两个孩童互相朝着对方泼着水,一个老人站在岸边望向山坡,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抹慈祥的笑容。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轰鸣,一道白光冲天而起,云团破碎,一道巨大的怪物虚影出现在天空上。
老人神色一滞,气恼的将手中的拐杖摔在地上,大声喊道,“陈文,让你不要去那个地方,你这皮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
“爷爷,那里到底藏着什么?”溪涧中的小女孩仰头问道。
“哎,”老人颓然一叹,道。“那里藏着妖魔鬼怪,别说是你们这群孩子了,就是你们家的大人们,进去了也没命的。”
“爷爷,陈文去过好多次了,怎么他能活着?”小女孩问道。
老人瞪了小女孩一眼,小女孩瘪了瘪嘴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老人哎的一声叹息,背过身捡起拐杖慢慢悠悠的走着,道,“要小心,千万不要进那个洞窟,我们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对那里都充满了敬畏,那里有什么?谁也说不清楚,但是我们知道,我们村子能世代安居,便是因为不去触犯那洞窟里的神灵。哎,陈文太不懂事了,太不懂事了,这小家伙难道要步入他父母的歧途?哎!”
而这时候,天空中巨大的虚影已经散去,破散的云团也恢复了原状。
溪涧里的两个小孩互相对望一眼,男孩忽然掬起一捧水泼在女孩的脸上,作着鬼脸笑道,“小花,羞羞脸,又要哭了!”
“哥,你偷袭我!”
两个小孩互相泼着,亮晶晶的水珠在他们的头发上闪闪发光。
而这时,一个衣衫破烂满面脏污的孩童如吃醉了酒一般,摇摇晃晃的出现在山坡上,手里的柳条已经焦黑,一张瘦弱的脸孔上,双眸波动着一层层的光漪。他站在那里,树木迎风摇曳,绿草簌簌如波浪。他扭头望向远处,露齿一笑,竟是无比的狡黠深邃。
2021、8、26终